“我得不到自己的确认。”——采访录音之一。笔者稍作整理。下同。
(刘英,女,29岁,大学毕业,家庭主妇。)
我跟丈夫是校友,他叫彭子民。那时大学流行辩论赛,你知道,那是一种很能激发一个人活力的形式。在一次比赛中,我注意到对方阵中一个穿红衬衣的男孩老盯着我,一副老谋深算的阴谋家派头。我不甘示弱,把有限的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结果被评为最佳辩论员。
过了几天,在食堂排队买饭,忽然有个人挤到我身边,大声问我敢不敢跟他约会。我扭头一瞧,正是那个穿红衬衣的家伙,不过这回穿的是白衬衣,确切地说,是那种好像从来就没有洗干净过的白衬衣,还好意思打了一根领带,让人见了忍不住想笑。
“去就去。有什么不敢?”我大声回敬他。
我们约好晚8点在校门口见。
但左等右等,不见他的人影。我又气又恼,第二天,跑到他的宿舍去讨个说法,发现他正在看一本滥俗的琼瑶小说,用一支钢笔煞有介事地画着条条杠杠。
我想这样的大学生倒是少见,觉得他特没劲,不免有几分轻视,把原准备大声质问的腔调降低到随随便便的样子,问他为什么失约。他反过来问我为什么失约。问来问去,才弄清我们去的不是一个门,他去了北门,而我等在南门。
当他知道我给了他面子赴了约,很高兴,立马冲下楼,爬上一棵最高的梧桐树,摘下一片叶子,递到我手里,嬉皮笑脸说是什么信物。我就问他这一招是不是从琼瑶读物里学来的。他骄傲地打了一个夸张的手势:
“纯属个人发明,可申请专利。”
我就喜欢上了他。
我们的关系迅速升温,3个月后达到了白热化,除了上课,几乎整天泡在一起,晚上去图书馆自习,也要互递纸条,写一些通常是神志不清的人才会说的疯言疯语。很显然,我们幸福得有点过头了,结果期末考试时,我有一门功课亮了红灯,而彭子民因为三门不及格被学校勒令退学。
我们一下子懵了。彭子民的父母在农村,年过花甲,含辛茹苦挣钱供他上大学,容易吗!他沮丧得甚至想要自杀!可把我吓坏了,想方设法安慰他,并对天发誓,不管怎样,我这辈子一定嫁给他,叫他回去好好复习,争取重新考上大学。
但他决意南下广州打工,把退学的消息瞒着家人。每月从广州寄一封家信到学校,再由我转寄给他的父母。
他在一家公司应聘做了推销员,干得非常卖力,好不容易挣了几千块钱。我一再鼓励他重新参加高考。第二年,他又考回了北京,上了另一所著名大学的金融系。
1991年,我毕业分回杭州。他送我时,一副很脆弱的样子,很伤感地对我说他害怕失去我。我内心的那份眷念就没说的了,我对他说我会挣钱供他读书。在站台上,在午后的阳光中,我似乎真的把他当成了一个可怜的孩子,吻了他的嘴,又吻了他的前额,好像这火车将把他亲爱的“妈妈”,带到遥远的不可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去。
我们为自己感动不已。
鸿雁传书,饱受相思之苦,过了一年。
一天,他突然发来一封没头没脑的电报:“如果你还爱我,就辞去工作。限你一个星期内到北京。”
当时我确实非常爱他。可让我辞去工作,这是不是太过分了?思想了几天,犹豫了几天,最后横下一条心,收拾行李,跳上了北上的火车。
转弯抹角,在一间10平米的出租民房找到他时,我还来不及放下行李,就被他搂吻得喘不过气来。我环顾一下简陋的四壁,开口的第一句话,就问他我们将来的生活怎么办。
他很神气地告诉我,近半年来,他在各高校组织了几次大的商业行动,挣了不少钱,足够我们花十年八年的了,以前不告诉我,是为了今天让我大吃一惊。
我喜出望外,搂住他的脖子,撒了一娇又一娇。从前,那个爬到高高的树上摘梧桐叶子的男孩,经过一场变故,已迅速成熟起来了。我对他的爱慕中又多了几分敬佩。
1992年底,他从朋友处得到消息,去海南炒了一把房地产。他的财富发疯一般上涨。我对他的崇拜一下子无以复加。
你也许会认为我崇拜的是钱。我并不否认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我想强调的是,会挣钱的男人有一种力量感,我更看重一个男人获取金钱的机智和勇气。这是符合时代精神的。
1994年,他大学毕业,申请成立了一家公司。我们紧接着结了婚。我们买了自己的小楼、小车,经常出入星级饭店豪华娱乐场所,以前对我来说也许属于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现在却轻而易举地实现了。
那一阵子,我完全陶醉在优越的生活享受所带来的浪漫情怀中,像大多数女人一样,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一个甜蜜的、不负责任的小东西。不过请注意,这个“不负责任”,指的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以前我做辩手时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从此在他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会附和,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就是:
“民,你真棒。我听你的。”
尽管他在物质生活上充分满足我的一切需求,但坚决不让我涉入他的生意圈。他认为女人一旦跟生意有了瓜葛,人就会就味。他永远需要一个比纯净水还纯洁的妻子。
我放弃自己的职业,放弃同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以及与各种有价值的人打交道的机会,甚至还放弃了自己的种种爱好,一切听从他的安排。为了什么?为了一段女儿梦时辉煌的憧憬,它怎么结果变成了笼中之鸟富贵的啁啾?花开花落,你突然间变成挽髻的深闺妇人,有了这如许没来由的闲愁,每当午夜梦醒,四壁仿佛朝我挤压过来,我是那样害怕寂寞,尽管我并不觉得特别孤独不幸,但却不断地被一种失落感所侵蚀,在不为男人所知的痛苦中,又多了个会让你同她一起哭一起笑的精灵。
我渐渐感觉到,夫妻间的爱情,如果不落实到生活的丰富性中去,只在一个窄小的空间翻来覆去地温习,是绝对不会天长地久的。正当我做着他所谓的那种“比纯净水还纯洁的妻子”,没滋没味,乃至心烦意乱时,他变成了一个不纯洁的丈夫。
他聘用了一个看起来相当纯情、既少不更事又十分骄傲的女秘书,有时还大大咧咧把她带回家来。我看不惯,跟他理论。他轻描淡写说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他自己都没认真,别人还认哪门子真呢?好像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你瞧气人不气人?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碰见他们在**红红火火地演戏,一下子便气得晕了过去。
醒来时,在医院打点滴。
彭子民见我睁开了眼,慌忙扔下烟头,抓住我的手,神情非常夸张,乞求原谅,说他已让那个女秘书滚了蛋,并不厌其烦地赞扬我是一个好妻子,一再发誓他永远爱我。
都说女人喜欢听好话,经不住男人的哄爱。然而,他越是这样说,我就越反感,就联想到他对别的女人也一定是这样花言巧语的。假如他客观一点,比如说,男人的生活与女人的生活不同,他需要多种兴奋剂,在公余之暇,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乏、烦恼、未完成的壮志,他应当被宽恕。我反而会在理智上接受,当然,在感情上肯定会有一个疙瘩。
一个丈夫,做了对不起妻子的事,还对妻子奢谈什么爱情,显然极不明智。我不知道彭子民心里是怎么想的。后来一段时间,我好好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爱情误区:
作为一个女人,我如此渴望被爱,以致按照男人喜欢的样子改变了自己,从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变成了一个逆来顺受的小妇人。我失去了自我,在现实中找不到自己的支撑点,因此不仅得不到现实的确认,而且更惨的是常得不到自己的确认。如果你问我叫什么,我还能够回答我叫刘英;而如果你问我是谁?我除了说我是彭子民的老婆,还能说什么呢。是不是?
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我为自己无力摆脱现状感到惭愧。我不是没动过离婚的念头,但已怀上了他的孩子,一想到孩子生下来便失去父亲,就不寒而栗。
现在,我跟他的生活更趋于烦恼的境地。我虽然争取到了外出工作的权利,但以前我的附庸身份使他形成的大男子主义作风,一点没变,他动辄指责我对家庭不负责任,有时甚至无端猜度我跟某某男人怎么样了。有一次,我忍不住大声吼道:
“如果我真的跟外面的男人怎么样了,那也是你逼的!”
接下来,我质问他:以前那个从农村来的男孩,那个从来就没有把白衬衣洗干净过的男孩,那个读琼瑶小说的好笑的男孩,以及那个爬上高高的梧桐树摘叶子的男孩,他哪去了?!
彭子民笑了那么一笑:“如果那男孩还在的话,一定是个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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