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告我自己

天已经黑了下来,迷迷糊糊中,冯宽觉得脸上湿滑热痒。睁眼一看,小青正凑在自己跟前,一脸呆萌地吐舌头。

“灵儿妹妹……小青,灵儿妹妹去哪里了?”

毛驴无力叫唤几声,摆了摆脑袋。

冯宽怔了半天,哀叹一声站起身来,意外又惊奇地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受伤,连带着胸口原本的疼痛,竟也消失不见!

“是因为那白袍道人么?他好像是灵儿妹妹的师父……灵儿应该不会有事吧。”

“李府……清姝现在岂不是……”

来不及多想,冯宽过去看向李府大门,见官军们手举火把,依旧围守在门口,他一时想不到什么办法。

四处看了看,附近店铺都关了门。上了驴背,好不容易在城南找了间客栈住下。

随便吃了点东西,借机向店家打听李家的消息之后,冯宽才明白,那军官所言非虚。李府一家如今都被下了狱,不日将被押送到京城去。

“店家,你说这李家……真有勾结水匪吗?”

“我哪里知道啊?今天官府贴告示了,不仅这李家,连那知县朱老爷也被抓起来了。说什么纵犯逃脱……这江陵城,怕是要变天喽!”

“那……那位李家小姐,是不是也被关进去了?”

“当然啦,官军都来了,谁能逃的掉?说来可惜啊,那李家大小姐,听说前阵子刚订了亲,对方还是府城的富贵公子。如花的年纪,却成了阶下囚,实在可惜啊!”

冯宽一阵默然。想起以前在李家时,那个很少说话,却一直喜欢跟在自己后面的李清姝,想着她不受李府上下欢迎的惶恐眼神,不禁神伤不已。

“她在李家的日子刚刚才好过一些,现在却又……唉……”

“不对!即便李老爷有罪,清姝肯定是清白的!这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灵儿妹妹不得已回了山上,都是一家人,我得好好想个办法才行。”

“最好,能先见见清姝他们。可是……这样一来,就只能想办法去到狱中,怎样才能进去呢?”

冯宽苦思冥想,几乎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大早,他看着自己花了一整晚工夫写出来的东西,闭眼深呼吸,将这个大胆的计划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

少顷,冯宽睁开眼,袖了状纸,起身好好洗了把脸,也没带小青,出门买了两个炊饼,一边吃,一路向城北县衙走去。

……

赵小丁是一名普通的衙役,他家世代为吏。爷爷是名仵作,他爹是县衙捕快。到他这一代,在长辈的打点下,赵小丁做了县衙的副班头,平时有人孝敬,差事悠闲轻松,日子过的倒也自在。

可忽然之间,官军入城,朱县令被下了狱,更糟糕的是,接替他位置的吴县丞,跟他们赵家一向不和。

顺其自然地,赵小丁被撵去做了门房。

郁闷了一整晚,一大清早,赵小丁在家犹豫半天,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去衙门。

想着自己昨天还在人前吆五喝六,今天过去只能看大门,肯定要被那一帮人膈应。

可要是不去……看着家中卧病在床的父亲,才满月不久的儿子,以及一脸担忧却什么都不敢说的娘子。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唉,生活还是要继续啊!看个大门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到了衙门,见暂时没人,赵小丁麻利地打开大门,清扫完院子,准备窝进门房小屋里待着。

“咚!咚咚!!”

听见有人击鼓,赵小丁愣住了。

江陵县不大,加上朱县令平时懈怠懒政,衙门已经很久都没有审过案子。

鼓声不断,赵小丁也觉得新奇,出门一看,只见一清瘦俊逸的小子,正有些吃力地挥舞着大鼓槌,鼓声散乱却也连绵不绝。

赵小丁看了一会,见他面善,街上暂时也没什么人,忍不住过去提醒一句:

“哎哎哎,干嘛呢干嘛呢?这个不能随便敲的知道吗?遇到我算你运气好,走走走,赶紧走!”

“知道。我!要!告!状!!”

一边继续击鼓,冯宽一边回答,最后四个字铿锵有力。

“你小子真是……衙门已经很久不理事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屁股可要吃板子的!”

“我不怕!”冯宽倔强道。

“呵!那你继续,一会可别哭爹喊娘!”

善意的提醒不被人当回事,赵小丁也有些火气。

想着反正也跟自己没关系,便重新回到门房。他昨晚没睡好,趁着没人,准备先打会盹儿补补觉,可这断断续续的击鼓声,着实又让他静不下来。

新官上任,吴县丞特意起了个早,先去问候了一下赵元佐。

等过来衙门这边时,发现有人击鼓鸣冤,想着自己头一天上任就有人找麻烦,不禁觉得有些晦气。可转念一想,却也是展露自己威信的好机会。

从后门绕进去,公堂一如既往地安静无人,吴县丞心下不悦,赶紧让管事召集众人过来升堂。

又等了好一会,一众衙役捕快们才懒懒散散地过来。

见他们衣衫不整,睡眼惺忪,交头接耳,碎言不止,想到以前自己还借此嘲讽过朱长洲,吴县丞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

“肃静,肃静!”

实在看不下去,吴县丞惊堂木连拍几下,好在有几个“自己人”,堂内还是很快安静下来。

吴县丞环视众人片刻,又听得外面鼓声,才想起正事来。

“咳咳,外面有人击鼓鸣冤,来人啊,去给本官带上来!”

冯宽一晚上没睡,敲了半天没反应,精神便有些恍惚。

略略停了一会,咽下最后半个炊饼,才又重新举起鼓槌。

衙门外面,这时也聚起了不少人。

昨天官军入城,城内百姓人心惶惶。好在赵元佐亲自下了安民告示,过了一天一夜,在发现那些官军,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之后,趁着好天气,百姓们渐渐放开心,又各自忙活起来。

衙门升堂审案,可是好久不见的新鲜事了。一众胆大、喜欢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们,很快便汇聚在了衙门口:

“怎么是个半大小子?”

“敲了半天也没反应,知县老爷莫不是还没起来?”

“大家都散了吧,知县老爷都被关牢房了,怎么可能会有人审案子?”

“只看半截告示的糊涂鬼!告示上面,最后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现在是吴县丞代任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头一把肯定会烧起来的。”

“哦,那怎么还不升堂呢?我还等着去买米做饭呢,昨天都没敢出门……”

……

一传十,十传百,衙门外人越来越多,各种嘈杂的声音也多了起来。

被人围观,此情此景,冯宽像打了鸡血一样,更加用力地挥舞胳膊。

“走开走开,别挡路!小子,是你敲的鼓?”两名衙役过来,驱开众人问。

冯宽有些激动,“没错,正是在下!”

“好小子,走!”

两衙役冷冷看他一眼,也不多说,架着他就往堂内去。

赵小丁看在眼里,发现一大群人跟着围靠在衙门口,都伸长了脖子朝里面张望,骤然兴起,眼珠子一转,当即出去打开大门:

“吴老爷初次升堂,特请各位父老乡亲们近前观看,以扬我大宋威严法度!”

众人顿时欢呼雀跃,鱼贯而入。

吴县丞听到声音,发现百姓涌入,恼火之余,也只得让捕快们去堂外维持秩序。

冯宽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在堂内孤零零站着,有些不知所措。

“堂下何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吴县丞重重拍了下惊堂木,似乎要将心中郁闷烦躁之气一齐发泄出来。

冯宽吓得一哆嗦,连忙拱手弯腰:

“我,小,小子冯宽,见过知县老爷。”

“本官问你为何不跪?”吴县丞顿时火冒三丈。

“哦哦哦……知县老爷在上,请受小子一拜!”

冯宽跪下磕头,说完马上又站了起来,堂下一片哄笑,吴县丞胡子都气歪了。

“冯宽!你击鼓鸣冤,所为何事?状告何人?”

稍微适应了吴县丞说话的语气,冯宽平复下心情,清了清嗓子道:

“小子告的这人,曾向人借米五石,舒解家中饥情,可最后却不记恩情,只想要赖账走人。”

“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值得一大早来击鼓鸣冤?”

吴县丞心里骂娘,嘴上还是耐心地问: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借了人家米的债主了?”

“呃……那个人……并不是我。”

此言一出,大堂内外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你是来戏弄本官的吗?来人,给我叉下去打十大板!”

吴县丞怒火中烧,当即丢下令箭。眼见两名衙役靠过来,冯宽赶紧解释道:

“等等!回知县老爷,虽然我不是那个债主,可是我……我就是那个借米的人啊!”

时间忽然静止……

所有人愣住,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

“肃静!肃静!!”

吴县丞脸一阵抽搐,好不容易等众人安静些,他又丢下一块令箭:

“冯宽,你简直就是……大胆!胡闹!!会有人专门跑来,自己来状告自己的吗?给我轰出去,加罚十大板!!”

两衙役忍着笑,上来叉着他便往外拖。冯宽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大叫:

“哎哎,等等啊知县老爷!我没撒谎,这……这米的的确确就是我借的啊!我没能还米,犯了大错,现在告的就是我本人,相当于投案自首,难道不可以吗?”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竟敢咆哮公堂,给我再加十大板!”吴县丞咆哮一声,又丢下一支令箭。

“慢着,听他说完!”

就在这时,人群当中忽然冒出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元佐!

一早上见了吴县丞,赵元佐寻思着没什么事,便带了两侍卫微服出了门。

经过衙门外,刚好看到外面围了一大群人,觉得新鲜,便也混了进去,在两侍卫的拱卫下,就近找了个好位置,将刚才的事看得清清楚楚。

“是谁又在……嘶……”

看清那人之后,吴县丞一时惊愕,赶忙下堂将赵元佐迎到屏风后面坐下,自己候在旁边不停地擦着汗。

赵元佐端着茶,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

“继续审你的,不必管我。”

围观群众当即沸腾了。

消息传出去,城内百姓蜂拥而至,将县衙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吴县丞战战兢兢,重新回到公堂大椅坐下,长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心情后,轻扣堂木:

“冯宽,你把之前的话,从头到尾再说一遍。公堂之上无戏言,放心,本官一定会秉公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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