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一进太华殿,见不仅文帝在,连清都长公主和皇后都在,便径直走到了文帝面前跪下。皇后忙道:“淮儿,快起来,让姑姑看看。”
裴明淮抬头看皇后,只见她容颜清减,两眼微红,知道是这段时日不好过,心里一酸,道:“姑姑,我好好的。倒是姑姑你,又瘦了。我都说过了,让你不要担心我,日日夜夜的斋戒诵经,这又病了怎么好?”
皇后眼圈一红,不由自主地落了泪,忙拿罗帕拭了拭。清都长公主道:“好啦!你跟太子都任性得很,谁的话都不听,说跑就跑,害得你姑姑日日夜夜都担心得哭,你还好意思说?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
裴明淮对着她磕了个头,道:“母亲,是我的不是,任凭母亲责罚便是。”
皇后嗔道:“姊姊!你要罚淮儿,我可不许!”
“好了,快起来吧。”清都长公主道,“就你们一个个惯的,还让我怎么管教了!”
裴明淮仍不起身,对着文帝道:“陛下,我求你三件事。”
文帝笑道:“一说便是三件!你当朕真是菩萨,有什么应什么?起来说吧。”
裴明淮道:“陛下先听了,我再起来。”顿了一顿,道,“头一桩事,这一趟前去龟兹,敦煌公宋绍祖居功甚伟。回来的时候,若非他不顾性命相救,我们都性命难保。可惜他为救人,中了奇毒,虽暂时压制住了,但……但也活不过两三年了。”说着心里难过,隔了片刻方道,“听大夫说,敦煌天气对毒伤不利,最好是另寻个气候合宜的地方休养。且敦煌战事不断,如今他有毒伤在伤,也不能再日日带兵打仗了,还求陛下另给个恩典。”
皇后点头道:“这样的臣子,是应当的。”对文帝道,“只可惜上回已封爵至敦煌公,也难再加封了,陛下看呢?这样的臣子若不封赏,实在是不应该了。”
文帝道:“本就该赏,而且再赏都不够。就迁他为幽州刺史罢,淮儿你去拟旨。以后若是……”叹了口气,“再另给恩典吧。”
裴明淮道:“谢陛下。第二桩事,其实,是该我求母亲的。”看向清都长公主,道,“母亲,华英是我妹妹,我实不能再看她如此委曲,求母亲周全。就请姑姑收华英为义女,再求陛下给个县君封号。”
清都长公主道:“不是我不周全。我有什么不周全的!你问你爹爹去。只要你爹爹点头,你要怎样都由得你。”
她这话说得裴明淮一阵愣神,皇后道:“这事你不能怪姊姊,这不干她的事。我自会跟哥哥商议,你不必管。我难道会薄待华英不成?你别胡思乱想了。”
见皇后都如此说,裴明淮自也不能再多言。文帝问道:“还有什么事?”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还有一件事,是我自己的事。我想娶庆云为妻,求陛下下一道赐婚的旨意。”
听裴明淮如此说,清都长公主和皇后互望一眼,清都长公主叹道:“你都知道了。苏连告诉你的?唉,原不想告诉你的,也不好启齿。”
“庆云为了救我,中箭重伤,虽性命保住了,却……”裴明淮闭目,良久方道,“却再无法生育。这都是我的过失,求陛下下旨赐婚,也请母亲和姑姑跟穆世伯去说。”
文帝道:“你真想明白了?这不是儿戏。”
“我既然来求陛下下旨,求母亲前去提亲,就自然是一路上想明白了的。”裴明淮道,“还请陛下恩准。”
清都长公主又跟皇后互看了一眼,皇后道:“照我看,淮儿,你得先去问问庆云的意思。总得你问过了,我们才好去跟宜都王说。”
“你姑姑说得是,你先去看看庆云,问问她的意思。”清都长公主道,“若她答应,那就请陛下下旨,好好操办婚事便是。”
文帝道:“这有什么好急的!你不能为你心里不好过,就急着要朕赐婚啊?庆云伤还没养好,也不能让她这时候去成婚。朕也已经打算晋她兄长穆亮为王,尚中山公主。这些都罢了,你倒是多放些心在你的正事上面。虽秦益二州暂平,可别的州郡坞壁也起事不断,十几年没见过这样的。真不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
裴明淮见文帝斥责,低头道:“是,我知道,是我疏忽。不过,陛下,这事儿真是奇怪得很。”
清都长公主道:“奇怪得很就去查,就去处置。现在四处都在忙着平叛,兵马粮草都紧,若非如此,能容那些敕勒逃掉?哼,这四面楚歌要唱到什么时候?”
“都是明淮一时管不住自己,不听陛下旨意,赶去阴山,才会引出这等事,还请陛下责罚……”裴明淮话还没说完,就被文帝打断了。文帝道:“好了!你要朕怎么治你的罪?降你的职还是罚你的俸?你以为朕真拿你没法子?”
皇后在旁笑道:“陛下,你别这么凶淮儿。”
文帝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这时韩陵忳进来了,手里捧着一只木盒,双手奉上,道:“陛下,这是太子殿下命快马急送进京的。”
文帝“哦”了一声,道:“是什么?”
韩陵忳笑道:“是一颗首级。”
“这倒有意思,打开来吧。”清都长公主道。韩陵忳依言打开木盒,果见着里面是一颗男子首级,满脸是血,横眉怒目。皇后“哎哟”了一声,忙拿扇子掩了面,叫道:“这是谁?太子送这个回来做什么?”
韩陵忳道:“回皇后,这个人名唤木闾,原也是内附的蠕蠕渠帅。虽不能将他们尽数追回,但也杀了不少,这个木闾也战死了。他原是长年在怀朔的,本封为军将,太子说,袭击公主一行的,便是这个木闾带头,所以太子一连追了数日,终于在石碛取了他的首级,连同他身边的数百人都杀了。”
清都长公主一拍案,道:“好!”看皇后转过脸去都不敢看,便道,“拿下去随便处置了吧!”
“太子这回行事不错。”文帝道,“记得前年,太傅作了一首《北伐颂》。淮儿,你去好好地写上一遍,快马送去,就算是朕赏太子的吧。”
皇后笑道:“‘兴戈北伐,肆陈斧钺。斧钺暂陈,馘剪厥旅。积骸填谷,流血成浦’……嗯,陛下想的这意思好。不必淮儿了,陛下既躲懒,就我来写吧。”
文帝笑道:“难得你有兴致!皇后的字向来最好,那就劳烦你了。”
皇后嫣然一笑,道:“我又没那舞刀弄枪的本事,只能写几个字了。”又嘱咐裴明淮道,“纵然事多,也要小心自己,别累坏了。”
裴明淮忙答应了,又对文帝道:“陛下,见了这木闾的首级,我倒也另有些事要禀告陛下。他不过是听命行事的,这朝中一定另有……”
“你先去看看庆云吧,旁的事等等再说。”清都长公主道,“知道你这一说,不知道又是多久,你明儿再进宫来回陛下吧。”
裴明淮只得应了,退了出去。他一走,皇后便对清都长公主说道:“这个淮儿,老是自以为是的。他以为天下女子都非他不嫁吗?姊姊,你说,庆云会答应还是不答应?”
清都长公主幽幽地道:“若是从前,怕是一百个愿意。可换到现在,就未必了。”又低低地叹了口气,道,“不过,在大代,不能生孩子,有时候竟不是坏事,是好事。”
这边裴明淮还没走出园子,就看到凌羽跟只小鸟儿一样,对着他就扑了过来,口里叫道:“明淮哥哥!你总算是回来啦!”
斛律莫烈跟在后面,叫道:“阿羽,跑慢点儿,别摔着!”跟着过来,朝裴明淮一礼道,“淮州王,你总算是回来了!”
裴明淮望了斛律莫烈一眼,微笑道:“这几日想来是辛苦斛律将军了。”
“不敢!”斛律莫烈也笑道,“阿羽今儿知道你回来了,都不在宫外玩了,急着回来见你哪。听说淮州王这次去了高昌,阿羽就闹着说想要那里的葡萄吃呢。”
凌羽一只手搭在裴明淮脖子上,坐在他臂弯里,笑道:“我知道你来太华殿见陛下了,就赶着过来找你。你也不来见我!”
裴明淮笑道:“谁说不来?我还给你带了东西呢。”说着拿了个小匣子出来,道,“哪,特意给你买的。还给你带了好多吃的,都送九华堂去了,都是西域那边的稀罕果子,你定然喜欢。”
凌羽听他如此说,又欢喜了,道:“这还差不多。”
斛律莫烈在旁道:“我昨晚不在宫里,今儿回来,还得去四处看看,淮州王,恕我先失陪了。阿羽,你也快去见陛下,要不,一会陛下又责我没带你回来。”
“知道啦!”凌羽笑道,“我一会就去。”
他看着斛律莫烈带了高车羽林郎走远了,笑容却黯淡了下来,道:“明淮哥哥,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上次陆家夫人救了我一命,还有陆家的两位公子。我想登门道谢,你看,你陪我去,好不好?”
裴明淮一怔,凝视凌羽,却见凌羽眼睛哭得发红,叹了一声,道:“你记起来了。”
“我问过斛律大哥了,当日情形他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所以我要去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凌羽笑道,“只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人,我不能报答了。但我决不会放过杀他们的那个人,决不放过。我一定要让那个人的头放在阿桓他们的坟前,才算趁愿。”
他两眼望着裴明淮,道:“你该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对我好,我自然就对他好。反之,也是一样。”
裴明淮叹了口气,拉了他手道:“凌羽,这事是我照顾你不周。我已差人替那几个孩子下葬,又给他们家里送了些钱。我明儿再让阿苏亲去看看,要不,我跟你一同去?”
“不,不去了。”凌羽摇头道,“若阿桓的妈妈知道阿桓是因为我而死的,她会恨死我的。我不去。你没说错,我就是个灾星,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心里难受,柔声道:“你别这么想。”仍觉得不妥,道,“这一回跟上次虎圈的事不一样,我后来想了又想,觉着未必是上谷公主所为。”
凌羽笑道:“哦?明淮哥哥真这般想?”
“即便是她,京兆王爱女情深,若是要她偿命,就必得扳倒京兆王。”裴明淮道,“这不是容易的事,你还是稍安毋躁。我既回来了,就让我再去查查。”
凌羽淡淡地道:“我倒也想看看,皇上当着百官应承我的,无论谁害我,都会处置,这话,是不是君无戏言。”
裴明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忽想起一事,笑道:“对了,我告诉你一桩事。我这趟出门,倒是见到了一个人,你我都认得的。”
凌羽一愣,裴明淮笑道:“左肃。”
“……左大哥?”凌羽这一回是真怔忡了片刻,方才问道,“你怎会见到他?”
裴明淮道:“说起来,他还算是救了我一命呢。”
凌羽把嘴一扁,道:“哼,又想来套我的话是不是?我都说了,朝天峡放了他的人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说着一跺脚就要跑,裴明淮忙把他一把拉住,笑道,“没说是你!是我错了,不该疑你!不过……”
他把凌羽揽在臂弯里,看着凌羽的脸,道:“你确实心里清楚,在朝天峡里面救了左肃的人是谁,对不对?只不过,你不想告诉我?”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凌羽一连声地嚷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裴明淮充耳不闻,若有所思地道:“真是奇怪,到底是谁呢?不是祝青宁,他那时候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不是你,你说得有理,以你的本事,压根不用那般做作,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根本不介意在我们面前现身。这个暗中设计救走左肃的人,必须得非常了解朝天峡天心殿,也就是说,非常了解当年的那个九宫会总坛,而且,他不愿意在我们面前露面。可是,问题也就来了,聚在天心殿的那些人,言之凿凿,说他们昔年是把九宫会的人都杀光了的,一个不留……看天心殿中的白骨,我也信他们说的……”
凌羽摇头道:“这干我什么事?告诉你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哦!”
裴明淮拉了他手,道:“凌羽,我这次遇到左肃,幸而得他救了一命,只因青宁跟我等在一处。我实在是疑,上谷公主不至于会害自己儿子,那日要杀我们的人,不会是天鬼的人。这不是我巧言哄你,确是事情古怪。这次要害你的人,说不定就是跟那些要害我们的人是一起的。”
凌羽听着,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裴明淮又道:“你且先看看情形再说,不要打草惊蛇。”
“你是说,还有旁人有谋逆的念头?”凌羽道,“嗯,也不是没可能。近来这宫里也是事多……”
这时不远处有个头戴步摇的华服女子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个少年,还带了两名侍女。她身后那个少年见到裴明淮,朝女子低声说了两句话,女子就带着少年朝裴明淮走了过来,凌羽自也不说下去了。裴明淮认得她是博陵长公主,嫁给了冯昭仪的兄长、昌黎王冯熙,忙行了一礼,道:“公主殿下。”
博陵长公主笑道:“听说淮州王回京了,这一路上辛苦了。”
“不敢当。”裴明淮问道,“公主殿下,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指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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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的“内入诸姓”
看到这里,不知道读者们有没有产生过这一个问题,那就是:像斛律莫烈这样的高车人,或者是木闾这样的柔然人,投靠北魏,难道就不被怀疑另有异心?
这个问题,可以给出明确回答:一般不会。
因为北魏这种“内附”的情况太频繁太普遍了,一抓一把,如果真要算起来,满朝上下就算不清楚了。比如在《苏莫遮》初次出场的车歇,他父亲车伊洛的情况是真实的,车伊洛原是焉耆(即乌夷)部落酋长,内附北魏后一直荣宠不减。还有太子提到的闾大肥,是柔然投奔过来的(闾就是郁久闾,柔然国姓,文成帝之母也是郁久闾氏),反过来又助北魏大破柔然,在北魏得到极高礼遇,先后尚了两位公主。柔然内附和高车内附都是常见的事,而且从目前的史料来看,没见过什么被排挤的情况,高车叛逃也是边境军镇中下层的,真正高官厚禄的好像没见过有谁参与(《九宫夜谭》之八《菩提心》中斛律都居谋反的事是我编的,斛律都居的名字跟斛律莫烈一样来自文成帝《南巡碑》),谁那么傻,生活本来优渥得很,要回塞外去喝西北风……小说肯定高于生活,也高于历史,好歹得有一些情操高尚的人来带头……
我一直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好像内附的这些部族自然而然就溶入北魏了。研究这个毫无疑问要涉及人类学了,浅显地说,可能是因为他们跟拓跋鲜卑一样都属于游牧民族,彼此习惯风俗都比较像,本质上互不排斥。真正打从心底排斥的反而是汉臣居多,而不是这些打起来会打得你死我活的高车或者柔然人,他们的种族意识仿佛并不足够强烈。
姚薇元先生的《北朝胡姓考》中,“内入诸姓”占了极大的篇幅,北魏确实就是一个多民族共生的时代,总体来说融合多过对抗,内附的部族一般不会被歧视,像高车斛律氏在北魏禁中的地位实在是很高,柔然郁久闾氏在朝中的地位也很高。慕容白曜作为前燕文明帝慕容皝的玄孙,在北魏成了一代名将。陇西王源贺是南凉景王之后,在北魏是五朝元老,后陪葬云中金陵。倒是汉臣的地位比较尴尬,反而有些“非我族类”的感觉,能在北魏陪葬金陵的汉臣,司马楚之算一个,他确实是跟着太武帝一路拼命打出来的好结局。
我顺便纠正一个观念,我们常常都说北魏皇帝是“鲜卑”族,好像拓跋鲜卑就是最重要的鲜卑人一样,其实完全不是。鲜卑族多得数不清,比较出名的有宇文鲜卑、慕容鲜卑、乞伏鲜卑、段部鲜卑、秃发鲜卑等等,他们的民族成分极其复杂,也一直是人类学上的难点。拓跋鲜卑出名是因为他们建了北魏王朝,但他们只是鲜卑之一。
在九宫系列里面,汉臣极少、极少、极少,因为毕竟出现过的都算是有地位的,汉臣至高位的比例在孝文改制前相当低。可能很多人认为韩陵忳是汉臣,明确地告诉大家,不是,已经说过了,汉臣做不到他那个内侍长的职位。他那个韩,是“破六韩”的“韩”(匈奴人),只不过人家比较爱读书,取了个雅点的名字而已。韩陵忳的设定是交趾王之子,母亲也是公主,交趾王韩拔这个韩是不是“破六韩”不清楚,反正北魏史大家都常常用猜的,顺带还给魏收纠纠错。“破六韩”这个姓最有名的人物是在北魏后期,感兴趣的可以去查一查。我想了一想,目前出场的汉臣,好像除了苏连和外戚裴氏外,真没几个。吴震不是,他爹是卢水胡。司马金龙的爹尚北魏公主,他都不能算纯·汉臣了,一半都是鲜卑血统了。
再说说皇后念的那首诗,其实是高允的《北伐颂》,高允算是北魏最有名的文人之一了,也是沈信的原型(他是汉人!),就是在献文帝一次北伐回来后写的。而裴明淮在北镇对太子念的那首四言诗,是班固的《窦车骑北伐颂》,也算是应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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