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使我摊开稿纸的动机,是由于隔壁新搬来的一对新婚夫妇而触发的。
一个月前,他们结婚了。脱下结婚礼服,紧跟着便是双双南下,做一次甜蜜的新婚旅行。从日月潭回来后,行装甫卸,女的单独出去了,黄昏归来,她的身旁多了两名小女孩。至此,我才知道,他是初婚,她是再嫁。
我们的国度虽然允许女人再嫁,但对于这样的家庭组织,仍不免要投以新奇的眼光。邻居都在注意这一家四口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每一动态都足以使邻居们交头接耳,细加分析。难道说大家不愿意这家人生活得更幸福,而非要幸灾乐祸地看些热闹吗?但事实确是如此。不愉快的事情渐渐发生了,木屋短墙,总是逃不过人们的耳目。
大概说来,是因为女的过分爱护前夫的儿女,而男的却不习惯于新婚的家庭中多了两个小人物。
旁观者的观点不同:有人说男的气量小,有人说女的自寻苦恼,也有人心疼孩儿无辜。我静听各人的理论,不知应当投向哪方,但在无言的静默中,我却想起了母亲。……
父亲因急病死于逆旅,母亲在二十八岁上便做了寡妇。当母亲赶去青岛办了丧事回来后,外祖母也从天津赶了来,她见了母亲第一句话便说:
“收拾收拾,带了孩子回天津家里去住吧!”
母亲虽然痛哭着扑向外祖母的怀里,却一边摇着头说:
“不,我们就这么过着,只当他还没有回来一样的吧!”
原来父亲是一年前离家到青岛谋事的。他在青岛住了一年,认为那里的环境还不错,便有久居之意,决定接母亲、弟弟和我前去,而母亲也决定辞去图书馆的职务。便在这时,传来父亲突死的坏消息。
母亲既然决定带我和弟弟留在北平,外祖母也只好失望地回了天津,但她也欣慰有这么一个能将理智克服感情的女儿——我的母亲,她仿佛是从一阵狂风中回来,风住了,拍拍身上的尘土。我们的生活,很快地,在她的节哀之下,恢复了正常。我能捉住一些回忆,因为当时我已经九岁了。
我们很习惯于那种生活,并没有感觉到家庭中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
白天,我们的家交给老王妈;下午我和弟弟先从学校回来,洗手,吃点心,坐在门口等妈妈。在黄昏的朦胧中,母亲转进了胡同,看见我们,一扬手,一斜头,我们立刻从小凳子上跳起来,迎着母亲跑去。在她的手中,总少不了有一包糖,或者一本画册。
晚上的灯下,我们并没有因为失去父亲而感到寂寞或空虚,因为这样的日子,在父亲到青岛以后,我们已经过了一年多。
母亲没有变,碰到弟弟顽皮时,她还是那么斜起头,鼓着嘴,装着生气的样子对弟弟说:“要是你爸爸在,一定会打手心的!”就像以前她常说的“要是你爸爸回来,一定会打手心”时一模一样。
因此,在那平静的生活里我的小心灵中,一直存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爸爸是到远方去了,他不久会回来。这种感觉是可敬爱的母亲所造成的,她从没有表现出一副可怜的寡妇相,她灌注于我们心头的,是一个完整而安全的生活,没有因失去其中的一环而显得无法衔接。
当然,长夜漫漫,我又怎能知道母亲不会在寂寞中感于身世的悲凉而饮泣呢!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像是没有梦的安睡,极平静,极愉快。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我们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普普通通,像其他的客人一样。母亲客气地、亲切地招待着他,这是母亲一向的性格,这种性格也是因为往日父亲好客所影响的。更何况这位被我们称为“韩叔”的客人,本是父亲大学时代的同学,又是母亲中学时代的学长。有了这两重关系,韩叔跟我们也确比别的客人更熟悉些。
他是从远方回来的,得悉父亲故去的消息,特赶来探望我们。不久,他调职北平,我们有更多的交往。这种坦白的交往,也像其他被我们称做叔叔、姑姑们一样。
韩叔还是个独身的男子,但是却从来没使我们联想到他和我们在友谊以外的事。也许我太小,头脑简单到还不配联想到其他?不过,这时我正准备投考中学,《红楼梦》也已经读得通了,我并不算“太小”。是由于一次偶然的发现,给了我一些极深的影响。
夏夜燥热,我被钻进蚊帐的蚊虫所袭扰,醒来了。这时我听见了什么声音,揉开睡眼,隔着纱帐向外看去,我被那暗黄灯下的两个人影吓愣住了,我屏息着。
我看见是母亲在抽泣,弯过手臂来搂着母亲的是——韩叔!母亲在抑制不住的哭声中,断续地说着:
“不,我有孩子,我不愿再……”
“是怕我待孩子不好么?”是韩叔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母亲停止了哭声,她从韩叔的臂弯里躲出来:
“不,我想过许久了,你还是另外……”这次,母亲的话中没有哭声。
被这一幕偶然的发现所惊吓,我说不出当时的心情是怎样:是恐惧?是厌恶?是忧伤?都有的。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它使我久久不眠,我在孩提时代,第一次尝到失眠的痛苦。
我轻轻地转身向着墙,在恐惧、厌恶、忧伤的情绪交织下,静听母亲把韩叔送走,回来,脱衣、熄灯、上床、饮泣。最后我也在枕上留下一片潮湿,才不安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看见对面**的母亲,竟意外地迟迟未起,她脸向里对我说:
“小荷,妈妈头疼,你从抽屉里拿钱带弟弟去买烧饼吃吧!”
我没有回答,在昨夜的那些复杂的心情上,仿佛又加了一层莫名的愤怒。
我记得那一整天上课我都没有注意听讲,昨夜的一幕一直在我脑中盘旋,我似乎懂得些什么了,又似乎不懂。我仔细研究母亲昨夜的话,先是觉得很安心,过后又被一阵恐惧所骚扰,我怕的是母亲有被韩叔夺去的危险。我虽知道韩叔是好人,可是仍有一种除了父亲以外,不应当有人闯进我们的生活的感觉。——我在为死去的父亲嫉妒!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能原谅母亲,好像她做了什么坏事,好像她是一个丢弃小孩的罪人。
放学回家,我第一眼注意的是母亲的神情,她如往日一样照管我们,这使我的愤怒稍减。我虽未怒形于色,但心里却不断地在转变,忽喜、忽怒、忽忧、忽慰,如一锅滚开的水,冒着无数的水泡。当日的心情是如此可怜可笑!
母亲和韩叔的事情,好像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这件心事常使我夜半在恶梦中惊醒,在黑暗中,我害怕地颤声喊着:“妈!”听她在深睡中梦吃般地答应,才使我放心了。我怕的是有一天夜半醒来,对面**会不会失去了从没有离开过我的人!
其实,一切都是多虑的。我像鬼一样的,从母亲的行动、言语、神色中去搜寻可怕的证据,却从没有发现。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母亲是如此宁静!
一直到两个月以后,韩叔离开北平,他是被调回上海去了。再过半年,传来一个喜讯,韩叔要结婚了!母亲把那张粉红色的喜帖拿给我看,并且问我:“小荷,咱们送什么礼给韩叔呢!”
这时,一种久被箍紧的心一下子松弛了的愉快,和许久以来不原谅母亲的歉疚,两种突发的感觉糅在一起,我要哭了!我跑回房里,先抹去流下的泪水,然后拉开抽屉,拿出母亲给我们储蓄的银行存折,送到母亲的面前,我大声地笑——笑得失态了,但是我实在禁不住情感的迸发,我的笑,并不全代表快乐,和那夜的意思一样,是顶复杂的。
母亲对于我的举动莫名其妙,她接过存折,用怀疑的眼光看我,我快乐地说:“妈,把存折上的钱,全部取出来给韩叔买礼物吧!”
“傻孩子!”母亲也大笑,她的柔软的手,捏捏我的嘴巴。她不会了解她的女儿啊!
这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从那时以后,我们一直依赖着母亲过活,很平淡,很宁静,也很安全地度过了这许多年。间或我们也听到一些关于韩叔的消息,我留神母亲的情态,她安详极了,那种无动于衷的平淡,就像听到不相干的朋友的消息一样。
我和弟弟能使母亲享受到承欢膝下的快乐,她的老朋友们都羡慕母亲有一对好儿女,母亲也乐于承认这一点。唯有我自己知道,我们能够在完整无缺的母爱中成长,是靠了母亲曾经牺牲过一些什么才得到的啊!如果有人说我们姐弟是孝顺的儿女,我应当说,我们的孝,实由于母亲的爱。
去年冬天,母亲以癌症不治,死于淡水之滨,当我们痛于人力挽不过天命时,母亲却很镇静,她靠在我的肩上,拉着弟弟的手说:“不必多费人力了,有你们俩,我死而无憾!”她是安静地死在儿子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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