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继之第二十三次过家门而不入。
这大半月以来,每次参加的活动,包括洋行开张剪彩,都是同苏里一起。苏里出席那些场合穿的什么,戴的何种,周继之都会让人给林未然送一份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态,是放不下林未然,还是更多的想要证明林未然同苏里,或者同任何女的都一样,只要他愿意,他想,和谁在一起都行,有些强迫症。下边有人报告说苏里去找林未然,他没有作声,也没有阻止,心底有想要折磨她却又不忍心的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总是任前者占压倒性的胜利。
不过,在大众面前有意无意透露的那个消息,说到时如果和苏里结婚,会宴请四方的消息,都是真的。
不管周继之参了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在里边,他要和苏里结婚,是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事情,在苏毅对他动不了手,故意死在他手下,心心念念放不下苏里的时候,周继之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林施与曾经身在那场大火里还想过,周继之果然是卿画的孩子,爱恨分明,画界清楚。林未然是他唯一的骨肉,他自然希望对方幸福,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也能从周继之眼底看出真心,所以林施与曾有那么百分之一的时刻想过,说不定周继之会因为林未然,而放弃报复,但是那场大火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恨的,从来不会因为他爱的而泯灭。而谁曾有恩于自己,周继之也同样记得很清楚。至于林未然,周继之以前觉得她在自己恨的范畴内,后来又发现她在自己爱的范围,现在当一切掀开来,将所有不堪挑明,当两人面对面已经不许要所谓心机计算报复纠结等等一切东西后,周继之却又发现,他已经不懂得应该将她如何归类。喜欢么?是肯定的。不恨么?可她姓林啊。
矛盾万分。
已近半夜,林未然被很小的声响惊醒,她睁开眼,便看见了周继之,依旧是边幅具修英俊卓绝的模样。男子脱下外套自顾自出门梳洗,回来的时候林未然刻意闭了眼,心中却清明,脚步细小的稀沙声,朝自己靠近。他过来了,他上了床,平躺在自己身边。半刻,他抱了她,林未然心中突然悲戚横生。他在找方法解脱,而她又何尝不是一样,若两人就像之前那样,好像老死都不会再相往来,倒是最得人心的结果,可他偏又回来了。
有些冰冷的感情是经不得触碰的,她怕永远沉溺其中不想醒来,怕被惊醒的情绪像火焰一样流沙一样包裹夹卷着自己,走向另一个深渊。
那晚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而林未然一夜无眠。
周继之很早便起了,似乎睡得还挺好,正兀自穿衣之际,林未然终于忍不住起了身,掩藏不住的忐忑。
真的吗?
听见问话,正披上最后一件外套的周继之,背对着林未然,身体似乎顿了顿,最后终于转过身,凝着她。
如果你问的是报纸上关于结婚的问题,是,是真的。
林未然攥住被子一角的手指用了力,将其捏得皱巴巴一团。
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周继之却不以为然,继续动手扣袖扣。
想一辈子生活在童话世界里吗。
一句话,将林未然推进地狱。她是清楚的,周继之从来不说谎,只要他说出口的,都是真的。好半响,林未然的嘴角才僵硬地往上扬了扬,她终于不再接话,起身下床,脚直接踩在地面上,一片冰凉,她披着一头蓬松带自然微卷的长发往外走,有些懒散。可人才刚至门口,便被周继之一把拉住手碗逮了回来。林未然一阵吃痛,被那股力量拉扯回身的时候对上周继之凌厉的目光。
去哪里?
林未然任对方扣住自己的手,冷然一笑。
如果我铁了心要走,你是否真以为有那个本事将我留住?
好像被戳到了痛处,周继之眼睛似要喷火。他又何尝不清楚,以林未然那样的性子,若是真要走,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他妥协。可他明明是要留她下来的,却总是忍不住要将她逼进一个又一个绝境。所以最后的周继之也只是哼了一声,回了一冷淡的笑容。
留不了一世,留一时也是好的。
语毕,瞬间汲取了林未然的嘴唇,强势得不容闪躲。女生睡衣上竖着的一列纽扣,稀稀拉拉散了一地,有轻微的裂锦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此刻,窗外天色正晴好。
后来周继之几乎天天出现,有时候下午稍早便来了,晚饭也是在家吃,吴娘总是很细心的带动话题,“这道菜是小姐做的。”,诸如此类。两人都不再提之前争执的事情,不提曾经,不提苏里。只要不沾惹到这些敏感的词语,周继之仿佛还和先前两人你情我浓的时刻一样。有时候他来,林未然被对他坐在院子里看书,他便接过吴娘正要送去的披肩,轻手轻脚过去,修长的指节拢着布料搭在女生肩头,温柔细致。这些小举动总是让林未然分不清今日昨兮,渐渐地,也就随他而去。
也有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比如林未然突然兴起,像往常一样起床时为他打理一切寻常琐事,周继之会觉得心口处都是暖的,知道她整天呆在家里也无聊,便渐渐带她出去走动,这天傍晚,还带她去听了戏。
原本是包间,可林未然说看戏要人多才有气氛,周继之便遂了她的意,同她一起坐在了一楼的最前排,后方是黑压压的一片人。是什么戏林未然忘了,只记得大致情节,戏中男子因对所爱爱而不得,疯狂之余杀了女子一家,女子刚烈不从,以身殉情。
戏子入画,一生天涯。
快要结尾时,身后突然有人说话,是几个结伴而来的年老者,其中一人微眯了眼,仿佛想起什么往事,操着口外地口音,对身旁的另一人感叹。
这戏唱得当真现实传神,想当年,那许一也算与我等是莫逆之交,许家一夜被灭门,外界都传是利益关系,可你们有所不知,真正原因,也不过是起于一场情事。也怪那林施与,当初怎么就着了魔。你是没有看见,那尸体堆得哟……
根本就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知道曾经的一段旧事,还与两人息息相关。林未然的心不可抑制地快速跳动了几下,察觉到有什么真的就要改变。果然,原本周继之握着她的手,在一瞬间松了力度,渐渐渐渐下滑。那场戏终是没有看完,周继之起身,出场的时后对着下边一人吩咐了句查下那人是谁,才终于头也不回的走掉。
林未然默然地跟在周继之身后,任他与自己保持一定距离,直到两人来到车前,周继之突然回过身,下意识地将手朝着林未然的方向递了一些出来,事后似乎又意识到什么,在众人面前不着痕迹的收回去,冷冷淡淡地说了句上车。
林未然觉得心脏都跟着一抽一抽地疼。林施与做的孽,她不能全部都撇开,指天发誓说和自己毫无关系,梦幻地认为和周继之可以一辈子携手到老。毕竟是自己的父亲,那血浓于水是就算天地混沌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你一直不触碰,不代表就没有其他人知道。就像当初许家的覆灭,有见证过的人,林家的覆灭,也有见证过的人。你不说,别人也会津津乐道。林未然同周继之一直试图掩藏掉两人之间的隔阂,很努力,真的很努力,到头来却发现那些隔阂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了。周继之忘不了当初的一切,林未然又何尝不是?他将她从一场噩梦中拯救过来,又亲手将之推进了另一场黑暗,那种从云端坠落到谷底的失重感,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
诚如周继之所言,这世上,没有谁能永远生活在童话里。好梦都是会醒的,在一个固定时刻。
兴许是被那番话影响了太多,让周继之想起别人口中的那些画面,他竭力想要忘记的一切,再次被千疮百孔的掀开。承诺娶苏里,是为了良心能安,毕竟苏毅对他是付出过真心,虽然二人接触不算多,可苏毅是直性子,从初初周继之设计博得了对方的信任,他便是苏毅可以用生命相待的朋友,所以当初的苏毅才会在接到林施与的命令后,空手而来,最终死在他手上。
可真的只有那样简单么?还是说,更多的,只是周继之骨子里依然是想利用苏里来与林未然较劲的呢。明明是不可以喜欢上的人,明明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明明是自己该毁掉的人,却总是差池在这一步。他陷在进退维艰的地步,就像溺水的人,极其特别的想要上岸,而苏里是他此刻最好的橄榄枝,是他最好的借口。他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他周继之不是非谁不可,而就算有那个谁,也绝对不可能是林未然。偏又不肯干脆放她走。
如林未然所言,幼稚如此。
那晚的周继之喝了酒,林未然在旁不做声地陪着,一口接一口的泯,直到男子微醺,倒床安然入睡。当灯光一切淡去,整座城都陷入一片死寂,林未然似乎觉得不尽兴,换了装酒的容器,喝下最后一大半杯梅子酒。接着起身收拾屋子,将平常自己使用的那些东西都归位如初,毫无痕迹。接着才合衣上了床,在这么久以来,两人有了这些明显的隔阂以来,第一次主动抱了周继之。
沁凉的双手环紧男子的腰,脸部皮肤全被宽厚的背遮住,那样亲密的姿势,只要前边的人一回过身,就能将之抱个满怀,可是那人睡过,没有任何醒来的痕迹。林未然却抱着他,温温婉婉地笑了,一旁的枕头下,是明晃晃,泛着碜人冷光的便携式小手枪,是林未然回国时林施与送的礼物,学习的那些小招数也是从小就有意训练着,就是想遇见突发危险的时候偶尔还是能起到防身的作用。
你恨我父亲毁了你的家庭,我又何尝不恨呢?不管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曾经多么剑拔弩弯,可他却是世界上我仅剩的,割舍不掉的血脉。你从来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我在心里暗自下了多少个决定,每一个的结果都无疑是玉石俱焚。仇恨不就是你恨我我恨你这样来来去去,那么不如一次性解决完毕。
周继之,如果你从没有承认你对我的感情是真心,那就好了。我可以手起刀落,斩断那些徘徊和犹豫,大不了是以命殉你。但此刻的你,又让我怎么舍得。
轻言细语,絮絮叨叨的仿佛在叙述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琐事,比如今天天气如何,你要多穿一点,等。林未然用指腹在周继之的背部无意识写字,写到一半又停下来,目光闪烁。
可不论是你的存在,还是我的存在,对你我而言都已经成为羁绊,彼此这辈子都妄想得到安生,我不会让你好过,你也不会让你自己好过。既然最后是我舍不得,这场赌局到的输赢便早已定下,我认。奇怪,我曾经的那些任性和张牙舞爪,好像都被你一点点消磨掉。夏子玉曾经警告我,要懂得审时度势,在粉身碎骨之前逃离。
是我太天真,妄想着悬崖变平地,就不能怪它让我粉身碎骨。
林未然说话的方式,就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回忆往昔,唠叨特别多,却句句都是自己想要表达的。当恩怨情仇淡去,只剩下云淡风轻。
当最后一个字在整个房间内消音,林未然才闭上了眼,桌面上那盛梅子酒的透明玻璃杯里,有白色残渍,正被剩余的**一点点融合,林未然在法国失眠时食用的安定,瓶子空空如也。大概有一刻钟,窗外一阵风透过缝隙轻轻进来,将药瓶不小心吹翻在地,轻巧地滚了几圈儿,吱啦的一声细响。
周继之突然就醒了,瞬间有什么预感袭上心头。他眸色清明的盯着地面令他清醒的始作俑者,有很长时间的怔愣,许久才僵硬着回过身,伸手去握林未然冰凉的十指。眼前的人似乎是做了什么好梦,睡得正熟,嘴角弯弯。周继之眼底的情绪从翻江倒海到深邃漠然,接着紧扣的十指才被他放开来,起身,恢复到从容的姿态,穿衣,准备离开。
出门的时候却碰见吴娘,手里端着什么,她说“先生你醒了?小姐特意要我煮了醒酒茶,说是你醒了会头疼。”语毕,将手里的磁盘碟递出去,周继之却没有接,眼里瞳光终于忍不住闪了闪,迅速回身,在吴娘惊异万分的眼光下一脚踢开了卧室的门。
是想要狠下心的,林未然说得对,他将她留在身边,却又忘不了那段仇恨,对两个人都是折磨。自私的想想,这样的结果最好,连林家最后一个人也从这世上消失了,或许他才能解脱?可周继之聪明一世,却正如他所说,牵扯到感情,他无论怎样选择都是作茧自缚。
周继之抱过林未然很多次,很轻,她闭眸的时候,不咄咄逼人的用眼神审视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她完全就是一只无害的宠物,不会扰乱你的人生,不会纷杂你原本走得无比顺畅的脚步。但他抱过她这么这么多次,却从来没有这一次这么是希望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审视也好,咄咄逼人也好,带有侵略性也好,只要她是看着他的。也是这一次,明明那么轻的一个人,周继之抱着林未然的手,却在抑制不住的发抖。
根本等不及司机到位,周继之已经抱着人冲了出去,吴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惨白着脸不敢多嘴,只是听从吩咐拨打医院电话。
虽然是晚冬,可深夜的寒风依然料峭,长街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向远处延伸。
吴娘拨了安小笙的电话,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清楚的表达周继之与林未然两人人在医院,安小笙以为遭到暗算,所以林未然一进手术室,整个医院便被安小笙带人团团转转围了,吓得急救的医生冷汗直冒,手下意识地有些抖。周继之沉眼冷喝。
人救不回来,你的手永远不需要抖了。
安小笙什么也不说,吩咐下边人拿了外套给周继之披上,最后想了想才说出句无力的安慰。
会没事的,哥。
医院从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没有生气,只有刺鼻的消毒水和医药味道,令人作呕。平常的小擦小伤,周继之从不来医院,像这样不知结果的等候,他也从来没有过,心底第一次有了某种忐忑的情绪,或者应该称之为害怕。
只是人才刚推进去一会儿,那医生拿着拭汗的手帕一边捂捣着额际,一边在周继之破人的凝视下颤声说话。
周先生……这……
对方的支支吾吾倒让安小笙不耐烦了,声音颇大,在空旷的走廊回响。
有什么就说!
那人才抖着胆子问了问题。
这位小姐服用了大量安定必须洗胃,所以……孩子大概是保不了的。
周继之疑似出现了幻觉,他微微侧头,问身边的安小笙。
什……么?
看来对方根本就不知道有孩子的这件事情,可未免耽搁手术时间,也为了自己生命安全着想,那医生索性豁了出去。
这位小姐怀有身孕,差不多两个月,初初成型。
啪。
有什么东西在周继之脑子里断掉,似是琴弦,还有余音,嗡嗡在耳边作响。安小笙盯着周继之看,自此,他再也没能在这个男人脸上找到这样放空的眼神和满是迷茫的表情。他无言,看对方几度启唇又闭上,久久才听见周继之说话,几乎是挤出来的字,冷硬非常。
该怎样,就怎样。
那医生终于毫无顾忌的进到了手术室,灯开始常亮。
世界又重新安静下来了,似乎是愿意为了某短故事短暂的停留一下。窗外又细细飘了雪花,像绵绵雨,**进有心人心间。或许,周继之与林未然,真的一个是千堆雪,一个是长街,一到日出,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彼此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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