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悄悄的革命
笔者在酝酿写作此书的过程中,采访到一家三代真实而又传奇的爱情婚姻故事,很典型地说明了三次离婚浪潮的波澜起伏。
我们首先从第一代的官之麟说起。
1951年2月6日,上海市某区人民法院收到一份离婚诉状,诉状的呈递人竟是本区人民法院的副院长、1937年震旦大学政法系肄业生官之麟。
当时,人们对中高层干部的离婚再婚现象已有所耳闻目睹,但这一个案还是引起了知情者极大的兴趣。按照新中国第一部《婚姻法》第十七条之规定,离婚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共和国首批大法官之一,官之麟对于离婚之难心中当然有数,在基层人民政府的数次调解之后,他为什么还如此执着呢?
官之麟之妻刘月琴,湖南省白石铺镇人,杂货店主之女,9岁那年,与小她3岁的官之麟订了一桩娃娃亲。因幼年丧母,月琴自小精明能干,柜前台后,家里家外,让她梳理得井井有条。
官之麟一度被视为白石铺地面的神童:5岁,能背《论语》,7岁,能解乐府。10岁,父亲便把他送到衡州府读书。
16岁那年春天,官之麟突然收到父亲的来信,催促他回家与月琴完婚。他一时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就他已接受的教育和所读的西洋小说的影响而言,要他娶一个“三从四德”的乡下姑娘,显然不大情愿,但在中国旧式社会,违抗父命简直是大逆不道,如果我行我素的话,则意味着与家庭彻底决裂。为了不使年过半百的父亲为他这个独生子伤心,伤心的官之麟谢绝了几位学友同赴上海求学的邀请,起程回乡,准备看情况再说。
在摇摇晃晃的二等车厢里,官之麟的大脑极力搜索刘月琴留给他的印象,遗憾的是如同看一部模糊的黑白默片,他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音容笑貌,倒是有一件小事铭刻在记忆中:
官之麟辞亲到衡州府上学之前,由父亲引领去看了一回“媳妇”。“小俩口”在院子里喁喁细语,月琴突然要他闭上眼睛,接着迅疾把一粒剥好的糖塞进他的嘴里,小之麟没有准备,一咕噜就咽了下去,压根儿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许多年后,他仍觉得那味道挺美。
也许,正是这一件小事改变了官之麟的一生。
在少年官之麟敏感的内心,在摇摇晃晃的二等车厢里,回忆很容易被赋予一种诗意的色彩,而月琴那个简单的举动,好像有某种神示的意思。于是,他开始幻想花好月圆之夜,月琴是何等婀娜多姿妩媚多情,你若是不肯与此等女子互结连理,她会有怎样的哀怨,你将有怎样的悔恨?
况且,在官之麟年轻的身体深处,正蠕动着一种解读和探索异性的朦胧的欲望!
当官之麟带着糖一般甜蜜的梦想和诗一般炽烈的情怀被塞进洞房,准备掀起新娘的红盖头,那一瞬间,他的手有点不由自主地战抖起来。毕竟,他还只有16岁,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采取怎样的行动,才算合情合理。
尽管新娘既不婀娜多姿也不妩媚多情,但官之麟因有“一粒糖情结”的作用,蜜月还算名副其实。
然而,仿佛有一道坎的存在,蜜月一过,官之麟开始有点心不在焉了。
应该认为,勤劳贤惠的月琴有许多传统美德,其容貌也四平八稳无可挑剔。跟月琴在一起,被无微不至伺候着的官之麟一点儿也不习惯自己扮演的角色,他想替月琴梳一回头,却被她抢回梨木梳子,还说什么:
“丈夫要有丈夫的作派。”
除了游手好闲,他实在想象不出所谓“丈夫的作派”到底是个什么玩艺。
他跟她谈外面的世界,讲从域外小说看来的爱情故事,期待她的赞许,可她只是一味地笑着。一味地笑着本无可厚非,问题是,由于得不到她的响应,他没滋没味地缄口不语了,很久,她还是一味地笑着,就让你觉得那笑比哭还令人难受。
此时此刻,官之麟便不由得想起跟同学们在一起的奔放和洒脱。风华正茂的年代,岂能蹉跎?
不久,满腔**的官之麟便向父亲提出:要去继续自己的学业,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在官之麟的力争之下,既守旧又开明的父亲勉强同意了,条件是他必须先为官家添一延续香火的接班人。
度日如年。妻子终于生产了,得一男婴,谢天谢地,皆大欢喜。
不大欢喜的是刘月琴,瞧着如遇大赦、忙于收拾行李去上海念书的丈夫,她心里像打翻个五味瓶:哪个妻子舍得丈夫离开?哪个丈夫舍得离开妻子?你刘月琴舍不得他官之麟离开,可他官之麟却舍得离开你刘月琴。
官之麟临行前夜,刘月琴只幽幽说了一句话:“我会想你的。”
正背对刘月琴清点一摞旧书的官之麟,起初并未在意,刘月琴的话音落下一会儿之后,他的动作突然停止下来,妻子的话仿佛通过一段遥远的空间,才抵达他的内心,并引起一种特殊的反应,他慢慢扭过身子,点点头说:
“我也会想你的。”
事实也是如此。在震旦大学读书期间,官之麟因为长相英俊思维敏捷,博得了一些女同学的爱慕,但他一点儿也不为所动。
积极投身于进步学生运动,是他紧紧内敛其个人情感的另一个原因。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渐渐成为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崇高信仰。
1937年8月,上海沦陷前夕,许多大学都迁往内地。尚未毕业的官之麟决定留在上海做抗日救亡工作。不久,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他给家里的书信越来越少愈来愈短,家里给他的书信越来越多愈来愈长。
一天深夜,不经意间,他捧起妻子一年前就寄来了的儿子的照片,一看,猛然一惊:小家伙又长了一岁!无限愧疚顿时涌上心头,应该也真想回家走一趟了。
就在官之麟准备出发的前两天,组织上突然找他谈话,问他是否愿意到解放区去,那里急需政法方面的人才。
官之麟二话没说,稍事打点,便与几个同志一道奔赴向往已久的延安。这样,他同妻儿相见的时间一推就是十几个春秋。
1949年,当他随着浩浩****的解放大军重新回到这座中国最大的工业城市,一家人的团聚才成为现实。
乍见妻儿,官之麟迟迟不敢相认,大有恍若隔世之感:儿子官群,已是一翩翩少年;与此形成强烈对照的是妻子刘月琴,尽管还只有三十几岁,但家庭内外过度的操劳,已使她的容颜过早地衰老。
“月琴是为咱官家累成这样的。我要好好地报答她。”官之麟的眼里掠过一种感激和怜悯兼而有之的神情,心里暗暗发誓道。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当晚两人就出现了不和谐:长久的分离,男人对女人身体的欲望自然不可遏止,也许官之麟太过唐突,未经必要的酝酿,一上床就直奔主题。月琴竟嘤嘤哭出声来。他以为这是她多年来受到的委屈所致,劝慰一阵就没事了。她止住哭泣之后,他又想遂未竟之事,冷不丁,她猛地推开他,住到床的另一头。可以想象他此时的狂躁,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紧跟着……
**的长久空白,性心理的长期封闭,已造成月琴的性恐惧性反感。他本来应该给她一段自我调适的时间,给她更多的体贴、抚慰和引导……
自此,她原本拘谨、顺从、屈抑的性格更加畸形发展。她有了一种对权力的敬畏!这个做官的男人再也不是那个做学生的男人了,如果说以前自己在他面前还有一种姐姐似的优势的话,现在他已变为一个成熟的高大的君主。
她因此努力讨好他、奉迎他,却往往不得要领。比如,临睡前,他喜欢躺在床头看书,她挨着坐下,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一会儿问他要不要茶,一会儿又问他想不想吃点心,瞧他似乎读完了一页,便迫不及待地替他翻过。官之麟笑笑,说:
“看书总要思考一下,不很了解的地方,常常要回头读第二遍第三遍。你先睡吧。”
月琴于是就很尴尬。
更让她失落的是,如今她的肩头已没有了往日的那种生活的重担,她的重要性随之大打折扣,优裕的环境和条件,使之常无所事事,她就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女人应有的价值,闲得发慌了,把一尘不染的地板家具擦了又擦,连儿子也嫌她画蛇添足,就甭提丈夫之不屑一顾了。
官之麟对妻子渐渐由暗自失望到溢于言表的不满,他开始冷言冷语,她就更加显得无所适从。在夫妻之间最密切最重要的问题上,他们相互恐惧和畏缩,直至完全无话可说,形同路人。
这时,官之麟搬到了另一个房间。
分居之后,他进一步想到了离婚!
他的一些战友都已纷纷采取行动,有的人居然真离成了,当然官之麟从中或多或少助了一臂之力。“解除封建包办婚姻是革命的。”这几乎成为离婚者众口一辞的理由。
官之麟的婚姻无疑也在此列,只不过曾被年少的他在摇摇晃晃的二等车厢里,涂上了一层独特的幻想色彩罢了。
多么荒诞不经的事实!只为了一粒糖,一粒糖的味道!其实你压根儿就不曾品出什么味道!你的婚姻正是那粒该死的糖,囫囵吞了下去,以为美妙的感觉,其实却空空****。而美满的婚姻是需要细致品尝的。即使嘴里品出了一些些的苦涩,你还可以吐出来;一旦胃不舒服,问题显然就复杂多了。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后悔,后悔自己吞下“那粒糖”太快了……
“看来咱们在一块过不下去了。”一个星期日上午,官之麟满脸诚恳又语无伦次,“我可以给你找一份像样的工作。群子仍然是咱们共同的儿子。咱们……咱们离婚吧……”
刘月琴目瞪口呆。
“请原谅。”官之麟顿了顿,理了理自己的思路,“我不得不向你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了。我从来就没爱过你……”
官之麟说了很多,刘月琴什么也没听进去,只知道他正跟她商量离婚的事儿。
男人如此客气地跟女人谈离婚,在她看来是十分稀罕的,常识告诉她,男人只要凭一纸休书,就能把女人打发回娘家。她的一位表姐就是因为不能生育被丈夫抛弃,结果自寻短见。离婚对女人来说永远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而现在,既然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刘月琴便估摸丈夫已不能够随意休了自己,新社会大概有了新规矩。我死活不离,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危机关头,她充分发挥小杂货店主后代的精明意识,悄悄教儿子官群写信,向远在家乡白石铺镇的老公公求援。
官之麟见协议离婚不成,一不做二不休,单方面采取行动,坚决要求从封建包办婚姻中解放出来。
经有关部门层层调解,没有结果。
于是,他干脆把一纸离婚诉状递到了自己所属的区人民法院。
正当官之麟准备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使离婚得以顺理成章,他那年届古稀的父亲在一个族弟的陪同下,颤巍巍赶来上海。诚恐诚惶的官之麟心里暗暗叫苦。
其老父只掷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月琴生是咱老官家的人,死是咱老官家的鬼。你要离她,先给我打一口棺材!”
说罢离去,连留一宿也坚决不肯。
官之麟哪敢造次,只得乖乖从法院撤回离婚诉状。他的第一次离婚便如此不了了之。
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表面上,刘月琴一如既往地对待官之麟,官之麟也一如既往地对待刘月琴;又好像什么都改变了,比如官群看父亲,在原有的距离感中就很明显地多了一层隔阂。除了母子俩偶尔的嘀嘀咕咕,家里已是死水一潭。
一年后,官老先生溘然长逝。
惊闻噩耗,刘月琴哭得死去活来;办完丧事回上海那天,依依不舍的刘月琴又在公公的坟前长跪不起。这一切都让官之麟唏嘘不已,决心与妻子白头偕老,再不作非分之想。
要是官之麟的身边没有出现一个叫燕玲的女人,这个故事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真可谓:结是缘,离是命。
燕玲是刚调来本区法院的法官,官之麟的下属,芳龄27。据说其父是香港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资本家,家教甚严,却适得其反地塑造了她叛逆的性格。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从教会学校毕业不久的燕玲,与几个热血青年,瞒着父母,上了大陆,几经辗转,投奔延安,先在延安女子大学学习,后到陕甘宁边区法庭做了一名庭审员。
早在“女大”期间,燕玲就曾听过官之麟讲课,深为他的博学多识、儒雅风范所折服。当然,学生倾慕某一位老师和老师关注某一位学生总是相得益彰的,官之麟也注意到了她,主要是因为她的活泼大方。
有聚有散,何况在战争年代。
一晃10年过去。
来单位报到的那天,在走廊上与官之麟劈面相逢,燕玲差点惊叫一声。官之麟却不动声色,只跟她礼节性地握了握手,寒暄一二,走了。
燕玲不解,愣了一会,自个儿一笑。
当时的女法官比较少见,成熟、自信而又充满魅力的燕玲,给严肃有余亮丽不足的法院带来了一道非常独特的风景。
因为工作上的关系,燕玲经常跟官之麟接触,跟他在一起,她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多年来,追求她的高级军官高层干部不计其数,可没有一个人能使她产生这种异样的感觉,所以直到今天她还迟迟没有结婚。有一天,汇报完工作之后,她大胆地问官之麟:
“官院长,您是不是很讨厌我?”
官之麟一惊:“这何从谈起啊?”
“您好像总想躲着我似的?”
“小燕,”官之麟闪烁其辞,“我们是同志。”
“首先是师生。”她补充道。
这一句话撩起了官之麟沉淀的意识里一丝非常微妙的东西,他的心头有点发慌,却佯装从容:“有年头了。是的。咱们是老战友了。久别重逢,我早就应该……请你吃顿饭。”
“一言为定。”燕玲赶紧说,“您定个时间好吗?”
“……”官之麟踌躇片刻,“就明天晚上吧。新华楼见。”
燕玲一走,官之麟顿时懊丧不已:自己只顾说得顺溜,怎么能在客套的“老战友”称呼后面,加上什么“久别重逢”呢?久别重逢,彼此自然要坐下来吃一顿,把酒闲话当年。可你该跟燕玲讲些什么呢,又怎么讲?
新华楼宁静温馨的氛围,使官之麟的不安很快一扫而空。几杯酒下肚,好像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也可能是由于燕玲的目光像一个明察秋毫的审判官那样直视着自己,他主动坦露了心曲:
“你来法院报到的那一天,我在走廊上碰到你,心里其实很激动,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激动,便表现出了你看到的那种反常的冷漠。现在,我差不多……差不多……已成了一个伪君子。”
“为什么?”这回是燕玲不动声色了。
“也许我醉了。”官之麟笑了那么一笑,“我不敢面对我自己。”
“恕我直言,官院长。那是因为您不敢正视现实。”
官之麟若有所思。
沉默了片刻。燕玲说:“我听说过,您曾经向法院……”
他打断她的话:“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可一年前的事今天还没有解决。”
自己的痛苦被自己玩味,常常有一种**的效果,但被别人一捅,往往十分恼火,官之麟拿出领导的派头,说:“小燕,有很多东西你还不懂,还要加强实践加强学习呐。”
燕玲也笑了那么一笑:“我一直是您的学生。官老师。”
“哪里,哪里?”官之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也许我真的喝醉了。”
“您没醉,官老师。”燕玲举起猩红的葡萄酒,说,“来。我敬您一杯。”
“是啊。”官之麟叹了一口气,“你也许说得对。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我可能又……太清醒了。”
“那就醉一回吧。”
官之麟摇摇头,开始有点附和甚至挑逗的意味:“问题是,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迷醉还是清醒?”
燕玲低着头,往高脚杯里轻轻地啜一口,好像正品味着自己和对方的心态,然后猛然抬头说:“官老师,你相信吗,10年前,一个小姑娘就爱上了你?”
官之麟的表情,既好像期待已久,又似乎一时害怕,急急地说:“小燕……”
“对不起。”燕玲站起来,既好像羞赧难当,又似乎在卖关子,拎着手袋,匆匆而去。
官之麟也站直身子,很久,又缓缓坐下,独自把杯中残酒,慢慢喝完……
我们已经知道:一粒囫囵吞下的糖,引起了官之麟的第一次婚姻;我们也可以预见到:一杯细细品尝的酒,会酝酿他新的生活。
第二次,他向自己所属的区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有趣的是:燕玲正是官之麟与刘月琴离婚案的庭审员。
在官群的陪同下,迟迟疑疑来到法庭的刘月琴,满肚子的委屈,居然一句也说不出来,怯场是一个原因,更主要是由于绝望。对簿公堂,你刘月琴哪是官之麟的对手?何况他在这公堂做官!
凭女人的直觉,刘月琴估摸官之麟的心被别人偷去了,但她作梦也想不到面前亮丽的女法官正是这个“偷心贼”,当时燕玲留给她一闪念的疑问是:“法官怎么可以是女的呢?”
庭审过程持续不到半小时,基本上是官之麟在侃侃而谈。
末了,燕玲问官群愿意跟父母中哪一方生活,后者紧闭的嘴唇只憋出一个字:
“妈。”
燕玲当即宣布了判决结果。
刘月琴一直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出了法院大门,就想大哭一场,无奈街头人来人往,她不好发作,上了公共汽车,更是忍气吞声,一俟归家,总算可以尽情宣泄了罢,却由于忍得太久,已是欲哭无泪了!
而如释重负的官之麟,站在法院高大的廊柱旁,抬头看天,看那一朵朵在不变中变化的白云,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仿佛一瞬间与生活失去了联系,不知何往。
走廊那头响起了女式皮鞋敲击地板特有的响声,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他一边努力抑制自己扭头的愿望,一边努力回忆第一次见到燕玲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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