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莫遮》里面,武周山石窟寺一场法会盛事,几个年轻女子款款登场。如果对北魏史稍微熟悉点儿,应该马上就能看出来,那就是冯太后的四个侄女(二皇后二昭仪)、林氏贞皇后、文昭皇后高照容。她们亮相的时候,可谓花团锦簇,热闹得很,但她们的命运是早就注定了的,只能令人感到无限凄凉。这几个姑娘个个都是宫斗种子选手,可是,她们再斗,也是早就写好的悲剧,因为孝文帝实在不是一个言情小说的好男主角。
这话可能说了大家不爱听,但孝文的一生过于政治化了,在个人问题上跟太武帝或者献文帝的肆意纵情截然不同,他的不少举措都是在降低北朝女性本来相对较高的地位。不过,这是封建社会礼制改革的必然性,是皇权确立后拓跋鲜卑从母权向父权制转变的必然。北魏灭亡只是一个朝代的灭亡,但孝文帝建立的礼法制度成为基石,溶入中华法系之中,这才是真正的千秋万代。就这个意义而言,孝文帝是千古一帝,但也可以隐约窥见他野心膨胀和异化的进程。起初的改革还是循序渐进的,到了迁都时候,南伐的频繁几近不顾一切,最后病逝南伐途中,可以说是对理想的狂热追求,也可以说是一种自我毁灭。如果他肯缓一缓,不至于只活三十三岁。
孝文帝废除了太武帝之母密皇后的宗庙,因其不合礼制,也下诏禁止女性参加祭天之类的仪式(这个是472年颁布的,还在献文当太上皇帝期间,应该是献文的锅,但孝文绝对是认真严肃加大力度执行的,各种祭祀仪式的改革也是他礼制改革的重中之重)。后期改姓氏,孝文娶了不少汉族高门的妃子,纯属政治作用,顺便让她们进宫教点文化知识(当时北魏后宫的文化水平请自行想象),也给自己弟弟们娶了一堆。以孝文太和十四年后出巡和南伐的频繁程度,他后宫那时候的情况可想而知,什么幽后专宠别的嫔妃都见不到皇帝,大概是孝文基本上都在外面确实见不到。不过,好歹做了个好事就是死后让大多数妃嫔都散了,但从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得出他跟妃嫔们的关系……
关于幽后,之前在讨论文成帝与元皇后李氏的时候已经说过,《魏书》里面凡是写得像艳情故事或者传奇故事的,都得打个折扣,幽后本传不合情理,且为孤证(《魏书》的佚失情况及史料来源已专文讨论过,《皇后传》亦有散失,后籍《北史》而补)。凡涉及冯氏家族,谈纯粹的真情就不符合孝文的人设,幽后如此,其弟冯诞(字思政)也一样。连杨椿这类太后的近臣,都肩负着跟太后打小报告的任务,更何况冯家的人。杨椿表示自己不肯打小报告属于异类,意思就是打小报告的多了去了,可以略微瞥见孝文帝当时身边的情况。冯氏四女入宫,没一个有子女,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冯氏姊妹嫁旁人的是有生子的,这个于史有录(出土墓志为佐证),冯熙更是一大堆子女,不是冯家基因问题。冯太后在当皇后的时候十多年无子女也是奇怪的事,事实上,除了开国皇帝道武帝之外,自明元帝开始,太武帝皇后赫连氏,文成帝皇后冯氏,献文帝(没立后不算),孝文帝(两个冯后),没一个皇帝的皇后(因子贵母死追封的自然不算)于史有载生过子女的。说实话,这个不敢深想下去,多想了会觉得发寒。
其实我个人认为最奇怪的反而是孝文帝直到太和十七年替冯太后守完三年之丧才立后,实在是太晚了,他本人有没有兴趣立后且不论,冯太后居然也不给他立后,不合常情。只能推测,就跟冯太后兄冯熙在太和初荣宠隆极,怕人诟病,只得自行求乞外任一个道理,如果再立冯氏女为后,就打破了外戚(后宫)与宗室贵族的势力平衡,是宗室方不可能同意的。而冯太后也不可能同意立宗室方的人选为后,所以一直拖到了冯太后死,守丧期满,孝文帝才立了冯氏为后。这是个非常圆融的做法,是北魏子贵母死制的变通操作,即冯氏外戚势力已经随着冯太后之死而倒了顶梁柱,此时继续维护冯氏外戚势力就是可行的了(跟北魏历朝立太子便杀其母,但同时会培植母家势力同理)。如果同意这个推论,那么,冯太后究竟势力有多大、是不是凌驾于皇帝之上也可以瞥见一斑,因为站在她(冯氏家族)的角度,无论如何都该把侄女中的一个推上后位,不管要使什么手段,这是唯一能保全并延续冯氏权柄的办法。她没有做,原因只能是一个,就是她做不到,操控不了孝文立后的人选。太和初年的孝文帝到底有多少发言权?恐怕是比一般认定的要多。
继续说幽后本传的不合理性。她本传里面最古怪的那一段“宫中密审”究竟来源是什么?通常人们的印象是宫里的事都会有记载,甚至有时候皇帝都不能干涉。但北魏情况绝对不同,北魏的起居注是孝文太和十四年才实行的,《史通·史官建置》的说法是:“元魏置起居令史,每行幸宴会,则在御左右,记录帝言及宾客酬对”。这个不是孤证,北魏确实有“起居令史”,但这记载的是孝文帝跟臣子的对话,不是记录后宫的事。而且孝文帝本人是十分在意“起居注”的,这个在《魏书》里面有记录,非孤证,大意就是孝文帝在复察官员考课情况的时候,有几位干这事的官员被免职了,嫌弃他们“起居不修”。所以孝文帝的言谈及诏书包括诗赋在《魏书》里面保存得相当详尽,这也是他本人十分留意的缘故,力求要给后世留下一个贤明君主的完美形象。
很明确,孝文时代的起居注是为了让孝文的文德流芳百世的,以孝文那时候的集权程度,可以删改一切不利于己和不利于北魏皇室的记录,那时孝文已经在开始重修史了,一切都是他说了算。更何况,国史之祸尚余音在耳,史官下笔都得先看皇帝的意思,尤其是孝文这种文化水平非常高的,他不点头不敢记的,从上面孝文帝罢免起居令史的情况可以看得出来他是随时在关注的。无法想象幽后与孝文深宫密谈这样的宫闱之事能够一字一句流传下去,而且这一段一改魏收平时“简略”的行文,详尽清楚得仿佛有人在旁边偷窥。所以如果幽后本传的原记录真是孝文同意的写法,那么,他本人大概真是认为幽后**德违礼对自己的形象不会有损害,绿不绿帽子的他根本不会有感觉(政治人物非常人也!),顺便还表达了一下他对冯太后的孝惠及其家族,幽后都干出蛊害自己的滔天大罪还能留其后位,等到自己死的时候再杀她,对冯氏可谓仁至礼尽。
从逻辑上来说,幽后传那一段通奸还蛊害孝文的事实在是荒唐之极:孝文南伐,幽后嫌寂寞(孝文帝第二次南伐是497年10月初,公主悬瓠告状的事应该在498年5月,也就是说孝文前脚走幽后就得在宫里大搞丑事,只能说幽后一定是疯了,她这时刚刚才封后),通奸丑事被捅了出来,于是打算效仿文明太后,抚养太子以摄政,蛊咒孝文早死,还衣中藏刃意图谋害……其实,蛊害皇帝历朝历代都属于最最严重的事,只要发生了就会大肆牵连,参考汉朝。哪怕是孝文不想管臣子都不能坐视,却没见到任何一点相关的资料,本身就不合理。幽后通奸及意图蛊害孝文的事,除《魏书》幽后本传之外目前似乎没有别的证据,她传中提到的北海王详、咸阳王禧、彭城王勰都有相当详细的传,北海王详、彭城王勰还是“宫中密审”的见证者,可三个人的传中都对此事一字不提,幽后的罪名属于孤证,不能全坐实了看,也不必先给幽后泼脏水,她越不过皇权的力量。孝文先后立冯氏姊妹为后,一废一杀,应该还是政治原因,只是现在已经很难揣测真情了,我们也永远无法知道幽后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魏书》凡涉及冯氏幽后的部分都有点欲盖弥彰的味道,有学者认为是幽后知道一些宫闱秘事(即“冯门之大过”),以此为胁,孝文因此未立时废她(言下之意是孝文帝跟冯太后的什么事……孝文帝的身世问题?这个留在之后的历史背景知识再谈)。魏收恐怕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在《魏书》中一再春秋笔法地暗示。学术界讨论北魏母后专政问题很多,但是对于幽后讨论得非常少,大约是因为幽后本传实在是太匪夷所思,实在是不合乎孝文帝的个性,都无从评论起。但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在史料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按中华书局校订本《魏书》,废皇后冯氏传前后关系写得很清楚:后率六宫迁洛阳,然后冯熙冯诞皆故(冯诞亡是初次南伐的最后,时间点明确,冯熙还要晚一点),这时候孝文还写信安慰她,其后回洛阳(即初次南伐之后),仍然待她甚厚,这时候幽后还没介入。接下来一句是“高祖后重引后姊昭仪至洛,稍有宠”,也就是说幽后回宫的时间已经是第一次南伐之后。太和十九年(495年10月8日),迁都大计基本完成,“文武及六宫尽迁洛阳”,这与冯废后传“后率六宫迁洛阳”是对得上的。但是《魏书》“或云”幽后在文昭皇后即宣武帝之母高照容自平城入洛阳的时候派人害死她,这个是说不通的,这时幽后根本还没入洛阳,就算入了,孝文也没空待在洛阳。孝文帝的迁都是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如果以《魏书》为准,那么他的行程都清楚得很,在洛阳住得最久的就是从太和十九年底一直到太和二十一年初,也就是六宫及文武到洛阳之后,幽后应该是此时入洛的。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回宫之前就把高照容给杀了。以高照容的身份,肯定是随着冯废后一同入洛的,而幽后至少是次年六月后才能在洛阳跟孝文帝会面,没理由高照容一个人待在平城旧都,不随六宫迁洛,那个“尽迁洛阳”的“尽”相当明确。在没有高照容确定的死亡时间的情况下,我们先当她是在随六宫迁洛的中途死的(墓志出土的资料稍后再谈)。
我们先确定一下魏收下笔的态度。他对幽后是没有任何好感的,幽后传一开头就说了,幽后是庶出,母本微贱,而且只要有机会一定会把幽后惑主善妒的形象加油添醋写上几笔,比如在宣武皇后传里提了一句,孝文常常对近臣说,女子善妒不好解决,天子也有这苦恼。孝文的人设都要写崩坏了,看到的时候简直跟高鹗续红楼里面林黛玉吃五香大头菜一样感觉。所以贬低幽后的时候,魏收是没有什么顾忌的。一写她魏收就开始猎奇,跟写文成帝十三岁白楼斋库宠幸李贵人一个调调(当然,前提是目前我们看到的《魏书》的皇后传确实全部出于魏收之手,之前已经提过,这一点是不能确定的,也有可能是后人补缀的)。
《魏书》对冯废后的写法就比较正常,但是也比较含糊,与幽后传和文昭皇后传相比过于简略,恐有阙文。我之前已经推测过,孝文一直不立后的原因可能是权术平衡,既不能立冯氏的人为后也不能立宗室勋贵的人(孝文帝太和七年莫名其妙下了一道“同姓不能通婚”的诏令,但历来学术界对此都有疑问,因为帝室十姓百年不能通婚的规矩早就有了,而这时候离改姓氏还早得很,孝文帝下的根本就是一个“虚诏”,而且也再没什么说明和发展),佐证就是孝文的妃嫔里面确实没有宗室勋贵的女子(除了一个姓罗的可能是叱罗氏,宗族势力也普通),冯氏四女入宫也无一人生子女。但是在冯太后死后,孝文却在有大臣反对的情况下立了冯废后(卢渊传里面提到过,明确地表示反对,但孝文表示我意已决),也就是说立冯废后完全出自孝文的意愿。从冯废后的作风来看,无论是“后及夫,嫔以下接御皆以次进”,还是“后率六宫迁洛阳”,都说明这个女子是有能力统辖六宫的。
我们不要看细枝末节,只看结果,事实就是冯废后被立为皇后,而幽后老早就被赶出宫了。从时间和幽后当时的情况来看,她暗害高照容实在没理由,非要硬扯的话,冯废后可能性都大一些。元恂因为不支持父亲改革大事而引起孝文帝不满,高照容之子元恪是次子,对元恂和冯废后可能产生威胁。冯废后的态度史书无明确记载,但是从冯废后一被废紧接着元恂也被废的时间关系来看(几乎是冯氏父子一死,冯废后就倒台了。从冯太后多年抚养元恂、孝文帝在冯太后死后还刻意清除冯氏对元恂的影响看,元恂跟冯氏的关系明显应该好于元恪与冯氏),有可能是冯废后属意元恂,元恪此时却因为元恂的叛逆有希望被立为太子(很可能高照容也有参与),冯废后才有意加害高照容甚至元恪?如果冯废后确实在这件事里面起了作用,那么就是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因为在如孝文这样精明的皇帝面前,任何手段都只能起反作用,只要妄图干涉朝政,必定被废,孝文是百分之两百嫌恶母后或后宫干政的,他的思维靠近汉族皇帝,不是北魏前期皇帝尚能容忍母系余风的思维。
但还是有很大的疑问,因为子贵母死制度到孝文朝未废,从高照容连个夫人都没挣上也看不出多得宠(子女多未必是有情,孝文前期的子女分布情况平均,说明对嫔妃都差不多那样,后期大约根本没空管这事了,他的女儿出生情况不太清楚,但儿子除了元悦不清楚之外,其余几个都是出生在太和十年之前,元悦应该也差不多,于是在太和十年他完全亲政之后,他再没添过儿子……)。不管是冯废后还是幽后,都没什么必要杀高照容,只要有立元恪为太子的可能,高照容必死无疑,根本用不着去多事。《魏书》确实有载,当立元恂为太子时孝文请求过不要赐其母林氏死,但冯太后不许。这个姑且不论对孝文的记录是不是真(《魏书》明面是绝对捧孝文的),但高照容的情况跟林氏时候相比又不同了,如果说冯太后杀林氏是为了排除可能出现的威胁,那孝文此时正处于迁都改制的最关键时期,如果不遵子贵母死制,宗室为了避免再滋生一个强大的高氏外戚(事实上在宣武帝时期出现了)是会坚决要求孝文帝执行此制的,这时候的孝文帝为了改革大事,是绝不会为任何人妥协的。而且高照容本身就是冯太后选进宫的,从她死后孝文的反应看不出什么感情色彩。宣武时期最终废了子贵母死制是无奈之举,因为后宫人人畏子如虎,设法避宠,再不废宣武帝就要绝后了,但由此产生的胡太后专权以至于推进了断送北魏的进程,可以说是对子贵母死制的最大讽刺。是,《魏书·皇后列传》最后魏收是加了一句:子贵母死,矫枉之义不亦过哉!高祖终革其失,良有以也。问题是,革了吗?废了吗?宣武帝后宫的情况就是最好的注解,众嫔妃对子贵母死制的恐惧远超北魏任何一朝,此前北魏虽然此制就像刀子一样悬在后宫,但没哪一个皇帝不是一堆儿女,仅有宣武朝妃嫔集体消极反抗,只能猜想在离她们很近的时候发生过的事让她们非常害怕——除了孝文朝没有别的可能了。
高照容之死的时间于史无载,但是好在她的墓志出土了,提供了极其重要的资料。虽然说北魏墓志也未必可信,但《魏书》跟墓志发生冲突的时候,也不能说《魏书》的真实性更高。高照容的墓志写得非常明确,“太和廿口口口四更时薨于洛宫”。非常遗憾的是,残缺了几个字,看不到具体月份。但是高照容的死亡时间和地点在墓志上明确到了“更”的地步(我印象中北魏墓志好像除了高照容没有任何人详细到几“更”的),所以高照容墓志的死亡时间和地点是无可辨驳的。“太和廿”后残缺,我仔细看了原碑文,应该是个“年”字,因为那残缺的部分还能看出上半,不可能是一、二、三这三个字的任何一个,即不可能是太和二十一年、太和二十二年、太和二十三年。而冯废后被废在太和二十年,元恪封太子和幽后立后都在太和二十一年,高照容之死绝不可能晚于太和二十一年,所以按墓志所载,高照容是太和二十年死亡无疑。魏收在《魏书》中所写的“或云”幽后在高照容至洛阳途中被害于汲郡共县不是真实的,高照容是在太和二十年死于洛阳宫中。顺便说一句,魏收凡是用“或云”“自云”这类写法的时候,通常来说都是他本人有怀疑的时候。如果要说高照容确实死于太和十九年底迁洛途中,墓志偏要记成太和二十年,还把一个共县记成“洛宫”,未免牵强。墓志看不清月份,但就连几“更”都记清楚了的情况,应该是实事求是记的才对。在没有更多资料发现之前,还是以墓志为准。
其实推论到这里,事情已经比较清楚了,除了被冯废后所害这个可能性,高照容也可能仍然是死于子贵母死制(出自孝文的意思)。高照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的传记里面有一段写她幼时异象的,不引用了,典型的谶纬之言,预兆她是大贵之命,将生皇帝。如果这传记是宣武帝后来伪造的以提高母亲地位也不是不可能,但我还是倾向于认为是一早就有的,因为对冯太后选她进宫的情形写得相当明晰,涉及冯太后就不太可能事后伪造。孝文帝最烦的就是以谶纬之说来干政,加上高氏家族一样不是省油的灯(最终在宣武帝期间发挥巨大作用),如果孝文帝有了废元恂而立元恪之心,那么高照容死是一定的。元恂本人又执拗得很,非要跟父亲唱对台戏,孝文想必是非常不满,阻挠他改革大计,哪怕是儿子都不行,元恂被废是早晚的事。
在现今出土的北魏墓志中,有两方宫女的都跟高照容有关,一个杨氏,墓志载“文昭太皇太后选才人充宮女”,从细谒小监、文绣大监一直迁至大內司,“化率一宫”,在宫中职位极高。另一个是《须弥楼》的历史背景知识提过的比丘尼慈庆,俗名王钟儿,墓志云“共文昭皇太后有若同生”,在太和中期出家,但后来仍然活跃于洛阳,从墓志上看她对幼年的宣武帝有保护之功。既说保护,那就是有人想加害元恪。如果说幽后或冯废后杀高照容为的是夺元恪,那就决不会伤害元恪,从幽后传的记载看,幽后是一心在笼络元恪的,元恪也很配合,这是合情理的,不像幽后通奸并妄图蛊害孝文那一段那么不合逻辑。比较能说得通的推论是,冯废后与元恂属一党意图清除元恪的威胁,高照容想废了元恂以元恪替之,结果她们两个都没捞到好处,冯废后元恂相继被废,高照容死(不管是被冯废后所害,还是因子贵母死而赐死),元恪立为太子,幽后拣个便宜顺便背个锅?以时间节点来算是刚刚好。
刚才说的那两位宫女都相当有能耐,后来也受到宣武帝特别关照,王钟儿临终前宣武帝更是亲来看视,关系绝对不一般。所以说,高照容在宫里是有培植势力的,这个是有证据的,她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傻白甜。而从宣武帝对两位宫女的态度就能看出,他对母亲是感情很深的(不仅是政治需要,北魏皇帝对母族都是绝对够意思的,唯一的例外就是孝文)。可站在孝文帝的角度,冯太后的阴影才刚刚散去,他绝不可能容许后宫再出现一个“母后”。但是孝文一向以宽仁治国,此时再行子贵母死制既落后又不符合他的形象,肯定不愿意像前朝北魏皇帝一样高调处理,以至落人话柄。所以高照容之死才在史上如此含糊,如果不是孝明帝给她迁陵至长陵之侧(高照容最初葬得非常草率,可以比照文成帝和献文帝几位高龄的妃子迁洛后的陵墓等级。而且,连文成帝和献文帝的后妃都跟着迁洛了,高照容更不可能不随六宫一同迁洛,幽后暗害她在时间上就实在无法成立),又发现了她的墓志,她的死就会永远藏在迷雾里了。当然其实那时候是孝明帝之母即宣武帝皇后胡氏摄政,迁高照容陵是她主持的,也是政治事件,这里不赘述了。
这能解释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高照容死后孝文帝反应冷漠到不近人情,长子元恂母林氏赐死是追封了皇后的,也还记得叫元恂去看看母亲的坟墓。高照容就给了个贵人封号,元恪封太子也没有如以往惯例给高照容加封皇后,可能高照容确实有一些意图夺嫡的举动,令孝文帝不满,否则这个皇后怎么都应该死后追封。元恪为其父其母开凿宾阳洞的一系列做法甚至有点过了(虽然宾阳洞实则只完成了孝文帝的中洞,文昭皇后的并未完成,但著名的《帝后礼佛图》即出于宾阳中洞),此前只有冯太后以太皇太后身份与孝文帝并称“二圣”,在双窟中同供,北魏没有一个皇后能有这样的待遇。这些举动都在隐晦地表达宣武帝对父亲的不满,以及对母亲的一种补偿心理。还有一点,从宣武帝后来的态度看,他对冯氏虽然没什么照应,但也没什么仇恨,如果确实是冯废后或者幽后害死高照容,冯氏后人不会这么轻松过关。宣武帝所有的不满都是对着孝文帝的,明知道孝文帝对高照容的态度,事事非得把他和她放一起,这是要膈应他爹吧?总体来说,高照容死于子贵母死制的可能性高于被冯废后所害,但冯废后应该在这件事中有发挥作用。
再来谈幽后被立为皇后的原因。迁都结束,接下来,太和二十年七月冯后被废,十二月太子恂被废(高照容就死在这一年,具体月份不知),太和二十一年正月立元恪为太子,幽后立后是二十一年七月。也就是说,在冯熙和冯诞死之后,孝文就废了冯后。还是那句话,我们只看结果,那么就是纵观北魏全期,只有孝文亲政后没有滋生出任何母后势力,之前之后的任何一朝都不能避免,也就是说孝文对后宫是有绝对控制力的,事事都是按他的安排在走。冯废后究竟是因为什么被废现在已经难以猜度,可能是她在太子人选方面有意图干政的举动,也可能是在某些方面,冯废后的存在跟孝文帝的政治诉求相抵触了。但是即使废了冯废后,以孝文的情况,是绝不愿再立一个皇后来扩充外戚势力,有北魏诸母后前车之鉴,他是绝不容许出现这样的情况的。这时候,立一个同样姓冯却没有任何根基的女子,还能表达不会因为冯太后和冯熙父子之死减少对冯氏恩宠的意思。
其实细想一下,孝文帝立后说起来可以选天下的女子,事实上还真的无人可立,所以才会一直拖到太和十七年他二十六岁(说实话,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孝文帝对门阀等级是看得极重的,寒门的决不会娶,从他一再下诏要求嫁娶“门当户对”并严斥自己兄弟娶隶户女为妃的事可以看得出他这方面的观念。所以他能选择的要么就是代姓勋贵,要么就是汉人高族。而不管是代姓勋贵还是汉人高族,他都是绝不可能选择的,那等于就是在培植潜在的威胁,有冯太后前车之鉴,孝文帝绝对是宁可不立后的,连仅次于皇后的左右昭仪都不肯封。也不可能像前朝北魏皇帝那样跟他国公主通婚,一来是那时候已经没有十六国了,二来孝文帝既要追附华夏正统,就绝不愿屈尊去与所谓“五胡”通婚(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孝文帝心底是肯定看不上北燕冯氏的)。所以这么算下来,还真是没得选,确实没有比太和十七年立冯废后更好的选择了。据冯家八女冯季华墓志(冯熙女儿的情况十分复杂,冯季华墓志中称她四姊五姊并为昭仪,可安丰王妃冯令华墓志又称自己排行为五,实在不知道怎么算的,暂且以排行写得最清楚的八女冯季华墓志为准),冯家二三四五女都嫁孝文,七女在立幽后的时候十岁,六女多少岁不知道,但按六女的丈夫那时候也是十岁,六女跟七女年纪应该相仿,八女更小,孝文在冯氏家族除了幽后还真是无人可娶了。另外,孝文帝比起冯后是要低一辈的,这点也让人觉得有趣,不太像事事讲礼的孝文帝的作风。
如果说之前的冯废后在宫中多年,多少有些能耐,还有冯家父子支持,那么现在为后的幽后就是孤立无援,在这种情况下,幽后有什么小算盘也可以理解,完全有理由相信她希望立年龄较小根基较浅的元恪为太子,效仿冯太后控制储君,又想让彭城长公主嫁给自己同母兄弟以扩大外戚势力。孝文帝直接不许她见元恪,绝了她的念头(其实对于后宫夺嫡的推论,这时又产生了一个悖论,不管是冯废后还是幽后甚至高照容这样的生母,不要命地促成元恪取代元恂为太子都很荒唐,她们做什么都是徒劳,对孝文而言,不让她们接触太子只是一句话的事,孝文对后宫的控制力一直持续到他驾崩,要立谁要废谁要杀谁也都只是一句话的事),这是可信的,也是合逻辑的做法,最后赐死她也是合逻辑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幽后极度失德,所以孝文帝没有任何可指摘的地方,反倒是对冯氏仁至义尽。也正因为如此,孝文帝保证了后宫母后势力的彻底杜绝,是北魏一朝唯一一个做到此节的皇帝(自己还是仁慈的受害者形象)。
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指出来,可能一般都会对《魏书》中记载幽后“葬长陵茔内”认为是孝文遗命要与幽后合葬,以此为据觉得孝文对幽后感情很深,死后都要同穴而葬。其实,《魏书》的说法指的是在长陵“茔”的范围内葬了幽后,而这个范围,就很不好说了,毕竟在勘测长陵的时候范围很大,耗时四个月,十分细致,连一块砖都没放过,并没发现除了文昭皇后高照容陵之外的任何陵墓,更没有疑为幽后墓的封土或者碑铭。幽后这个“葬长陵茔内”,至少是在对长陵考古勘探的三十余万平方米之外了。可以参考高照容暴崩后初次下葬的情况:“先葬于城西长陵东南。陵制卑屈。”
北魏在云中金陵的皇陵至今尚无定论,不好说,但终北魏一朝,没有任何皇帝皇后“合葬”之记载(西魏时有“合葬”明确记录)。以冯太后在平城郊外方山的永固陵、孝文帝虚陵万年堂以及北魏宗室重臣陪葬金陵的情况看,通俗说的“合葬”不是帝陵的惯例,一般推定是帝陵旁边围绕大大小小的他陵,按一定规律排列。个人意见,北魏“袝葬”应该与西汉情况类似。孝文帝迁都洛阳后皇陵制式是有改变的(如封土形状),他是第一个葬在洛阳的北魏皇帝,长陵构建了迁洛后北魏帝陵的基础,其子宣武帝的景陵一定是仿照长陵而建,包括可能为孝庄帝静陵的帝陵,规格都是一样的:长斜坡墓道、前甬道、后甬道、单方室砖券墓。换而言之,是并没有留下位置跟皇后或者别的嫔妃合葬的,宣武帝景陵保留的一具石棺,就能很清楚地说明这一点。
限于篇幅,这里不可能详细介绍北魏陵墓的结构情况,大概说一下。目前看来,前后室结构应该是最高等级的,如文明太后方山永固陵、孝文帝万年堂都是如此。但并不一定是帝后才能用,特别受礼遇的贵族也可以,比如琅琊王司马金龙和丹阳王刘昶。司马金龙的墓有一个侧室,刘昶的是一前室三后室(左右两侧室略小于正室)。这是他们的婚姻情况决定的,司马金龙先娶陇西王源贺之女为妻,后又纳沮渠牧犍和武威长公主之女为继室,那个侧室是空的,规格较小,可能是给沮渠氏留的,但事实上没用到,应该是另葬了,以免降低身份。刘昶是因为在北魏娶了三位公主夫人,这个不好分高低。北魏的陵墓制式是一直在变的,随意性比较大,但是帝陵情况相对固定。帝后陵的前后室发展到后来,前室已经更像一条甬道,不再具有室的意义了。
孝文帝长陵没发掘,但是以目前的钻探情况来看,规格制式跟宣武帝景陵及可能为孝庄帝静陵的陵墓几乎完全一致。长陵旁边的文昭皇后高照容陵钻探结果也有同样的长斜坡,虽说小得多,但制式应该差不多。我们不要以通常观念的“合葬”来想象北魏帝陵的情况,就现在能确定的几座北魏帝陵的状况,皇后没有跟皇帝同居一陵的。孝明帝给文昭皇后另外修陵在孝文帝长陵一侧,这才是北魏标准的袝葬惯例,属于“同茔异坟”。宣武帝武顺皇后也是明确说了“葬永泰陵”。其实,在史料并不足信的情况下,我们完全可以根据常理来推测孝文帝对其皇后的态度,就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为自己的任何一个皇后修陵(因为事实上没有,有的话就会像高照容的陵一样就在附近,不会湮灭无迹),他对于冯废后和幽后的态度可瞥见一端。孝文帝对于修陵这个事是极度重视的,因为这也是他礼制改革的一部分,而在他的计划里面并未考虑过皇后,更不会在自己的长陵内葬她(这个已经论证过了,而即使按《魏书》的说法也是葬“茔内”,绝不能等同于“陵内”,魏收这点还不至于犯糊涂),长陵并无侧室可葬他人。北魏宗室极端不待见幽后,幽后同母兄弟结局惨淡,冯氏再无人替她出头,她的身后事之凄凉可想而知。《魏书》中记载的孝文诏命以皇后礼葬之也只能是粉饰之言罢了,孝文为避免“汉故事”(即北魏子贵母死制的所谓源起)再发生而杀她恐怕才是真心话。看幽后的谥号就知道了,违礼乱常曰幽,**德灭国曰幽!不少史家都怀疑孝文的庙号高祖可能出自他生前的暗示,因为孝文对宗庙制度的改革是过于热衷而且考虑得太周全了(可能还包括谥号),幽后的谥号恐怕应该是出自孝文之意而非宗室。另外,冯废后也并无碑志出土,看起来还不如宣武帝时期的王钟儿这样的宫女。冯氏二皇后的墓可能就是在邙山北魏帝陵区某个角落,不为人知,甚至可能连墓志都无。
总之,幽后不见得是好,冯废后和高照容也未必无辜。其实,从太和十七年初次立后到孝文帝崩,短短六年间两个皇后一死一废,新太子元恪之母高照容又暴死,这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尤其是在孝文这种明君的后宫,只能说冯太后的阴影让孝文对母后专权极度忌讳,决不容许任何一丝可能性存在。就目前《魏书》能看到的记录,孝文帝除了前期立了冯氏女为昭仪外,后期再无昭仪(幽后亦为冯氏女,不列入讨论,孝文帝立冯氏的原因已经分析过,不再赘述)。左右昭仪是除皇后外北魏后宫等级最高的嫔妃,前朝昭仪大都有载,如太武帝时闾昭仪和冯昭仪、献文帝时封昭仪等,但孝文朝未记,也并无皇子之母位列昭仪,哪怕是高照容这种既受冯太后提拔又生子生女的。高照容生前到底是什么现在都不能确定,按《魏书》,她死后有司请封昭仪,反正原来是低于昭仪的。孝文就让谥了个“文昭贵人”,这到底算什么?原本的贵人名号前加了“文昭”两个字就打发了?不管怎么说,本来高照容应该是能追封皇后的,孝文对她多少有些打压的味道。
数得出来的还有位郑充华,她这个“充华”是死后追封的,可墓志上又说她是孝文九嫔之一,实在不知道是怎么算的。如果按晋朝九嫔名位,“充华”位在最后,郑充华如果本来位列九嫔的最后一位,那再追封一个最末的“充华”不是多此一举么?如果高于最后一位,那岂不是把人家原来的位置都降低了?孝文改制后九嫔是以上三嫔下六嫔来算的,具体名号不详,如果按北齐《河清新令》,那么北魏九嫔里面没有充华,郑充华在孝文期应该比嫔还要低,低于嫔的就是“世妇”和“御女”。反正不管怎么样,郑充华在孝文时代顶破天就是九嫔的最后一位。这位郑充华还是有个公主的(另有一子早夭),好歹是上了《魏书》的。可想而知孝文帝对后宫妃嫔加封的严格控制,宁可高等级妃嫔位虚设,也绝不容许后宫势力有滋长的可能性,所以才会出现自初次立后以来,后宫地位最高(高照容子女最多,元恪也有可能立太子,算得上)的三个女子在六年间二死一废的现象,其中冯废后废、高照容死、元恂废集中在同一年,彼此不可能没有关联。
顺便说下,野史害人,冯润冯清冯妙莲的名字实在不知是哪里来的,大小冯后都史不载名,倒是冯家其余几个女儿有两个在墓志上留下了名字,真要编名字可以拿她们的墓志为依据。孝文后妃中唯一留下名字的就是宣武帝之母,文昭皇后高照容,还全是托了她儿子的福。
孝文帝的后宫没有胜出者,都是牺牲品,包括那些被选进皇宫为嫔妃的汉族高门女子。这批嫔妃并无生子生女的明确记录(子确定没有),其中居高位者也只有李冲之女为夫人,完全是一种政治行为。而这些女子,不过是被物化的工具罢了,就跟被孝文帝多次赏赐给北镇无妻的士兵为妻的宫女一样,并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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