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世长安

一世长安

因着凤隐有一位性喜拈花惹草又于药理十分精通的师父,文箫直接带她去了沧海岛。

两人落在沧海岛入口处的丹青林里,凤隐一手撑在树干上,绿荫笼罩而下,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形成一片暗影。

文箫步子一顿:“怎么不走了?”

“大哥,我受伤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父王他们好不好?”

“为什么?”

凤隐掩住嘴角咳了一咳:“我怕父王担心啊。你想?二姐伤还未养好,再添一个我?左右我这伤要不了命的,待我养几天看不出异样来再回北海。”

文箫看她半晌,点头:“也好。”

凤隐暗暗松了口气,其实她最怕的是父王知道后将她禁足。

拈花神君万万年如一日,面朝土地背朝天地在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便转过头,只见文箫扶着凤隐正朝花圃走来。

拈花神君何等眼毒,瞧凤隐走路不稳的姿态便心知有异,忙丢了锄头,手指切上她脉搏,面色沉重:“是谁伤了你?”

日光太强,凤隐有些晕眩,挤出朦胧的笑容来:“姓名我不清楚,只晓得她是个漂亮的母狐狸,生有一窝小狐狸,乃是魔界之人。”

“快把她抱进屋里。”

拈花神君那片园圃里遍地神芝仙草,随便抓一把再熬成药汁喝下去,凤隐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

“师父,你这里要是有能助凡人一步登仙的仙丹就好了。”凤隐饮恨道。

世间的凡人灵物们大都是断绝红尘情爱,潜心苦修数百年甚至更久才换得一席仙位,可谓极不容易。但是,也有运气好到令人发指的凡人因偷吃了一颗仙丹而白日飞升,开了此例,很容易令一些人心生歧念不走正途,所以这种仙丹早在数万年前被天帝一道诏令尽数焚毁。

“怎么,你果真爱上了凡人,想助他成仙与之双宿双飞?”

凤隐:“……”

云姝仙子很好,真的是好极了。

凤隐干脆闭上眼装死。文箫走过来为她掖了掖被角:“你好好养着。我把鲛人带过来好好照应你。”

“嗯。”凤隐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听见文箫带上门出去的声音。她背过身,轻声道,“师父,我想睡会儿。”

“也好。”拈花神君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凤隐心里盘算着,大哥绝对没那么好骗,他故意说要回北海其实是试探她会不会偷跑出去吧?她阖目躺在**,分出心神听外面的动静。

果然,等了一会儿,屋外的长廊上响起轻浅的足音,最后停在门前。凤隐一动也不敢动,四周一时寂然无声。

半晌,足音复又响起,渐行渐远,终至不可闻。

凤隐几乎是立即翻身坐起,匆忙着好衣服,匆忙打开房门,匆忙招来祥云,匆忙离去。

凡界正在下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绒绒雪花落处,堆积攒聚,银装素裹,偌大个长安城仿佛一座雪砌的冰城。

凤隐一路顺风顺水地来到崔宅。

朱红漆门,画栋雕甍。崔宅虽同其他权贵的宅邸一样俗气,但是俗气得很招凤隐待见,袁檀就在这里等她呀。

不过离开一小会儿,凤隐却想他想得心疼,她按捺住激动之情,上前扣响门扉。

门房揣着手前来应门,一见凤隐,惊呼:“是袁夫人呀。”朝她身后瞥了一眼,讶了一声,又随手招来一个小厮,“快去禀报公子。”

小厮飞奔而去,门房侧身让出道来:“快请进。”

凤隐拢了拢狐裘,微微笑道:“袁檀在哪?还在原来我们住的那间厢房么?”

门房一愣:“我还纳闷怎么没见袁公子,你们没在一处么?赵陵在这里已经等了二位好几个月了。”

凤隐的笑容僵在脸上。转念又想邺城和长安相隔千里,加上兵荒马乱,雪天路滑,袁檀兴许是路上耽搁了。

她稍微宽了心,问道:“赵陵一直在这里么?”

当初在洛水丢下他真是过意不去,不过幸亏丢下了,否则他肯定要受她和袁檀的连累。

“是呀,他与你们走散,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们,便一直在这里等着。”

凤隐突然停下步子:“我就不进去了,你转告赵陵让他等着,过几天我会把他家公子完好无缺地带回来。”说完掉头就走。

门房来不及阻拦,便由她去了。

***

凤隐踩在云头,心里有些茫然。

其实她在自欺欺人,袁檀既允诺会在崔伯玉家里等她,就一定不会食言,除非……除非他身不由己。

可他那样深的城府,谈笑间计上心头,不动声色间化危险于无形,寻常人又怎能牵绊住他的脚步?而那些权贵们,他们得罪过的只有高洋和清河王。

凤隐趁夜潜入清河王府,熟门熟路地摸进清河王的寝殿。

茜纱宫灯在屏风上映出长长的人影来,风雅俊美的清河王正倚在一方矮榻上自斟自酌耍风雅,忽见眼前的十二扇山水画屏风自动折叠到一起。

“啪”酒杯摔在地上,清河王震惊地抬起头来,却见眼前徐徐走来一抹白影,墨发垂至腰际,嵌在苍白脸容上的双眸宛如在雪水里浸泡过,渗透着丝丝寒意。

“袁檀呢?”她轻声逼问。

清河王呆了一呆:“袁檀临走前说会有一位仙子来找他,起初我还不信,不想这竟然是真的。”

凤隐气得一刀抵上他的脖子:“你,果然是你。袁檀呢?”眼底一阵酸涩,“若他有什么意外,我杀了你!”

清河王吓得魂飞魄散,忙自袖里取出一件物什,烛火一闪,在他手里泛着莹白的光。

凤隐手一颤,是她的玉葫芦。

袁檀当初耍赖不肯归还,她想索回却一直没找到适当时机,后来爱上袁檀,凡界流行相爱男女间互送信物,她便没再找他讨要,权当定情信物了。

凤隐取过来握在掌心里,玉质温凉,袁檀从不离身的,此番却离了身……

“袁檀让我把它转交给仙子,说这样你就不会杀我。”清河王小心翼翼地望她一眼,“袁檀还托我带句话给你。”

“什么?”

“我在来世等你。”

凤隐脑中一片昏然,差点站不住脚:“他……他怎么了?”

“具体过程我不太清楚,只知陛下在金凤台上宴飨群臣,以戏杀供御囚为乐,袁檀从金凤台上跳了下去。”清河王惭愧地低下头,“我对不住他,本想将他好好安葬的,却连尸体也找不到。”

***

金凤台的历史可追溯到三国时期,曹操在邺城西部修建了铜雀、金虎、冰井三台,后毁于战火,高洋又在原三台旧址上重新修建了三台,改铜雀台为金凤台。

凤隐站在台下,四周到处都是积雪,巍峨壮丽的金凤台仿佛雪雕琢一般,岿然屹立于朔朔寒风中。那样的高度,她仰断了脖子也望不到顶端。

袁檀从这里跳下去,焉有命在?

凤隐飞身登上金凤台,双足陷在足有三尺厚的雪中,她浑然不觉得冷,拂了拂衣袖,端坐在冰雪之中,垂眸看着手里的玉葫芦。

清河王说袁檀死了,凤隐却是不信。

神仙世界里有千千千万种术法,这其中有一种追魂之术,以死者心爱的东西为媒介,再佐以术法,便能看到死者生前的一幕,不过,这是极为消耗体力的术法。凤隐却管不了这么多,她一定要把事情弄明白。

她催动口诀,施展追魂之术。雪继续下着,四下悄然无声。

半空中渐渐浮现袁檀与凤隐辞别之后的场景,原来那日袁檀突然发现玉葫芦不见了,又折回去寻找,半路被清河王的人追上来,袁檀估量了下眼前形势,很识时务地回了清河王府。

不巧,皇帝高洋发现凤隐平白无故地消失,勃然大怒,把宫女楚锦抓起来严刑拷打,结果逼问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得知凤隐和清河王索要的供御囚有关联,高洋立即找到了清河王府来。

清河王因惧怕高洋,尽管心有不甘,只好乖乖交出袁檀。

高洋性格古怪,行事乖张,不按常理。旁人皆认为高洋抓袁檀是为了盘问凤隐的底细,谁料高洋跟旁人不一样,他抓到袁檀后桀桀怪笑,也没审问什么,直接把袁檀当他的供御囚戏弄。

场景一转,又来到金凤台上,台上琴瑟声声,觥筹交错,莺歌燕舞,舞袖翩翩。

高洋饮了不少酒,忽然奇思妙想,令手下做了好几个特大的风筝,让御囚背着风筝从高高的金凤台上跳下去,谁若是没摔死,便无罪释放。

那些御囚虽心惊胆战,但横竖是个死,不如赌一把,于是他们纷纷跳了下去。

袁檀却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动。高洋“咦”了一声,提着剑踉踉跄跄地来的袁檀跟前,剑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轻问:“你怎么不跳?”

袁檀从容笑道:“那些跳下去的御囚若没死,你真的会放人么?”

你,当着皇帝的面,他不称陛下,反而称你。

高洋面皮动了动,手下施了三分力气,在袁檀脖子上压出一道血痕,他笑嘻嘻地说:“你猜得不错,朕是逗他们玩呢。”

“所以我不跳。”袁檀仍是笑,眼神沉静如水。台高风疾,他迎风而立,宽大的衣衫被风吹起,似要乘风而去,“既然不管怎么都是一死,为什么要受你的羞辱死去?”

高洋大怒,正待发作,袁檀蓦地将剑翻转过来,翻身跳了下去。

舞榭高台渐渐模糊,一切戛然而止。

停止的原因是因为凤隐的神识波动得厉害,造成血气紊乱。狂风呼啸而过,漫天的雪花铺天盖地地打在脸上,她自那一幕中惊醒过来,摸了摸冷透的脸颊,双腿早已冻到麻木,她哭不出来,觉得心口宛如被掏空。

早该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只是心存侥幸罢了。

她咳出一口鲜血来,倒在雪泊之中。

凤隐再次醒来是在北海,一家人在床边围了一圈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动了动唇,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床头总有个柔和的声音安抚着她,可她仍是不想醒来。如果这么一直睡下去,忘记一切悲伤,那也挺好。

就这样,一直睡下去吧。

不知第几日的时候,她听到床头又有人在说话。

“到底该拿她怎么办?”父王幽幽的叹息声。

“给她灌一杯忘川水,一切迎刃而解。”是师父的声音,顿了会儿,他走到床边,托起她的后背,冰冷的瓷碗贴上她的唇。

凤隐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偏过头。

北海龙王见她总是醒来,几乎飙泪。

拈花神君轻轻诱哄着:“乖徒儿,你不是痛苦么,喝下它就没事了。”

凤隐退到床角,警戒地望着他:“我不要。”声音轻到几不可闻。

拈花神君皱眉:“为什么?”

“为什么?”凤隐撑着额头喃喃自语,唇色惨白,她恍惚了会儿道,“因为他给我的好远远超过他给我的痛。他说要在来世等我,如果我忘掉他,岂不是让他空等?”

拈花神君趁机劝道:“既然他说要等你,你更应该振作起来呀。”

“可是我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北海龙王温声道:“你振作起来,我们慢慢找,好不好?”

凤隐隐顿了顿,应道:“好。”

凤隐又去了趟下界的长安崔宅,整了整情绪对赵陵道:“你家公子已经不在了,不必再等了。”

赵陵宛若遭了雷劈。

凤隐强自抑着悲痛,温声道:“你也别想不开,我看崔伯玉虽然爱附庸风雅,不过人还是不错的。你就跟着他吧。莫要你家公子在地下还要挂记你。”

可怜,真是可怜,自己尚未振作起来,还要来安慰别人。

赵陵当场就哭了。

凤隐被他的哭声弄的又掉下泪来。

待赵陵哭罢,凤隐又问:“当时在洛水分别时,行李留在了船上,你应该有带回来吧?里面应该有袁檀的衣物吧。”落寞地笑了笑,“他连尸身都没有留给我。”

赵陵眼圈又是一红,随即跑开,须臾,抱了两件白袍子和一幅画像过来。

那幅画像是袁檀当初为凤隐所作的画,才完成一半而已。

凤隐用这些东西为袁檀建了一座衣冠冢,位置就在建康青溪边上的一座山头上。

建康毕竟是袁檀自小生长的地方,他一定希望死后能葬在建康这片土地上。

站在山巅,俯瞰大地,河水蜿蜒似玉带,华宅别业连亘相望,山水美景尽收眼底。

生前足迹踏遍天下,死亦有美景为伴。

她希望袁檀在地下也不会寂寞,在地下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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