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连一愣,道:“我一得知消息,就立即进宫来见陛下了……”他一言未毕,就见着于烈冲进殿来,连礼都顾不上了,还没到文帝面前,便叫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淮州王,两个人一直出城了!还有庆云公主,也带了穆府亲卫,一同去了!他二位进出是常事,可是,他们神色实在不对,所以和将军传话过来,赶紧禀报陛下……”
于烈话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清都长公主怒喝道:“禀报有什么用?和素居然不拦着?他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姊姊,拦不住。没人敢伤他们,又怎拦得住?”文帝道,“去哪里?还用说吗?当然是赶去怀朔那边了。”
清都长公主怒道:“那正好!”喝道,“不就是要打仗吗?好啊!那就打!我大代还怕打的不成了?”
文帝道:“姊姊,你准备跟谁打去?”
“跟谁都无妨,不论是谁,敢害公主,那就杀得他们一个不留!”清都长公主道,“陛下,源贺屯兵武川已久,让他去!”
文帝道:“这么一来,就是给人**的机会。”
清都长公主大怒,道:“陛下,那是你亲生女儿,你都不肯替她报仇吗?”
“朕没说不替她报仇,但至少得先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文帝缓缓地道,“不管怎么说,朕决不信柔然可汗会派人杀景风,此事定有缘故,要打也得找对了对头。”
皇后道:“姊姊,陛下说得是啊!”
清都长公主深深一叹,拭了拭泪,道:“陛下跟我说得通,可是,淮儿和太子,如何说得通?既如此,陛下还是赶紧下旨,告诉源贺,不论如何,不能让他两个动兵。”
文帝道:“不成。”
清都长公主道:“为什么?”
“你忘了。”文帝看了清都长公主一眼,道,“明淮有兵可调。你若不让他调陇西王的兵,他现在怒火冲天,一定会……”
清都长公主“啊”了一声,道:“这决然不成,我们多年筹谋的大事都会坏在他手上。”
“他们要打,就打吧。”文帝道,“如姊姊所言,我们大代还怕打了的不成?已到了这地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说到此处,忽觉喉中又是一甜,“哇”的一声,又呕出一口鲜血来。皇后吓得只是掉泪,清都长公主扶了文帝,叫道:“太医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徐太医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替文帝诊脉。清都长公主在旁催促道:“陛下怎样了?你说啊,陛下怎样了?”
“回……回公主,陛下……陛下只是急怒攻心,又伤心过度,并……并无大碍。”徐太医还要说下去,清都长公主松了一口气,挥手道,“没大碍就行了!别罗嗦了,替陛下张罗药去!”
皇后在旁只是哭泣,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娇弱不堪。清都长公主对她道:“你先回你中宫去歇着,啊?别在这里了,也别哭了。都有我和陛下在呢。”
她亲自扶着皇后走到殿门口,待得秋兰一众女官陪着皇后走了,文帝问于烈道:“谁跟太子和淮儿一道的?”
“就那位吴廷尉吴大人跟着。”于烈道,“太子把绣衣大都带上了。”
文帝笑道:“好!好!好!这个局这样被破了,朕实在是想不到,他们竟然用景风来破朕的局!景风出事,无论是太子还是明淮都会不顾一切赶过去,谁都阻不了!”
清都长公主缓缓走到文帝身边,道:“陛下,我方才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就是一时急了,我知道你比谁都疼景风……”
“我是真不曾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文帝眉头深锁,道,“不应该会出这样的事才对。我怎会拿女儿的命去冒这个险?”
清都长公主正要说话,忽然头中一晕,竟站不住了,往一旁倒了下去。文帝叫了一声:“姊姊!”忙起身扶了她,道,“姊姊,你近来到底是怎么了?一直不好,而且眼见着重了,到底是怎么了?”
“……我已经没吃那寒食散了啊。”清都长公主多少也觉得有些不对,道,“而且也一直在静心调养……”
文帝忽道:“姊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身子不适,一直不好的?”
清都长公主一愣,白芷在旁道:“应该是自公主住进寿安宫以来不久。”
文帝重复道:“寿安宫?”
“陛下别操心我的事。”清都长公主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没什么要紧。陛下赶紧去处置国事吧……”
文帝打断她,道:“姊姊的病,照朕现在看来,恐怕未必是病。景风已经出了事,我难道还能让姊姊出事?”
清都长公主对文帝的话置之罔闻,怔怔看着烛火,泪水如连珠般落下。“我们……我们都对不住景风,若是知道有今日……若是知道……”
文帝不语,只望着殿外。多日干旱不雨,此时终于是下了起来,瓢泼一般落得铺天盖地,隔着那银色雨帘,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
连着下了两日的雨,这日终于雨后天晴,那天蓝得透明的一般,微微的一道阳光洒在御花园的池子里面,还舞出了半弯彩虹。凌羽手里捧着个薄得也透明似的碧玉盘,正在那里摘不知什么叶子,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放在盘子里。
赵海过来了,这两日宫中人人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说话都绝不敢高声。赵海低声道:“天师,这两日大道坛那处的珊瑚瓮,日日里甘露盈满,无论如何也不会少一丁点。百姓们都争先恐后来拜,求赐甘露,每日里大道坛络绎不绝的都是人。国运隆则珊瑚瓮甘露盈,都是吉祥之象啊。”
“君王之政太平,则甘露降。”凌羽手下仍没停,那叶子金黄,躺在碧玉盘中煞是好看。“我这几日陪着陛下,不能离宫,过几日再看看去。”
“前儿下了雨,连着下了一日一夜,今儿才停,解了这干旱,大家都说是天师祈雨的本事大呢。”赵海笑着道。凌羽“扑哧”一笑,道,“是陛下有心!太平之年,甘露取之不竭,百姓既求赐,那就赐吧,回头我就请陛下下诏。”
此时却听有脚步声过来,赵海回头一看,却是悦夫人带了几个宫女,忙向她见礼。悦夫人打扮素净,几无饰物,只薄薄施了胭粉,对凌羽笑道:“天师,有一事相请。我这几日都在宫里替景风公主诵经,又想替陛下祈福,想找天师讨些儿物事。”
凌羽笑道:“悦姊姊客气了。”说着一指道,“姊姊请到我那边坐好不好?”
赵海便退了下去,悦夫人随着凌羽一同走到九华堂后园,见那里有两株树,一株黑黝黝地并不见得出奇,另一株却是绝大的花树,开了满树花朵,垂了丝丝莹白,十分特异。忍不住伸手想去抚一下那花,却听凌羽道:“有毒,不能碰。”
悦夫人忙收回手来,凌羽道:“这里不会有人来,有话但说无妨。”顿了一顿,笑道,“我只是不曾想到,悦姊姊还敢来见我。”说着两眼盯着悦夫人,道,“你究竟为什么要那么做?”
悦夫人冷冷地道:“你上了我的当,受了我的骗,是不是心里不快得很?”
“我只是难过,不曾救得耿姊姊。”凌羽声音更冷,道,“你倒是会装,装得那么关心她的样子,连我都被你哄了。”
悦夫人道:“我没骗你!若我真是作伪,你能信么?我在宫里这十年,跟耿嫔亲如姊妹,我是豁了性命想救她,只是她不愿连累旁人!”说到此处,眼圈已红了,道,“我说我不管这么多,我去设法,你到时候若是不走,那才是连累我。可是到了约定好的时辰,她已经……已经上吊自尽了!要不是你回宫,她怎么会死?!”
凌羽默然片刻,道:“你是陛下的嫔妃,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与天鬼勾结,背叛陛下?你可知若是此事败露,你悦氏必定是灭族之祸?若非你运气够好,那时有乙夫人出了事,我好歹能把事都推到死人身上,否则你也早就得死了!我就是想问你,为什么?”
悦夫人道:“你还有脸问我?”瞪着凌羽,又是恨又是痛,道,“就是因为你整我,放了一条蛇到路上,害我跌了一跤,快八个月的孩子没了不说,从此再不能有孩子。陛下的几位夫人都有孩子,就我没有,这十年,我是什么滋味!”
凌羽低声道:“你的猫抓伤了我的鸽子,我只是想吓你一下。我不是存心的,从没想过要……”
“是,你都不是存心的,你永远都不是存心的,你都没错,人人都得要让着你。”悦夫人冷笑道,“陛下连打都没打你一下,责罚你都没责罚一点儿,那事情就像是没有一样,我心里有多难过,也只有自己知道。”
凌羽慢慢地道:“那是我的过失,你要恨我,我也没话可说。可你勾结天鬼,绝不是我回宫以后的事。我是有错,但陛下没薄待你,你别胡乱拉扯。我一直在等你,你今儿若说不出个缘故,我一定禀告陛下,不能让像你这样的人继续留在陛下身边害他。”
悦夫人笑道:“你究竟是要帮你大哥呢,还是要帮陛下呢?”
“这话说得差了。”凌羽垂头一笑,道,“不论是我大哥,还是陛下,都轮不上我来帮。我算什么,能帮得上天子?我大哥么,他更是巴不得我离他远远的,以免坏他的事。说吧,你是为什么要害陛下?”
悦夫人咬着下唇,半日,道:“好,我告诉你。我那时再恨你,也无济于事,陛下又重重封赏我家里人,我也只得继续在宫里过下去。原本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可是,就在不久之前,陛下他杀了一个人。”
凌羽问道:“谁?”
悦夫人一字字道:“济南王,慕容白曜!”
凌羽淡淡地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杀哪个臣子,那臣子就只能死。”
悦夫人道:“可他是冤枉的!”
“冤屈的人多了去了,若是都论起来,那就说不完了。”凌羽道,“你跟慕容白曜有什么交情?”
悦夫人道:“你知道我姓悦。”
凌羽点了点头,道:“此姓少见。”
“悦姓出自辽东昌黎,自我祖父往上,都在燕国为官,官位也还不低。”悦夫人道,“不是冯昭仪那个冯燕,是慕容燕。”
凌羽“噢”了一声,道:“我听说过,慕容白曜就是燕国文明帝慕容皝之玄孙。这么算起来,确是跟你悦氏渊源极深……”
“他是我全家的恩人。”悦夫人打断了凌羽,道,“我家跟常太后一家差不多,都是先帝平辽东的时候来到这里的。那一年,数十万人内迁平城,也有我家人在里面。可我们就不如常太后好命,得那时候还是先帝嫔妃的冯右昭仪照应,后来又成了陛下的乳母,先封保太后,后封皇太后。这迁来的数十万人,实与生口无异,受尽了折磨凌辱!”说到此处停了一下,道,“不过,这大代倒确是不甚在意什么血统出身。那时慕容白曜虽是少年,却已崭露头角……何况燕国慕容氏自代国时候,便与大代通婚,慕容大哥他也算一路顺当,遇到了我们一家,记着从前渊源,极力相助。那时他已是清都长公主侍卫,向来照顾我,当我是妹子一般,后来又求了长公主,选我入宫为妃……”
说到此处,悦夫人咬牙道:“慕容白曜向来忠心陛下,并无二心,对长公主更是……更是……更是……陛下赐他死,长公主竟能不发一言……”
凌羽道:“于陛下而言,单单是我大哥在长公主生辰宴谋逆,而慕容白曜按兵不动,害皇后跌入河中,遗恨终生,就够杀慕容白曜一百次了。在皇上看来,慕容白曜眼中只有长公主,而无皇上,你说,陛下如何想?慕容白曜多年来藏左肃于自己麾下,你说看在旁人眼里又该如何想?都该认定他跟我大哥多年暗通,有谋逆之心吧?”
悦夫人一张粉脸涨得绯红,叫道:“你到底帮谁?你口口声声叫着大哥,从前还为你大哥跟皇上置气,可如今……”
“姊姊小声些儿。”凌羽笑道,“我只是就事论事,皇上要杀慕容白曜,在他也算有理。悦姊姊你愿意赌上你悦氏全族的性命去替他报仇,那也由得你,轮不到我多言。只是……”说到此处,两眼凝视悦夫人的脸,道,“不管我是不是无心,总是我害了你一回,也是害你遗恨终生。我替你隐瞒这一次,但仅此一次。若你再敢有忤逆之举,不但是你,连你全家都不会有活路。你就真的不怕连累你家人?大魏法令你是知道的,必当门诛!”
他见悦夫人睫毛闪动,眼中现出畏惧之色,笑道:“悦姊姊,你在宫中多年,看来也没见得有多少长进啊。我劝姊姊一句,安安稳稳在宫里过富贵太平日子哪里不好了?没那本事,就别去胡乱掺和。若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悦夫人目光落到凌羽所佩那柄含光上,忽然惨笑道:“我知道你的本事,怎么,你是想一剑把我杀了吗?是谁害得我如此,连个指望都没有?我没有耿嫔想得通,得过一日便是一日,我想不明白!我就是想不明白!”
凌羽垂头,半日道:“是我欠你一回,我还你一回。但只此一回,你再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只会害了自身!纠缠进这些事情里面来,于你悦氏绝无益处!”
悦夫人再也禁不住,痛哭失声,朝外便奔了出去。凌羽在她身后说道:“悦姊姊,你先站住。在我这里喝碗茶再走吧,你这样子出去,若传到陛下耳中,立时便会疑心。你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一丝半分,否则,没人救得了你。”说着捧起那个碧玉盘,道,“姊姊,这边请。”
悦夫人只得站住,随着凌羽走了过去。凌羽见案前放了一堆各色各样的瓶瓶罐罐,问道:“是你带来的吗?什么东西?”
“是啊,险些儿忘了,是我给天师带来的。虽是小小物事,不成敬意,但确是天师喜爱之物。”悦夫人抹了抹眼泪,却笑了起来。她虽然在笑,但眼中满是怨恨之意,“耿嫔一直记着你,过上几个月,便会替你做些你爱吃的糖渍梅子放着,放久了,又重做一回。她近一回做的还在,我让人尽数送了过来。天师的茶,也不能白喝呀。”
凌羽看着那些瓶瓶罐罐,没有开口,只一张小脸发白。悦夫人看他端着碧玉盘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又笑道:“只是你这回若吃光了,就再没人给你做了。耿嫔做吃的那手艺,宫里没人比得上,天师吃的时候,一定得多想想她呀。”
“……你说够了吗?”凌羽一只手已按在剑柄上,脸色冷得如冰霜一般。悦夫人冷笑道:“你是想杀我吗?那你动手啊,反正陛下宠你,任凭你做什么,也不会治你的罪。宫中暗暗地传你是妖邪,照我看来这话也没错。若非善魅的妖邪,又怎能哄得陛下对你言听计从?”
凌羽手慢慢自剑柄上松开,淡淡一笑,道:“是我欠了你,害你如此,虽是无心之失,但也确是我的过错。你要怎么骂我伤我,都由得你,可你若是要害陛下,我一定杀你。悦姊姊,你记住我今日的话便是。”
本章知识点
魏晋南北朝谶纬的影响力
我不在这里解释冗长的谶与纬的概念,我们只需要清楚一点:广义的谶,与广义的纬,可以泛指一切讲术数占验的东西,天文、历谱、五行、杂占、龟书、形法都是。汉代盛行到了极致,魏晋南北朝已经相对算是衰落了,但仍然对整个社会的影响都非常大,涉及政治、文学、哲学、军事等各个方面。
比如十六国时期,群雄并起,想要称王称帝者,说自己有“异貌”就是方法之一,像苻坚的“背有赤文”“目有紫光”。
比如南朝,朝代迭变太快,以谶纬来论证旧朝将亡,新朝当立,能够起到很好的舆论作用,像刘裕代晋自立,就用了一系列的谶言,七言诗中暗藏“刘”字,又以五行说辅之。《苏莫遮》中出现的“丹鱼”也是一例,就是西秦即将灭国的前兆。
这样的例子,由汉至魏晋南北朝,实在是多到举不胜举,如北魏一朝,今天在这里挖到了玉印,明天那里献了只白乌,都是祥瑞之物,也都是谶纬,包括那凌羽那只“神鹿”甚至仙鹤坐骑,本质上也如出一辙。
可能我们现代人觉得很无聊,觉得怎么会信这个?可是,在汉代乃至魏晋南北朝,人们是真的信。哪怕像曹操这样的明主,下令禁谶,仍然禁之不绝。所以我们不要以现代的观点来看问题,谶纬是真能制造舆论,产生民变的,小说里,苏连对京城近来的异变忧心,不是因为信,而是因为怕别人信,而惧。
凌羽那个珊瑚瓮(其实应该是玛瑙瓮,出于《拾遗记》),就是个典型的谶纬:“随帝世之污隆,时淳则露满,时浇则露竭”,凌羽用得很溜,百姓也信他,他这个天师不仅是名,也是实,假以时日其权力威信不会低于当年的寇谦之。正因为如此,裴明淮一直对凌羽有所提防。太武帝当年行军打仗有时都会拉上寇谦之,也是因为寇谦之常常“预言”(有时候是看天象),让皇帝比较相信。凌羽虽然可爱,但一样的擅谶纬之术,触到了裴明淮的忌讳,裴明淮非常厌烦以谶纬之说干政,只是碍着文帝不好多言。文帝的态度是不信,但可以用,对佛教对道教都一样,裴明淮的态度更激烈些,后来孝文时期下诏禁图谶,非常严厉,若是私藏就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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