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近日夜里,我时常会反复做同一个梦。一次次接二连三地被吓醒,醒来后便是满头大汗、惊魂未定。
梦里时常只有我们几个人,我,关月,董铭阳,乔诺。我们四人置身在孤岛之中,躲避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的追杀。有时是我们四个四处逃窜,各自分散开,带着恐惧,直到被吓醒。有时是关月被丢到大海里,我没办法救她,直到哭醒。也有时是乔诺或者董铭阳替我挨了一刀,鲜血淋漓地躺在我面前,或者我被丢进大海,岸上的三个人哭天抢地也没办法救我。
而最后一次,是我手拿着刀,刀上沾着殷红的血,我冷漠地站在岸边,看着三个人在水中挣扎,鲜血染红了整片海。
然后,我尖叫着从梦中惊醒。
夜明星稀,窗纱轻轻摇曳,我蜷缩在被子里,衣服被汗水打湿。所有的睡意都被打散,我打开床头的灯,心头才一点点地变暖。看了一眼手机,再过六个小时,那场硬仗就要拉开序幕。
类似于临门一脚的紧张,我冷得在被子里发着抖。
从小到大,我是一个信命,也信因果轮回的人。
深知自己的愚蠢,却又摆脱不了自己的固执。左右翻了翻身,我终究还是爬了起来,披上外套,脚步轻轻地来到了客厅。
妈妈信佛,自打搬到这个家里来后,她便开始供奉观音。几日来,她更是严谨地吃斋念佛。
也管不了现在算不算临门抱佛脚了,我取了三根香,点燃,然后郑重其事地在菩萨面前虔诚地下跪,祈愿。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造化是自己亲手写下的,没有人能替你力挽狂澜。
但这样做,多少能让我平静下来,不至于太阳升起的时候,太过失态。也许是拜了菩萨,心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我这才再次有了困意。穿着拖鞋重新回到**,好歹再次沉睡了过去。
次日睁着沉重的眼皮醒来的时候,太阳的光芒已经敞亮到铺满整个屋子,林芳催着我起来,一边把熨烫好的那身黑色连衣裙扔给我。
“要快些了,不然来不及。”她穿了一身藏蓝色西装,里面套着白衬衫,平日里披散着的头发挽成一个发髻,不过几日,她像是心智成熟了十年一样,终于有了做母亲的样子。
我从**爬起来,按部就班地套着衣服,她喃喃自语,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一定要讨回公道,别以为躺着不醒就没事了。
我忍不住嘴角上扬,不自觉地有了些许斗志。
这一关终究是来了,也好,过了这关,就再也不用日日受着折磨。
收拾好一切,我怀揣着无比肃穆的心情,等来了接我和母亲的关夏。没错,关夏被乔诺和关月嘱咐,对这些事一直很上心。上车之前,我把准备好的那封信给了他,让他帮我转交给乔诺。他看了看信封,有些好笑地说,你们俩多大了,来来回回写信。
我只是笑笑,并没有告诉他,这是一封分手信。
我问他关月怎么没来,他告诉我,关月一早就去送董铭阳了。说完,他摇了摇头。我知道,在他眼里,是实打实地看不上我和董铭阳的,毕竟我们一个拖累乔诺,一个快要弄疯了关月。可他又没办法责怪我们,说到底,被命运玩弄最惨的人,是我们。
似乎是看出了我神情里的忐忑和落寞,关夏难得没有与我针锋相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过了这个坎儿,人生就能光明了。”
“放心,你不是一个人。”
我用微笑回馈他,是真的感激他的安慰。不得不说,有时候你的宿敌的一句温暖的话,比那些日夜爱你的人的鼓励还要来的有效。我长舒一口气,有了些精神,整理了一下衣服,上了车。
此时的我,总以为这只是所有遭遇的一个句点。画完句号,便可打开新的篇章,不管是好是坏,我们都有新的盼头,继续书写下去。可我终究是太愚蠢又年轻,完全不知道在未知的命数里,命运早已为每个人写好了结局,只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我们三个早早来到法院,等待开庭。
艾和因为躺在医院,所以艾晴代为出席。我并不关注在我之后来了的艾晴,而是心慌于为什么董铭阳他们迟迟不来。
是的,那股心慌的感觉又爬了上来,我没法跟关夏说,他是个不信直觉的人。他受不了我坐立不安地来来回回,给关月打电话,可和我一样,都没法接通。如果说董铭阳因为程序在路上耽搁了情有可原,可关月是怎么回事?
这么紧要的关头,她根本没有理由不接电话。
就在这个时候,关夏找的律师那头突然传来了消息,董铭阳他们在来的路上出了点意外,董铭阳坐的那辆车,被一辆酒驾超速的车撞上,有好几个人受了伤。说到这儿的时候,那个人的语气凝重起来,用那种类似节哀的神情看着我们说,董铭阳头部受到撞击,本来没什么事,却引起了旧伤复发,当场昏迷不醒,已经被送往医院的手术室了,情况……不太妙。
他说,董铭阳的头部流了很多血。
已经送进了医院急诊室半个小时了……
最先愣住的是关夏,他冲上去揪着律师的领子,问:“这些情况属实?你确定没搞错?关月呢?我妹妹怎么样?”
“关先生放心,关月小姐没事,她跟着去医院了。”
在关夏身后站着的我,双腿早已软掉,因为没有吃早饭,胃里空空,血糖也供应不上,脑子也跟着一片空白。如果不是我妈在一旁扶着我,我可能直接栽过去,不省人事了。
纵使这么多天以来,我经历了这一连串接二连三的打击,我以为自己早就练就了钢筋铁骨,足以迎接一切困难,但当面对这猝不及防的一切时,我仍旧脆弱不堪。
我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还会横生出这样的枝节。
旧伤复发?
这四个字在我脑中全无概念,我与他相识这么久,从来就只知道他打别人常常打得屁滚尿流,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旧伤。
“苏静安,别给我发愣,先过去再说。”
关夏想也不想便拖拽着我上车,我迷迷糊糊的,只觉得置身于一场破碎又迷离的梦中。可落下来的滚烫的热泪又在不断地提醒我,这并非是一场梦。
这是残忍又绝望的事实。
关夏几乎把车开到最快,没过多久,我们便抵达了医院。
按照一路指引,我们找到了董铭阳所在的手术室。关月坐在长椅上,她的衣服上,手上还沾染着一些暗红色的血迹,那些红色一下子就刺痛了我的眼睛。
董铭阳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关月哭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关夏大步走过去,左右看她,生怕她受伤。但我知道,纵使她身上一点磕碰都没有,她的心里那道无法缝合的裂缝,是唯一也是最致命的伤。我慢慢踱着步,走到她跟前,全身都在哆嗦。
“关月,董铭阳他……”
关月突然抬头,她用一种陌生而又愤恨的目光看我,然后她伸出手,狠劲儿十足地给了我响亮的一耳光。
我受不住力,向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所有人都被她这个举动吓到,只有我没有。
让她失望的是,我回馈她的,却只是麻木不仁的表情。肉体上的痛我几乎免疫,精神上的痛才是煎熬。
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该拿出哪种表情来面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
悲伤?抑郁?绝望?痛苦?愧疚?不是,都不是,这些全部不恰当。我的情绪里,包含着所有,却又不完全属于它们任何中的一个。它们占据着不同的比例,交织着,折磨我的精神,我的肉体。
人被折磨到一定程度,是哭不出来的。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不是一句无病呻吟的瞎话。
“为什么他会有旧伤?”关月站起来问我,气势咄咄逼人,“为什么他有旧伤你却不告诉我?”
“他有旧伤,以后就算真的进去了那种地方,免不了挨打受伤。现在稍微磕碰他就颅内出血要大手术,以后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进去,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是无辜的……”
我悔恨不已地说出了真相。
是的,到了现在,再隐瞒真相,我就真的不是人了。
“董铭阳是无辜的?!所以,苏静安,你就一直这样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为你牺牲,为你去死!你怎么那么无耻!”
若不是关夏在一旁揽着,恐怕关月早就扑过来接着打我了。
我看着眼前近乎发疯的她,别说是一句话,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都再也给不出来。
我连道歉都没有资格了。
董铭阳并非什么事都会跟我说,就连他有旧伤这件事我自己都不知道。但面对她的责难,我没有资格去反驳。
她说得对,如果我知道董铭阳的身体是这种情况,我就算是自己去死,都不会让他承担这一切。
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如果我是关月,我也一定很恨我自己。这一生最爱的人,不爱自己就算了,还爱着自己最好的朋友,甚至为了她性命都要弄丢。
“关月,你给我冷静点!”关夏实在受不了自己妹妹这样,他冲我使眼色,让我离远一点。关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一反常态地包庇我,作闹得更凶了,她甚至坐到了地上,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她哭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如赤脚走在刀尖上,钻心地疼。你若见过人间富贵花花开富贵的模样,她哪日枯萎了,你便知道有多让人扼腕痛惜。
她这朵富贵花,终究是毁在了我手里。我浇灌她绝望,让她暗淡无光。她恨我,也是应当。
可我对不住她,我欠的债太多了,怕是一个都还不起了。
是的,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就在这个间隙从手术室出来。
手术室的灯灭掉,他面带歉疚地跟我们说,请节哀。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三个字好熟悉。
似乎在梦中听过了一样,以至于此刻的我,依旧保持着一个姿势,同样麻木不仁的表情。
这个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所有人仿佛置身在与我不同的世界,有人哭泣,有人摇头,他们皆满目疮痍,却没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冰冷得似个假人。
“静安。”
“静安。”
隐约中,我听到有人叫我,他的声音很熟悉,熟悉到一听我便有想要丢盔卸甲,失声恸哭的冲动。但我没有哭,只是忍着泪,寻着声音往前走去,前方等待我的,是一道紧闭的门,有微弱的光亮透了出来。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我知道他在里面。
“静安,静安。”声音仍旧呼唤着我。
“我在,我在这儿。”我回应着这个声音,泪水在不经意间湿了满脸。伸出双手,我想要推开这扇门,想要看一眼他的模样,想要问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要离开了。可他就要算离开,也要认认真真地道个别啊。
其实,我最想告诉他的是,你能不能别走,能不能多陪我一阵。
我还没有完全长大,我还没有完全学会怎样面对这个冰冷又残酷的世界。
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给予过的温暖和爱,一点点都没有。
他还那么年轻,他还那么的好,他还有一位慈爱的长辈在等他回家。我终究还是没能打开那扇门,没有人拦我,是我没有勇气。
我坐在地上,呆呆的像个迷了心智的傻子,双目失去了焦距,视线被泪水模糊,我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此刻才是一场真正的梦。
会有一个英勇的人给我一个响亮的耳光,打醒我。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自己仍旧十五岁。我穿着高级定制的洋装,坐在温暖明亮的画室里画着画。
外面风和日丽,一切都那么美好。
没有人爱我,也不会有人恨我。
一切苦难都是泡影,一切相逢都是想象。
没有那山崩地裂,此生都无法磨灭的罪恶感,更没有余生都无法消磨的痛不欲生的印记。
(二)
三天后,关月进了医院。
听说,她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焦虑导致昏倒,这一病病得不轻。而这三天我不理世事,一个人躲在家里,浑浑噩噩。
我买来一大堆零食机械地吃,吃完了就吐。困了就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我很困很困,但一点也睡不着,后来没办法,我只好吃药来帮助睡眠。好在,我终于睡了过去。
然后,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没有人离开,没有人恨我,所有人都好好的,平凡却生动地过着余生的每一天。可这种好梦没过多久,我便疼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林芳哭得像只水萝卜,她一边哭一边打我。
我醒了也不说话,只是麻木地看到地上那些洒了的白色药片。
见我终于恢复神智,她开始抱着我哭。
可我并没有因为这一觉而轻松,我真的太累了,明明才度过不到二十年的时光,我却觉得我把整条人生的路都走马观花地过完了。
直到她告诉我,关月住院了,我才来了些许精神。
简单地收拾一番,我拎着一些水果,来到了医院。第一个见到的人,自然是关夏。
此时关夏正在走廊拐角处抽烟。他见到我,十分意外,烟灰落在手上都不知道,直到疼了,他才缓过神。
“你怎么来了,你——”他把烟丢掉,眼神带着怜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啊,没事。”我勉强地笑,他眉宇间的担忧却更深了,他轻轻扶住我的肩膀,犹豫了半天,才问,“你……还好吗,要不要——”
我知道他想问我什么。
别说他,早上起来我都被自己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到。其实林芳早上想送我来的,她看我精神恍惚,路也走不太稳当,很担心。但我还是没让她来,我不想她再牵扯其中。
“我没事,真的,我看看关月就走。”
“她醒了……情绪不太好。”他吞吞吐吐,我的脚步因此停下。
“既然她醒了,那你帮我收下这些水果吧,都是她爱吃的。”我把东西递到关夏手上。
关夏点点头,并没有多做挽留,毕竟我们都知道,关月一点也不想看见我。她恨我,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这世上,大概没有任何一种恨,能比得如今她对我的恨了。即便我们曾经那么那么的要好。
她不会想见我的,我也不敢见她。我们两个鲜血淋漓的人,现在连自愈都做不到,何谈见面呢。
“我把董铭阳的葬礼安排了。两天后,南山园。你总归,要过来送他的吧。”
他的声音很温和,我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温和的语气和我讲话。
其实,为董铭阳办这件事的人,应该是我,毕竟除了奶奶,我算是他最亲的人了。
可当时关月近乎咆哮地冲我吼,不许碰他,你没有资格碰他。而当时的我,跪在董铭阳身前,就真的没有敢碰他一下。
我不配。
我连送他最后一程都不配。
“好,我会去送他的,就算关月打我,骂我,我都会去的。”我的声音带着不可遏制的轻颤,笑着说。
对不起,关月。
我还是想,送他最后一程。
两天后,董铭阳的葬礼如期举行。
他的葬礼,没有落雨,而是微风拂面,晴空万里。我穿着白衬衫裙,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风衣,胸口处,别了一枚白色的绢花。
林芳陪着我一起来的,她为董铭阳买了一大捧白色的花。我想,如果不是她陪着我,关月早就对我恶言相向甚至驱逐出境了吧。
葬礼来的人并不多。
因为是关月置办的葬礼,到场的只有几个与董铭阳关系甚好的朋友。那些朋友我也认识,甚至还很熟,但他们都与关月一样,对我视若无睹,冷淡不理。
我没有觉得惊讶,他们这样是应该的。
仪式结束后,其他人都走光了以后,只有我们四个留了下来。董铭阳生前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如今我们四个来送他,也不算聒噪。
墓碑上贴着他的黑白照,这张照片是我刚刚会用单反的时候,给他拍的证件照,没想到,后来却变成了他的遗像。
这个时候,我才明白那些大人嘴里常常慨叹的世事无常。
关月轻轻抚摸着董铭阳的照片,动作温柔又深情。
我时常想,我的罪责上应该多了一条棒打鸳鸯。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董铭阳大抵也就被关月感动了。关月比我想象中的要深情,所以,每每面对她,我更觉得罪孽深重。
“你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话吗?”关夏轻声问我,而我摇了摇头。
我与董铭阳相熟这些年,说过许许多多的话,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再说的了。
我知道,即便我害了他,他在九泉之下也只会希望我好。他总是这样,事事把我摆在最先。
我也想自己好好的,但我想,我不配。
关月说完心中所想,终于站起身朝我们走来。
只是,她没有看我,也没有与我说话,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她轻轻挽住关夏的手臂,两人就这样慢慢离开了。而我仍旧留了下来。虽然我什么都没说,但林芳跟董铭阳倒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了对他的感谢与歉疚,她与我一样,都深觉罪孽深重。
只是,她所体味的罪孽与我的,终归不是出自一处。她的歉疚还是可以言说的,而我,大概是话不知从何而起,余生都会背负罪孽而行。
我想,如果没有遇到董铭阳,我大概也不会活到现在。
他出现在我人生中第一个劫难里,用关爱和耐心拯救了我。可他终归什么都没有换来,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董铭阳,真的,真的对不起。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我一定,一定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没有谁去替谁的罪,是应该的,是正确的。
所有不正确的决定和行为,终会换来最可悲的后果。
后来,林芳也离开了。
董铭阳的墓碑前,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还不能走,因为我还要等另外一个人。
直到太阳渐渐变得毒辣,那个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向我慢慢走来。
他瘦了很多很多,也因此显得身子更加修长。他穿着一件水蓝色的衬衫,衬衫上的褶皱并没有被抚平,而他下巴上也冒出青色的胡茬。他的双手被手铐铐住,但依旧一副乐观平静的模样。
要命的是,即便他现在狼狈了许多,也还是那样迷人。
我站在墓碑前,笑中含泪地用目光迎着他。而他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直至一步步走到我身前。
两天前,乔诺借机逃脱了他父亲的控制,自首了。
他和我一样,无法面对董铭阳的离去,愧疚、不安、悲痛,这些情绪让他拼尽全力逃了出来,把事实的真相摆了出来。这一次,我没有拦着他。因为,我们都要学着长大,学着为我们的罪责付出代价。
“时间不多,抓紧。”旁边两个穿着警服的男人叮嘱了一下。乔诺颔首,以示谢意。
这个我爱的男孩,就连这样的境地,也都教养极好。可这样优秀的男孩子,却因为我这个罪人,把整个大好的人生都毁了。
如是想着,我的眼泪忍不住哗啦啦地流下来,我慌乱地拂去眼泪,咧着嘴努力地朝他阳光地笑。
他爱怜地看着我,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
“静安,我到现在,都还很心疼你。”
“我有什么可心疼的呢,我这个罪人。”我摇晃着头,“我多希望我从来没有跟你表白过,我多么希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命运这样安排,你我都无能为力啊。”他拿出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对我说,一边转过身,郑重地看着董铭阳。
“今天来,是要送你最后一程的。”他慢慢走上前,像送别一个老友一样,“从小到大,我从未觉得亏欠过谁,却唯独觉得最对不起你。从小到大,我受到的教导都是知错就改、要承担责任。我本以为在这方面我会做得极好,却没想到,最终是如此不耻。”
“对不起,真的。我知道一切已经于事无补,但不管怎样,我都要承担起这个本属于我的罪责。”
“谢谢你这么多年出现在静安的人生里,护她周全。”
“也谢谢你,成全了曾经的我们。”
我站在他身后,静静地聆听着他的诉说。
乔诺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以后,长舒了一口气,走回到我身边,轻轻地拉住我的手:“与他的事,算是了结了。接下来,该我们了。你的那封信,我收到了。”
“静安,你说过你会等我。我信了,我是真的信了。”他笑着说,眼里的泪水却一直打转。
“对不起,乔诺。”我轻轻摇头,那些灼热滚烫的泪水滴在我的手背上,“我不配等任何人,我不配。”
“我已经毁了他,不能再毁了你。”
“我没办法去思考感情上的事,因为我的脑子里,只有愧疚。背负着这种人生的我,不配得到你的爱,也不配得到幸福,如果我幸福了,那董铭阳怎么办,关月怎么办?”
“静安——”
“乔诺,你值得配更好的女孩子。你的家里人一定恨死我了,就算以后你重获自由,他们也不会容许我存在于你的世界的,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又要为了我自毁前程吗?不要,我不要你再为我做任何事,我承担不起了。”
我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说了这些话。
听完,他把嘴边的话都吞了回去,静静地看着我,眉头的阴云越积越深,深到流下泪来。
“所以……”他的声音带着不可控制的颤抖。
“所以,我们就到这里吧。”
我把手轻轻抽了出来,像是把整个曾经期许过的美满人生亲手打碎一样。
“希望,你重获自由的时候,能够开始一段新的、美好的、幸福的人生。”我扬起嘴角,试图给他一个最灿烂的笑。
他不知道,我说出这些话,到底用了多少勇气。
明明我可以等他,明明我可以挽留住他——我生命中最想要的幸福。可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能。
就让我,从这些人的世界里抽离吧。
把那些真正的幸福美好的日子,还给他们。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而他依旧站在原来的位置,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
“静安——”
“静安——”
像初见我时,那样动听地念着。可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回头了。直到这个时刻,我才读懂席慕蓉的那首《与你同行》。
“我一直想要 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有柔风 有白云 有你在我身旁
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 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
只要走过 那样的一次
而朝我迎来的 日复以夜 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 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让今夜的我 终于明白
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 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
与你同行 ”
我爱你,乔诺。
只是,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再也不能与你同行。
希望你的余生,都不要再想起我。
而董铭阳,那个给了我太多温暖和爱的男孩,我的余生,再也不会忘记你。
(三)
十月的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咖啡馆的客流量慢慢变得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板舍不得打开空调的缘故。
我裹着一件厚重的灰色毛衣,坐在最里面的位子,点了两杯热可可。没过多久,身穿着一身新款套装的关月推门而入,门口挂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过几日,她便重新回到了本来的模样。涂着殷红的唇,戴着限量款的耳环,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她在我对面落座,我这才闻出她换了香水。
从前带着些许稚嫩少女般的小雏菊换成了柏林少女,配着她重口味的唇色和指甲油,十足的御姐气场。
她是她,她又不再是她了。
人和人之间有时候真的微妙的连自己都感叹,明明这么多年一起长大,那么熟悉,可如今再次坐在一起,却陌生的连怎么开口都不知道。
“说吧,找我什么事。”她头不抬眼不睁,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事实上,她能来,我已经十足的意外了。
距离董铭阳离开,已经快要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里,她承担起照顾奶奶的责任,而我与她没有再联系。
我本以为她不会搭理我的,但我错了。
“我这次找你,是想跟你道个别。”
我面露愧色地笑,她把玩着车钥匙的手停了下来,然后,终于掀起眼皮看我。
“你要离开?”她看似不经意地问,但面色却极尽讽刺,“是啊,你把我表哥也甩了,不离开不合情理。”
想必关夏把我与他之间的事告诉关月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思索一边说,“其实找你来,也没什么好说的,该做的你都做了, 不该是你做的你也在做。我亏欠你太多。”
听我说着,她的表情依旧冰冷。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是这么多年我唯一的朋友,走之前,我还是想见见你的。”
“走?”这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目光这才回到我身上。
“你去干吗啊你?你躁郁症好了吗你就走?”她急脾气上来,声音大了些,引得别的客人纷纷瞩目起来。我知道她没有原谅我,但是,她也还是会关心我,人本来就是一种十分矛盾的生物。憎恶和关心,这样的情绪,关月对我都有。
所以,我忍不住笑了笑。
“我没事,病情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而且我以前得过,所以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情绪。我要是留下来了,就反而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情绪了。”
“关月,我知道你很恨我。我对不起董铭阳,欠他的,一辈子都还不清。但有些话,我还是想告诉你。你是我苏静安这辈子唯一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我从没想过有天会和你分开,我想着我一定要看你结婚,生子,做阔太太,但怎么都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我从来都没有郑重其事地跟你道过歉。”
“我曾希望你得到的所有幸福,都被我亲手毁灭。”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所有人,我想大概这后半辈子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好好过下去了,我知道这不是办法,所以我得离开。以前呢,你说我闷葫芦,从来不跟你说一些暖心的话,但我现在想跟你说,关月,谢谢你这么多年的扶持与陪伴,哪怕我们再也无法当朋友,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仍旧无可替代。”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把钥匙扣一甩,整个人架在桌子上逼视着我,“我就是没办法原谅你,你走了,更别指望我原谅你!”
“你知不知道乔诺现在什么样子了,他这样都是因为你,可你呢,说分手就分手。是,是你之前做的错了,但你现在随手一扔,你就能好过了?”
“关月,你不懂。”我想笑着说,但笑不出来,“我跟乔诺,注定无法在一起。他为我失去的太多了,我不能让他继续失去。他在我面前,我也会时刻想起我做的错事。我们相爱,但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我们不快乐。”
这番话让关月沉默,她像是一腔火气无数发泄,举起热可可喝了一大口。
“我已经申请好要去的地方,也买好了机票。”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请你以后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否则我余生都不会安稳的。”
“你可真自私,你余生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嘴上说着狠话,眼眶却开始发红,即便画了眼妆也无法掩盖。
“还有,今天我找你的事,能不能,能不能别告诉乔诺。”
“就让他这么忘了我吧,挺好的。忘了这段他不光彩的过往。”
说完,我垂着头,默不作声。
我在等她的答复。过了半晌,她终于像是妥协了一般,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从咖啡厅出来的时候,我打了个车,回到家,取我的行李。
谁也不会想到,我会走得这么匆忙,即便是我的母亲。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往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会在那个地方永远停驻。但我知道,我必将离开。
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宽恕自己,也许我会回来。
但很可能,那天遥遥无期。
把最后几样东西塞进行李箱里,我把那封信,轻轻地放在了母亲的桌上,信里写了我离开的原因,以及让她不要挂念我,也算是对她的一个交代。信封里还带着一个存折,这些钱,是我能留给她最后的东西。不管怎样,希望她能生活得好,作为女儿,尽不了孝道,实在有愧。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终究没有忍住,停下来回望这个不足六十平方米的房子,它承载了我少女时期三年多的回忆,大多数是噩梦一般,但最后这一小段日子,也是真的给了我理想中家的感觉。
所以这一次的离开,我想郑重地告别。
我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飘飘然不知所以来,落地而生根。
待到来年春发时,我又要离开。
我这一生,遇到了两个男孩,他们一个给了我用生命承载的爱,一个教会了我什么才是真正爱一个人。
他们打开了我黑暗人生里的天窗,让我步履蹒跚的时候,不再畏惧流浪。
希望再次落地的时候,是个好天儿,泥土柔软舒适,春风和煦温柔。不会再有那么多伤痛与别离。
也许有一天,我也能时常能笑着对太阳说,余下的人生啊,都是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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