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回将近三百里,陈晋阳要在地下花掉将近一百天的时间,这还是他一刻也不敢停留的前提下。
越往下走,灵气会越来越稀薄,到后面,甚至自身真气还会不由自主地被幽暗昏亮的空间吸食。
所幸有地下一年、地上一天的规矩安慰,两次顺利回来之后,刚好看到太阳升到头顶,陈晋阳便习惯了这种节奏。
渐渐地,水桶数量也从两只加到四只,最后稳定在了八只。
每次中午打水回来,陈晋阳会先休息到傍晚,将损耗的真气修补回来,然后再提着水桶上山,拿瓜瓢认认真真地给每一块洼地都浇上。
回到宅院,借着月光或者灵灯,陈晋阳会翻看书上多出来的一页,带着满脑子的疑惑沉沉睡去,卯时一到立马又会醒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三百年。
从天上往下看,南天苑北坡已经完全变成了浑然一体的颜色:
白天葱葱绿野,夜晚流火银光。
看到此情此景,陈晋阳有种无以言说的满足和欢喜。
以防万一,他只给自己放了半天假,第二天一早,他还是去了黄泉,准备给每一株已经长成的大树继续浇灌上他眼中的“仙灵之水”。
结果,在似乎永远都平静无波的黄泉水面上,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你这样不无聊吗?”
“你是谁?”陈晋阳慌忙向后退。
“来了这么多次,今天才想起我?”
声音没有消失,陈晋阳又走到水边,强自镇定道:
“这黄泉水,是归你管的?”
“哈哈哈哈,何苦绕来绕去?在外面晃了这么久,不累么?想要足够的灵气,自己喝就完了,明天你就能入门。
被人骗了几百年,真是可怜。”
陈晋阳愣了一下,提着桶拼命往回跑,回到地上时,发现晴了三百年的南天苑,竟下了雨……
紧接着一声巨响,陈晋阳身一震,赶忙望向天空,可等了半天,也没见到预料中的雷电。
陈晋阳从后院出来,忽然发现,前院的那棵树竟离奇消失了。
马上又是一阵连续的响声,陈晋阳想到了什么,心一颤,腾空飞起一看,北坡上的一棵棵大树,正在不断倒下,很快消失在了烟雨当中。
“住手!不要啊!!”
陈晋阳一声怒吼,飞到坡顶,念气掐诀,使出浑身解数,可无论怎样,雨还是会照常落下,不受丝毫干扰。
到最后,陈晋阳绝望地将身上的黑袍脱下,想罩住哪怕一棵树,可雨水从袍中渗下,依旧会滴穿整棵树。
雨很快就停了,陈晋阳躺在重新变得灰黄的土坡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空中重新出现的火红太阳,微微的灼痛感让他不觉得痛苦,反倒是扭曲的爽快。
很快,太阳又消失了。
南天苑所有的修士都跑过来,围在最里面的一圈人,拿他的黑袍遮住了太阳。
“兄台啊,何苦作践自己呢,事已至此,一切还要向前看嘛。”
“对呀,反正迟早都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你寿命虽说少了点,可距离问道,也就差了一丝。
等出去之后,我去给你弄颗仙丹来,很快就能增岁一万年!”
“这场雨不下,我们都不敢来见你,那玩意儿以后还是别碰了,邪乎!晦气!!”
“滚,都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喂,兄台你不必如此激动吧,我们也是为了你……”
“滚!!!”
陈晋阳长长怒吼一声,直到自己面门被滑落的黑袍罩住时,他那无以言状的悲愤,依旧在不断地朝外迸发。
过了很久,陈晋阳将黑袍缓缓拿去,天空也变成了正常的黑色。
一旁站立良久的罗青青过来,笑道:
“公子,您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这就随我出去吧?”
“白天是一望无际的绿海,夜晚像闪闪发光的星河,真美啊!”
“公子,灵界之美,无处不在。出去之后您可以去西霞池、天音塔、白露亭……”
“还有最后一片叶子,你走吧。”
说完,不顾罗青青惊愕的眼神,陈晋阳跑回宅院,将八只大桶提来,将北坡上的灰土一铁锹一铁锹地往桶里装,然后往黄泉送去。
又用了一百年时间,陈晋阳在黄泉边上填造出一座缩小版的北坡,将最后一片叶子种在了黄泉边上。
之后的一百年,他一直呆在了那里。
地上一天,地下一年,陈晋阳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在地下将近三万六千年的岁月中,他几经生死,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树长得很快,陈晋阳在树干上打洞作为修炼睡觉的地方,每当黄泉里的声音怂恿他喝水时,他便会跑去拉一泡尿。
他的修为从化神一度跌落至炼气,后又重新修炼回来,并在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突破化神,直达问道巅峰。
醒来时,黄泉水面生生下降了三尺。
“喂,你小子平时看上去正儿八经道貌岸然的,关键时候倒会占我便宜!”
陈晋阳从变得有些焦黑的树洞中跳下来,呼吸间,感觉到自己似乎能吞天吐地一样,怪道:
“我不过睡了一会,怎么就占你便宜了?”
“呵呵,都被你吸了一碗水过去,还装无辜呢?真他娘虚伪!”
“关老子屁事,老子不过睡了一觉而已,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憋了这么久,刚好给你尝尝爷的老汤!”
“嘿,你小子怎么说也算入门了,怎么还这副死德行?
爷爷我是懒得和你这小娃娃计较,有种你跳下来试试,爷爷让你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
哎哎哎,我……你他娘的……算了算了,下次见面再和你算账!”
陈晋阳不想和他纠缠,扯下裤子对着水面就是一阵嘘嘘,水下的声音瞬间消失。
双份的满足畅快之后,刚系上裤腰带,一阵风吹来,陈晋阳头一沉,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在五百年前的那个湖边了。
“哎,怎么又是你啊?咦……五百年不见,好像变厉害了不少!”
“你是……当年的那个小木头?”
陈晋阳一瞬间便想起了当时的场景,“你怎么一点也没变呀?”
“小木头也是你叫的?说我没变,你不一样还是这个鬼样子?”
话音刚落,陈晋阳又被那根银线吊在了空中。
没等陈晋阳反应过来说话,忽然从四面八方,异口同声地传来呵斥声:
“住手!”
影随声至,不一会,天上地下出现了众多身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无一不是神颜仙姿。
“你这小子,怎敢对我徒儿如此无礼!”
“就是,这要传出去了,我天柱山的脸还要不要了?”
“哎哎,你们话说的没错,不过嘛,不好意思,是老夫先来的!晋阳,肯定是要随我去悬天洞的。”
“你个老不死的,别胡说八道,什么叫你先来的?明明是我的声音最先到的,不信你问问他们两个?”
“不就是下界来的、资质尚可的修士而已,你们争来抢去的,有意思吗?早干嘛去了?
晋阳这孩子刚飞升上来,就拜入了缥缈山玄青观。嘿嘿,我玄阳观正好就是玄青观的祖庭。
他呀,成为我观中弟子,早已经是上天注定的事好么?”
“我呸,你个糟老头子还有脸说呢,他被那破玄青观逐出山门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去迎他?
现在人家只身走出荒原,又在南天苑……咳咳,这下眼馋了是吧?”
“你懂个啥?再不世出的天才也是要历经磨砺的。我这样,是为了磨磨他性子好吧!”
眼见这仙灵之地忽然变成了凡尘的菜市场一样,浮在空中的陈晋阳一时都看傻了,连银线消失,人从天空跌落下来也没反应。
就当他快要掉进水里时,凌初观主离阳刚好过来,一把接住他。
“我说怎么一大早就听见喜鹊枝头叫唤呢,出来找到了乖孙子不说,嘿嘿,还顺便捡了个便宜徒弟!”
吵吵嚷嚷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可马上又群情激愤,将矛头共同指向了拎着陈晋阳、来到小木头身旁的凌初观主。
连带着被众人口水淹没,陈晋阳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众人闹得沸沸扬扬,而离阳岿然不动的样子,他忍不住大吼一声“安静!”
声音却如泥牛入海,并无一人回应。
正当他感觉到屈辱无力时,小木头没好气地拿胳膊肘杵了他一下:
“你就不能大声一点?像个娘们一样软绵绵的,谁听得到?”
“关我屁事,无聊,走了!”
陈晋阳白他一眼,懒得再看沉浸在争吵当中的众人,系上黑袍,转身拂袖而去。
“说得好啊,灵界确实挺无聊的,你这人还是有点意思的嘛。”小木头跟上去。
“咳咳,诸位,我凌初观弟子出游四方,各位还请好好招待,要是万一哪里磕了碰了,我离某人可是要发飙的!”
或飞天遁地,或九转八回。
陈晋阳尝试了很久,去了很多地方,却发现这个扎着朝天鬏的半大小子,始终跟在自己身后五尺的地方,从来没有消失过哪怕一刻。
“你跟着我做什么?”
“渔夫被鱼儿拽着走,不奇怪呀!”
“就不怕被鱼儿吃了?”
“你喜欢吃人肉?”
陈晋阳脸一黑,不想再和他说话。
“我叫离木,你叫什么名字?”
“陈小鱼!”
“你敷衍我?”
“我是认真的。”
离木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在路过一座雄伟佛塔时,一位红脸和尚出来迎接他们:
“欢迎凌初观离木和陈小鱼进来观玩!”
陈晋阳一惊,随即回绝道:
“你认错人了。另外,身为道家弟子,我从不进佛寺。”
红脸和尚笑了笑,“陈檀越果然清正,只不过在方灵大陆,想去往天都宫,除了那里,就只有这里。”
说罢,他手指了指塔尖,天空赫然出现一道裂缝。
“你是何人,何故对我如此了解?”陈晋阳冷声问道。
“黄泉入道台,世人皆晓。”
一直沉默的离木奇怪道:“我就不知道,莫非我不是人?”
红脸和尚怔了一下,依旧笑眯眯道:
“知道不知道,老夫不知道,缘分已到,随人所愿。”
“前辈,还有一处是何地?”见他转身准备回去,陈晋阳忍不住追问一句。
“你去过的。”
眼见塔上的天空重新变回晴朗,陈晋阳有些怅然若失。
离木催道:“还愣着干嘛,方灵大陆不行,咱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呗,长这么大,我还没怎么出去过呢。”
“怎么去?我不认得路啊……”
“看什么看?说得好像我认得一样,我还是个孩子呢,你这个大人,就不能靠谱一点?”
“你多大?”
“八千多岁吧好像。”
“你敷衍我?”陈晋阳深吸一口气。
“我是认真的。”
“能不能说实话,干嘛跟着我?”
“你把我钩都叼走了,我不跟着你,回去喝西北风么?”
“不能说人话?”
“没听刚才那和尚说吗?我又不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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