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张方桌拼在了一起,桌上琳琅满目。
羊排来自诺克萨斯,炭火煎至焦黄,撒上椒盐和少量的孜然,异香扑鼻。
德玛西亚的通心粉是最好的,滤干水乘在盘子里,虾仁和番茄酱的把它装点得颜色喜人。
刚端上桌的奶油浓汤还在噗通噗通响,鲜甜从一个个气泡里蒸腾出来,它的奥秘不是黄油和鲜奶,而是黑貂山脉的野蘑菇。
弗雷尔卓德最好吃的肉不是牛脊,而是熊掌——肥硕的前掌在坛子里腌了整整一年,三煮三炖之后刷上蜂蜜文火汤煨,看起来晶莹剔透,像极了果冻。
蓝焰岛的金枪鱼品质一流,切了薄片铺在冰座上,蘸鱼片的三种酱料皆出自班德尔城。
风暴平原的旱蚌个个有拳头大,一过油它们就‘张嘴’,芝士和培根总是最好的填充。
………
美食从桌子的那头一直摆到了这头——桌上最起码也有六七十道菜吧?
阿卡丽一手握着一把叉子,吃得呼哧呼哧,一张小脸全都埋进了油闪闪的猪扒里,黑胡椒酱在她嘴边粘了满满一圈,眼睛却看着桌子那一头的鱼子羹——凳子还是太高了,她踮着脚,整个人都快要爬到桌上。
这只手还在往嘴里塞猪扒,那只手已经伸了出去,目标不是鱼子羹,而是另一侧的黑莓布丁,可她没有够到,因为中间那只烧鹅太大了——既然黑莓布丁被烧鹅挡住了,那就把你吃掉咯。
她喜滋滋的把叉子戳向了烧鹅肥硕的肚子……
慎坐在桌子的那头,他其实看不见阿卡丽,因为桌上的美食实在是磊得太高了,在这珍馐美味的丛林中,谁能注意到一个小姑娘的脑袋?
不过就算是看到了,也没什么。
他可不像池染,会瞪着眼睛黑着脸——‘给我好好坐到凳子上!’
他端着一杯黄葚酒,慢慢的吮着。
这杯酒比起桌上那些东西,其实很普通,在费舍村村口的红黑土地上,黄葚就像野草一样长得到处都是,这种浆果只有细微的甜味,吃起来口感很差,但拿来酿酒却是极好的。
慎喜欢黄葚酒,至于为什么喜欢,他也说不上来。
厨房的门打开了,凯茜托着一个硕大的银盘子,出门的时候她踉跄了一下——那盘子装的是一整只刷满香料的驼峰,实在是太大了。
慎急忙放下杯子,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的母亲。
“我来吧。”
他想要接过母亲手中的盘子,可手甚至还没有伸出来就已经被凯茜打了回去:
“不用,不用,你坐着,我来。”
她笑呵呵的看着儿子,如是道。
两人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更多的交集。
凯茜把驼峰放到了桌上,桌子上的空间很小,她得先用一只手把那些盘子摞一摞,然后才能给驼峰腾出位置。
那只驼峰来自恕瑞玛,被烤得金黄,肉香混杂着料香,让人食指大动。
凯茜似乎有点儿累,不,不是似乎,而是‘当然’。
从中午慎推着手推车出现在她面前后,她就一头栽进了厨房里,整整一个下午,厨房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忙碌声。
她从日照当头忙到斜阳西挂,仿佛不会疲倦。
扶着桌沿喘了口气,捋了捋额前的头发,那头发有点湿,因为汗水。
十二年前,初至因古雷布的凯茜只是个怀揣梦想的小女孩儿,根本什么都不会做。
但是十二年后,这世上没有她做不出来的菜。
慎一直站在她身旁,默默的看着,他的双眼浑浊,没有什么色彩。
似乎是感觉到了那束目光,凯茜抬起了头,她轻柔笑了笑,然后紧了紧腰间的围裙,快步走向厨房:
“你等着,还有甜点,我马上就做……”
慎拉住了她的手,凯茜似乎抖了抖,她停了下来,却没有转身。
“别做了,母亲,我吃不完这么多的。”
慎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悲喜。
“没事,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儿,吃不完的我会分给村子里……”
“我下山来不是为了吃您做的饭。”
少年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凯茜又抖了抖,她的心里很惶恐,这种惶恐就像是十二年前那个男人走向均衡的山道——‘暮光之眼爱所有人’。
她恐惧那一瞬的失落,无比恐惧。
“那可不行,糖浆已经调好了,我……我……”
连她自己都听见了,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下山,是想陪陪您。”
她听到儿子温柔的低唤,他抱住了他的母亲。
轻轻解下她的围裙,扔在了桌边,然后拉着她的手,到桌前坐下。
“您该和我说说话。”
凯茜无话可说,她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所以她才会一直都这么忙碌,因为只要忙起来,就不用说话了——尽管,她很想说点儿什么。
她看着坐在身旁的那个孩子,伸出了手,她想摸摸他。
可那手伸到了一半却又挺住了——她不敢。
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孩子和他的父亲……是如此相似。
他们都有一双可以穿透暮光的眼睛。
凯茜很少见到慎,更少对视他的双眼,今天从慎走进这间小店以来,她从没看过那双眼睛。
停在半空的手,坐在身旁的儿。
时间定格了那么一瞬间——除了桌子那头呼哧呼哧吃个不停的阿卡丽,谁都没动。
“您做了这么多吃的,为什么不陪我一起吃呢?”
慎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抓住了那只手,把自己的筷子塞了进去——那双筷子从坐下就没有动过。
“抱歉……我只有两天时间可以陪您……”
他的声音很低。
“慎……”
“恩?”
“没什么。”
凯茜欲言又止,她其实想说点儿什么,可又畏惧说出口,她只能握住手中的筷子,端起碗。
就如慎所言,这满满一桌的东西根本吃不完,凯茜的动作很快——她吃饭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就像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的饿死鬼。
那些美食让她囫囵着刨进了嘴里。
从小到大,总是这个样子。
端着碗,埋着头,两只腮帮子鼓得满满的,这样可能根本就尝不出什么味道。
但美食给予她勇气,只要饱了,她就不会感到害怕。
或许是因为嘴里包着太多的东西,她的话语听起来含糊不清:
“十年自由的时候,你会像你父亲一样一直待在山上么?”
说话的时候,她还一直刨着筷子。
“不会,我要下山,因为……”
“我妈妈在山下等着我。”
那双筷子僵了一下。
啪嗒~有泪珠砸在了筷子上,然后溅进了碗里。
然后那双筷子刨得更快了,但这无法阻止眼泪的滑落。
美食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一眼那双眼睛,她只是迅速的,机械的,甚至是疯狂的,把一桌子的美味往自己的嘴里塞。
但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妈妈在山下等着我。’
她无法控制自己,呜呜的低泣声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但听起来却很刺耳。
阿卡丽趴在桌子的那头,一手举着鹅腿,一手插着猪扒,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奇怪的看着这一幕。
慎的妈妈……为什么在哭呢?是饿了么?
不,她不是肚子饿了,她只是‘饱了’。
终于饱了。
————『这世上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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