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将贾科摩抛在脑后,决心不再去想上次的事了。我感到我是爱他的,要是他能回来,我一定会很高兴,而且会比以往更爱他。不过,我也感到我不能再受他的侮辱了,要是他回来,我将守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保持自己的固有本色,就像锁在一座坚不可摧、难以攻克的堡垒里一样,除非我自己愿意出来……我将对他说:“我是娼妓……不是别的……你若是愿意跟我,你就得接受我这种妓女的身份。”我早已明白,我的力量在于接受我本来的存在,而不是奢望另一种本来不属于我的存在。贫穷,我干的这一行,妈妈,我那丑陋的家,我朴素的衣着,我卑贱的出身,我不幸的遭遇,以及使我能接受这一切的那种感情,就是我的力量所在,这种感情就像一块埋在泥土里的宝石,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灵中。不过,我确信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但这样的想法又使我以一种新的方式爱他,那是一种软弱、伤感但不无温柔的方式。就像那些已经死去的或是永远不再回来的人之间的爱一样。
在那些日子里,我与吉诺彻底断绝了关系。我已经说过,我不喜欢突然中断关系,我希望事情的发生和终止能顺其自然。我在处理与吉诺的关系上,充分体现了我的这种偏好。我与他的关系中断了,因为孕育其中的生命已经终止了,这不是我的过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不是他的过错。这样中断关系,我既不会感到惋惜,也不会感到悔恨。
我仍不时地继续与他见面,每个月两次或者三次。我说过,我爱他,虽然他已失去了我的尊重。有一天,他打电话约我在一家奶品店见面,我答应了他。
那家奶品店就在我住的街区里。吉诺在里面的一个小厅里等着我,那是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墙壁是用带花饰的小瓷砖砌成的。我进去时,发现他不是独自一人。另有一个人背朝我与他坐在一起。那人穿着一件绿色的风雨衣,头发是金黄色的,留着平头。我走上前去,吉诺站起身来,他的那位伙伴却坐着不动。吉诺说:“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松佐涅奥。”此时,那个人也站了起来,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向他伸过手去。但他握我手的时候,像一把钳子一样夹住我的手,疼得我直叫。他马上把手松开了,我坐下之后,微笑着说道:“您弄得我真疼……您总这样握别人的手吗?”
他不说也不笑。他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结实坚硬的前额前凸,长着一对浅蓝色的小眼睛,一个塌鼻子和一张细得像刀痕的嘴巴。他那剪得很短的金黄色头发又粗又硬,颜色很浅,两鬓内陷;但脸盘底部宽大,颌骨又大又丑。他像是咬牙嚼什么东西似的。看上去,他面颊下像有根神经一直在抽搐。吉诺似乎对他的朋友很是敬重和钦佩,他笑着说道:“这是小意思……你不知道他的劲儿有多大……他会一手禁拳。”
松佐涅奥似乎颇含敌意地看着他,然后用他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可不会使禁拳……我要是能会一手禁拳……”
我问道:“什么叫禁拳?”
松佐涅奥简单地回答说:“就是一拳能置人于死地的……所以是禁止使用的……就像使用左轮手枪一样。”
“你不妨摸摸他有多壮实吧,”吉诺激动地坚持道,好像他想讨好松佐涅奥似的,“你试试……你让她摸摸胳膊。”
我有些犹豫,但吉诺非要我试试,他的那位朋友似乎也在等待着我那样做。于是,我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他的胳膊。他曲起前臂以使肌肉隆起。不过,他那严肃的神情中似乎带着些忧郁。我的手指隔着他的衣袖摸到他那铁索一般的胳膊,这真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他看上去似乎很瘦弱、单薄。不知道是因为惊异还是反感,我惊叫了一声,赶紧把手缩了回来,松佐涅奥却得意地望着我,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吉诺说道:“是老朋友了……帕里莫,我们认识已经好久了,是吧?……可以说,我们就跟亲兄弟一样。”他拍拍松佐涅奥的肩膀,补充道:“老朋友帕里莫。”
但那位朋友却抬了抬肩膀像是想甩开吉诺的手,他回答道:“我们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兄弟,我们只不过是原来在同一个汽车修理库里干过活。”
吉诺心平气和地说道:“嗳,我知道,你独来独往……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你都不跟。”
松佐涅奥看着他。他两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吉诺看;在他那种目光的逼视下,吉诺避开了他的视线。松佐涅奥说:“谁对你这么胡说八道的?……我想跟谁就跟谁……男的也好,女的也好。”
“我只是那么说说而已……”吉诺似乎已失去了他的自信,“我确实从来没看见你跟谁在一起过。”
“我的事情你当然不知道。”
“我以前一天到晚总见到你。”
“你天天都见到我……嗯?”
“可不是,”吉诺有些狼狈,“我老看见你独自一人,我想你大概是从来不与人约会的……一个男人要是有个女人或者朋友,大家很快就会都知道的。”
松佐涅奥粗暴地说:“你是个蠢驴。”
“你竟骂起我蠢驴来了。”吉诺满脸通红,装着只当松佐涅奥脾气不好,随便说说的。但看得出他是害怕了。
松佐涅奥又说道:“是的,你若再犯傻,我就抽你的脸。”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仅会这样干,而且还真想这么干。我用一只手拉住他的胳膊说道:“你们要是想打架,请别当着我的面打……我看了受不了。”
“我把我的一位女友介绍给你,”吉诺有气无力地说道,“而你却把她吓成这样……她准会以为我们有仇呢。”
松佐涅奥转过身来,第一次向我露出了微笑。他微笑时眨巴着小眼睛,蹙着眉头,不仅露出了他那一嘴又小又难看的牙,而且还露出了齿龈。他说:“小姐没吓着吧?”
我冷冷地回答道:“我根本不怕……不过,我已经说过了,我讨厌打架。”
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松佐涅奥两手插在风雨衣的口袋里,一动也不动地待着,他颌骨的神经抽搐着,两眼发呆。吉诺低着头抽烟,从他嘴里喷吐出来的烟,顺着他的脸颊和绯红的耳朵袅袅上升。后来,松佐涅奥站起身来,说道:“那么,我走了。”
吉诺猛地站起来,赶紧伸过手去,说道:“没记恨我吧,嗳,帕里莫?”
“不记恨。”松佐涅奥咕哝道。他跟我握了握手,但这次没把我弄疼,随后就离开了。他长得很瘦小,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
他一走,我就开玩笑地对吉诺说:“你们也许是朋友,甚至像兄弟……但他对你说的那些话真够呛。”
这时吉诺已完全恢复了平静,他摇摇头说:“他就是这样子……但人并不坏……而且我得巴结着点他才行……他帮过我的忙。”
“怎么帮你的?”
我发现吉诺很激动,急着想告诉我什么事。突然,他喜形于色,十分得意而又迫不及待地对我说:“你还记得我女主人的那个金粉盒吗?”
“记得……怎么啦?”
吉诺的眼里闪烁着喜悦的神采,他压低嗓音说道:“你猜怎么着?后来我经过反复考虑,没把粉盒还回去。”
“没还回去?”
“没有……何况,我想太太有的是钱,这样的粉盒对她来说,多一个或少一个都无关紧要……再说,事情再丢人也已经干了,”他以一种特别神秘的口气补充道,“而且,实际上偷东西的窃贼又不是我。”
“东西是我偷的。”我平静地说道。
他假装没听见我的话,又继续说道:“不过,后来我得设法卖掉它……那是件惹眼的东西,容易被人认出来,不好出手……我就一直放在口袋里放了好久……直到后来碰上了松佐涅奥,我把事情经过都对他说了……”
“你也谈到我了吗?”我打断他说。
“没有,没有谈到你……我对他说是我的一位女朋友送给我的,我没有指名道姓……而他……不到三天就脱手了,你想想,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手的,他把钱给我了……就像说好的那样,当然他也拿了他自己的一份。”他高兴得都颤抖起来了,他向四周扫视了一眼之后,就从口袋里抽出一叠票子。
我当时对他有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是我不同意他那么干,因为我没有这样的权利,但他那样自鸣得意的腔调使我厌烦;而且我凭直觉知道他没有把一切都告诉我,而他隐瞒着的部分一定会更糟糕。我生硬地说道:“你干得好。”
“拿着吧,”他打开那卷钞票又接着说道,“这是给你的……我已经点过了。”
“不,不,”我马上说道,“我什么也不要,真的什么也不要。”
“为什么?”
“我不想要。”
“你是想惹我生气。”他说。他脸上掠过一丝猜疑和不快的阴影,我生怕真惹怒了他。我勉强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对他说:“要是你不给我钱,我即使不生气,也会感到惊讶的……但现在这样就挺好了,我不要钱,因为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了了,就这么样了……不过,你有了这些钱,我为你高兴。”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仔细地打量着我,好像想从我的话音背后发现什么隐秘的动机似的。后来,我再次想到他时,发现他之所以不能理解我,是因为他生活的天地与我截然不同,他生活中所遵循的原则和思想也和我大不一样。我不知道他这个天地是比我的更坏抑或是更好,我只知道我对某些话含义的理解与他不一样,他的大部分行为在我看来都该受谴责,而他却认为都是合法的,甚至是应该的。他似乎特别看重聪明才智,不过他却解释为精明。他把人分为精明和不精明两类,他总是千方百计地想使自己属于第一类。我始终不明白,一种根本不能原谅的邪恶行为怎么能仅仅因为干得漂亮就被人赞赏呢?
使他担忧的疑团似乎突然消失了,他大声说道:“我明白了,你不要钱,因为你害怕……你怕自己行窃一事被发现……不过你不必担心……一切都已解决了。”
我并不害怕,但我又不想否认,因为他说的后半句话使我琢磨不透。“这话什么意思?”我问道,“一切都已解决啦?”
他回答说:“是的,一切已办妥了……我对你说过,在女主人家里,他们怀疑一个女用人的事,你还记得吧?”
“记得。”
“那好……我特别讨厌这个女用人,因为她背地里净说我的坏话……粉盒被盗后,我明白事情对我很不妙……警长来过两回,他们好像在监视我似的。请你注意:那时他们还没进我的房子搜查。于是,我灵机一动:索性再制造一起失窃事件,让他们来搜查,把老案新案都推到那个女用人身上。”
我什么也没说,他两眼睁得大大的,炯炯有神地看了看我,像是想知道我是否欣赏他的诡计,他继续说道:“女主人的抽屉里有一些美元……我拿了那些美元,把它们藏在女用人房间里的一个旧手提箱里了。自然,这回警察局来人搜查了,美元被搜了出来,他们逮捕了女用人。当然,她现在赌咒发誓说自己是无辜的,但谁能相信呢?他们是在她的屋子里找到的美元。”
“现在那个女人在哪儿?”
“在监狱里蹲着呢,她死不承认……但你知道警长对女主人说什么吗?‘您放心,太太,我们软的不行,来硬的,最后她总得供认。’你懂了吗,嗯?你知道什么叫来硬的吗?就是揍。”
我看着他,见他是那样兴奋而又得意,我觉得自己浑身冰凉,不知所措。我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路易莎·费里妮……那女人已经不年轻了,挺傲气的,她说自己不该是当女佣的,她说没有人比她再正派了。”他笑了,他对这样的巧合非常得意:最正派的女人居然还偷东西。
我深深地倒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道:“但你要知道,你是个十足的懦夫。”
“怎么,为什么?”他惊讶地问道。
在骂了他是懦夫以后,我感到更超脱了,更坚定了。我又气愤得皱起鼻子说道:“你要我收那些钱……但我知道,那些钱我不该收。”
“不会把她怎么样的,”他竭力恢复平静地说道,“她不会承认的……他们会放了她的。”
“你自己说的,他们把她关在牢里,用棍棒打她。”
“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
“没关系……你让一个无辜的女子关进了牢房……然后竟还有脸对我说……你简直是个混蛋。”
他勃然大怒,脸色煞白,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不许你骂我混蛋。”
“为什么?我认为你是混蛋,我就骂。”
他失去了理智,做了一个猛得出奇的动作。他反拧着我的手,像要把它扭断了似的,而后,他又突然低下头,狠命地咬了一口。我猛地推开他,把手挣脱了出来,并站起身:“你疯了?”我说道,“你怎么回事?……咬人?……这一点用都没有,混蛋就是混蛋,你就是混蛋。”他没回答,双手捂着脑袋,恨不得要把头发扯掉似的。
我叫来服务员,把我的、他的和松佐涅奥的饮料费都付了。然后我对他说:“我走了……我顺便说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到此结束……你别再让我见到你,不要来找我,你别来啦……就当我不认识你。”他没说话,也没抬头;我走了出去。
奶品店就在大街的尽头,离我家很近。我沿着城墙对面的马路慢慢地走着。已经是夜里了,天空阴云密布,还下着毛毛细雨,几乎像是雨雾一般,天气温和,一点风也没有。城墙像平时一样黑漆漆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几盏相距很远的路灯。但我从奶品店出来后不久,就看见一个人从路灯下闪出来,沿着城墙根随着我朝一个方向走着。从那紧身的风雨衣和那金黄色的平顶头,我认出来是松佐涅奥。他在城墙下显得很矮小,他时而消失在阴影中,时而又出现在朦胧的路灯下。也许,我这是头一次讨厌男人,所有的男人都跟在后面追逐我,就像很多只公狗追逐一只母狗一样。我因刚才吉诺说的事还在气得浑身发抖;我一想到因吉诺使坏而被关入狱的那个女人,心里不禁感到内疚和悔恨,不管怎样,金粉盒是我偷的。不过,与其说是内疚和悔恨,还不如说是一种叛逆和恼怒。尽管我对这种不公正的做法深恶痛绝,我恨吉诺,但又不愿意这样恨他,也不愿意知道有人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说真的,我不是干这种事的人。我心里难受极了,就像丢了魂一样。我急匆匆地走着,想在松佐涅奥靠近我之前赶到家,看得出他是想追上我的。后来,我听见背后有吉诺的声音,他气喘吁吁地在喊我:“阿特里亚娜……阿特里亚娜。”
我装着没听见,加快了脚步。他抓住了我的胳膊:“阿特里亚娜……过去我们一直相亲相爱……不能就这样分手。”
我推了他一下,挣脱了身子又继续朝前走着。城墙那边,松佐涅奥那矮小清晰的身影从阴暗处猛地闪出来,出现在一盏路灯下的光圈之中。吉诺又跑到我身边说:“阿特里亚娜,我爱你。”
他那个样子使我既可怜他又憎恶他,这种复杂的感情使我有一种难言的痛楚。因此,我尽量去想别的事情。不知怎么,我好像突然脑袋开了窍。我想起了阿斯达利塔,因为他一直表示愿意帮我的忙。我想他肯定能设法让那个女人出狱的。这样一想,我马上振作起来了;心情不再像刚才那样沉重,甚至也不再恨吉诺了,我对他只是怜悯。我停住了脚步,并平静地对他说:“吉诺,你干吗不走开?”
“我爱你。”
“我原来也爱过你……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完了……你走吧。这样对我们两个人都更好些。”
我们正好站在大街的黑暗处,那里既没有路灯,也没有店铺。他搂住我的腰想吻我。我本来完全可以轻易挣脱开他的,因为我长得壮实,再说,一个女人若是不想让人亲吻,那谁也别想亲得成。但不知是一种什么邪念驱使我呼叫松佐涅奥,此时他正在马路那边的城墙下,两手插在风雨衣的兜里,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们。现在我想,当时我叫他,是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弥补吉诺罪过的办法了,所以心里又泛起那种卖弄风情和对男人好奇的念头。我一连喊了两声:“松佐涅奥,松佐涅奥。”他马上跑到马路这边来,吉诺局促不安地放开了我。
“您叫他别纠缠我,”待松佐涅奥一走近,我就平静地说道,“我不愿意跟他了……他不相信,也许他会听您的,因为您是他的朋友。”
松佐涅奥说道:“你听见小姐说的话了吗?”
“可我……”吉诺又开始说道。
我想他会像通常那样纠缠一阵的;而最后,吉诺会走开的。不曾想,我见松佐涅奥突然做了个动作,我没看清他干了什么,只见吉诺惊愕地看了他一下,随后就无声地瘫软在地上,并从人行道上滚到路边的沟里去了。也许,当时我只看见吉诺倒下了,只是在他倒下之后,我才又想起松佐涅奥做的动作。因为他那动作非常迅速,又没有一点响声,我觉得像是我的一种幻觉似的。我摇了摇头,又看了看:松佐涅奥站在我的面前,两腿岔开,察看着自己仍握得紧紧的拳头。吉诺背朝着我们倒在那里,他苏醒过来之后,一面用肘关节支撑着斜倚在沟沿上,一面慢慢地抬起头来。但他好像并不想站起来似的。别人会以为他正盯着沟底污泥中的一张白色发亮的烂纸片。后来,松佐涅奥对我说:“我们走吧。”我迷迷瞪瞪地跟着他朝我们家走去。
他紧挽着我的胳膊一声不响地走着。他个子比我矮,挽着我胳膊的那只手像是一把金属扳手。过了一会儿我对他说道:“您真不该给吉诺那么一拳……您不来这一拳,他也同样会走的。”
他回答说:“这样他就不会再找您麻烦了。”
我说:“您是怎么打的那一拳?……我连看也没看见……我只看见吉诺倒下了。”
他回答说:“是个习惯问题。”
他说话发音含混不清,支支吾吾的,像是把话先咀嚼一番然后再吐出来似的,或者说,他是紧咬住牙齿,在琢磨自己说的话硬度有多大似的,我想象他的牙齿一定是像猫儿的一样紧紧地错合在一起的。现在,我特想摸一摸他的胳膊,重新感受一下他那硬邦邦的肌肉。他使我产生了一种好奇心,而不是对我有什么吸引力;首先,他使我恐惧,但恐惧只要弄清楚原因,也可以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情,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具有刺激性。我对他说:“你的胳膊里莫非有什么东西不成?……我真难以相信。”
“我不是让你摸过了吗?”他颇为严肃而又自负地回答道,听起来让人觉得挺阴险的。
“没好好摸过……当时吉诺在场……让我再摸摸。”
他停下步子,弯起胳膊,斜眼看着我,严肃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天真。我伸出手,从肩膀顺着胳膊慢慢地摸他的肌肉。他的肌肉那么硬,那么有劲儿,使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稚声稚气地对他说:“您真壮。”
他坦诚地说:“是的,我是很壮。”声音阴沉而又自信。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现在我真后悔喊他了。我不喜欢他;另外,他那副阴沉的神态和他的那些举动使我很害怕。我们就这样沉默无言地走到我家门口。我从包里取出钥匙,说道:“那么,谢谢您把我送到了家。”我向他伸出了手。
他凑近我说:“我跟您上去。”
我本想回绝他。但他盯着我看的那副样子和眼睛里流露出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固执劲儿却制服了我,使我晕头转向了。我说:“要是你愿意的话。”说完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是用“你”称呼他了。
“你别怕,”他按他的想法来理解我那种惊慌不安,于是他接着又说道,“我有钱……别人给多少,我可以加倍给你。”
“不是钱的问题,”我说道,“我才不是为了钱呢。”但我见他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好像有一种可怕的猜疑掠过他的脑际。此时,我已打开了大门。我又补充道:“只是我感到有些累了。”他跟着我走进了门厅。
他进了房间后,动作十分麻利地脱去了衣服,像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男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然后折叠好,把它放在风雨衣的口袋里。他把脱下来的夹克衫放在扶手椅的靠背上,裤子也放得十分整齐,生怕弄坏了裤线。他把鞋对齐放在扶手椅底下,袜子塞在鞋里。我发现他穿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东西虽不精致,但都很结实,而且质地都是上乘的。他悄然无声地做着这一切,动作不紧不慢,井然有序,一丝不苟,根本不理会我。那时我已脱光衣服赤条条地躺在**了。就算他对我有欲望,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唯有他下颌肌肉的不断抽搐暗示着他内心的激动和不安;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因为之前,他的颌骨肌肉也抽搐过,那时候他似乎还没有想到过我。我曾说过,我特别喜欢整齐和干净,因为我觉得那是与内心世界的优点相对应的。但那天晚上,松佐涅奥的整齐与干净在我身上激起的感情却完全不同,使我介于惊恐和惧怕之间。他的那种动作,令人想起了医院里的外科大夫在做鲜血淋淋的手术之前所做的准备工作。或者说得更糟糕一些,就像是屠夫在小山羊乞怜的目光下准备动手宰杀一样。我软弱无力地躺在**,像是一具准备接受试验的已经昏死过去的躯体。而他的沉默和那毫不在乎的样子,使我担心他一旦脱光衣服,不知会把我怎么样。此时,他全身**着向床头靠近,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好像想把我固定住似的,我吓得情不自禁哆嗦起来。他发现我在发抖,就咕哝道:“你怎么啦?”
我回答道:“没什么……你的手冰凉冰凉的。”
“你不喜欢我,嗯?”他双手一直按住我的肩膀,直挺挺地站在床头,说道,“你更喜欢付你报酬的人,嗯?”他一面说,一面盯着我看,他那种目光实在叫人难以忍受。
“为什么?”我说道,“你与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何况你自己说过,你要付我双倍的钱呢。”
“我明白,”他回答说,“你和你这一类的人都喜欢有钱的人,喜欢高贵的人……我是个与你一样低贱的人……而你们妓女则喜欢阔佬。”
我从他说话的腔调里辨认出争强好胜和喜欢寻衅的秉性,刚才他就是借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因由把吉诺凌辱了一通。当时,我误以为他对吉诺有一种特殊的仇恨,但现在我明白了,他那种阴郁而暴戾的性格,使他总是疑神疑鬼的,一旦邪劲儿上来,对他怎么样都不行。我略带不满地回答道:“现在你干吗惹我生气呢?我已经对你说过,对我来说,男人统统都一样。”
“要真是如此,你就不会摆出这副面孔了……你不喜欢我,嗯?”
“可我已对你说过了……”
“你不喜欢我,嗯,”他继续说道,“但我很遗憾,你不喜欢也得喜欢。”
“哎呀,你别烦人了。”我突然恼怒地喊起来。
“为了使你摆脱你的旧情人,我帮了你的忙,”他继续说着,“是你叫我来的……可你又想把我撵走……但我来了……你不喜欢我,嗯?”
现在我真害怕。他那咄咄逼人的言语,他那平静而又冷酷的口吻,他那死盯着人看的目光,似乎使他那天蓝色的眼睛变成了红色,这一切似乎会导致他干出什么骇人的事情来。我很清楚,要制止他,犹如要阻挡一块从陡峭的斜坡上滚落下去的巨石一样,是徒劳的。我只是耸了一下肩膀。他又说道:“你不喜欢我,嗯……我碰你时,你脸上显出厌恶的样子……现在,我要叫你换一副面孔,我的美人儿。”他举起一只手,装作要打我耳光。我早就想到他会来这一手,竭力用一只胳膊抵挡着。但他还是打着了我,先打在一边脸上,后来,我脸一闪,他又打着了另一边,他下手特别重。我生平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虽然我脸上被打得火辣辣的,但当时我并不觉得疼,只是感到惊愕。我放下挡脸的手臂,对他说:“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是个很可悲的人。”
他似乎被这句话触动了。他在床沿上坐下,双手抓住褥垫,身子来回摇晃。而后,他避开我的目光说道:“我们都是可悲的人。”
我又说道:“要揍一个女人,可真需要有点勇气。”我突然说不下去了,眼睛充满了泪水。但我并不是因为挨了耳光而掉泪的,而是因为整个晚上发生了那么多令人不快又厌恶的事,我被搞得筋疲力尽了。我想起了被打倒在沟里的吉诺,我还记得自己怎样理也不理他,就与松佐涅奥兴高采烈地走开了,当时我一心只想摸摸他那异乎寻常的肌肉。想到这儿,我突然感到内疚,我同情吉诺,痛恨自己,我现在懂得了,我因为无动于衷和愚蠢受到了惩罚,他就是用打倒吉诺的手打我的耳光的。对于松佐涅奥用暴力制服吉诺,我曾那么得意,而现在,暴力以同样的方式回报我。我含着眼泪看着松佐涅奥。他全身**地坐在床沿,白皙的皮肤上没有一根汗毛,弓着双肩,耷拉着双臂,怎么也看不出他竟有那么大的力气。我忽然产生一种想消除我们之间距离的愿望。我勉强地说道:“至少你得让我明白,你为什么打我。”
“是刚才你的那副面孔。”他颌骨的肌肉抽搐着,好像在考虑着什么。
我懂得,要使他与我亲近,我首先得把我所想的告诉他,对他什么也不隐瞒才是。我回答道:“你以为我不喜欢你……你错了。”
“也许是。”
“你错了……实际上,我是怕你,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才有那样的脸色。”
听了我这些话,他突然转过身来,以一种疑惑的神情仔细打量我。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不无自豪地问道:“我使你害怕了?”
“是的。”
“现在你还怕我吗?”
“不,现在,哪怕你把我杀了……我也不会在乎的。”我说的是实话,在他打我的那一瞬间,我真希望他把我杀了,因为我突然连活都不想活了。不料他恼怒了,他说:“谁说要杀你啦?……再说,我怎么会让你害怕了呢?”
“我怎么知道……你让我害怕……这种事是无法解释的。”
“吉诺使你害怕过吗?”
“他怎么会使我害怕呢?”
“那我为什么会使你害怕呢?”他已经丢掉了一切虚荣和自尊,声音中重又隐含着一种愠怒。
“唔,”为了使他平静下来,我说道,“你使人害怕,因为你使人觉得你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沉思了好一会儿。后来他转过身来以威胁的口吻问道:“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现在得穿上衣服走?”
我看着他,知道他又要大发雷霆。我要是拒绝他,就会继续遭到毒打。我只好顺从他了。但我一想起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一想到**时他盯着我看的样子,心里就感到厌恶。我有气无力说道:“不……你要是愿意,就留在这儿……不过,你先把灯熄了。”
他站起身来,小小的个子,白皙的皮肤,除了脖子略显短些外,整体看来非常匀称,他踮着脚尖去关房门旁的开关。但我马上意识到,让他把灯熄了可不是个好主意,因为当房间漆黑一片时,我原以为已摆脱掉的那种难以抑制的恐惧心理重又向我袭来。我真觉得在房间里同我在一起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头豹子,或者一头别的猛兽,它蹲卧在房间的一角里,会向我扑来,把我撕成碎片的。也许是他得在扶手椅和其他家具之间摸黑走回到床边的缘故,也许是由于我的恐惧心理,我觉得他动作太磨蹭了。当时,我觉得他过了好长时间才走到我的床前,当我感到他把手放在我身上时,我又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我希望他没发现,但他像动物一样,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我几乎马上听见了他那凑近我的声音问道:“你还害怕吗?”
在那样的黑暗中,保护我的小天使假定就在我的身边。他语气中的细微变化使我觉得他已举起胳膊,做好了打下来的准备,就看我怎么回答了。我明白,他知道自己令人生畏,他就想能换一副面孔,巴望自己像其他所有的男人一样能得到别人的爱。可是,他除了引起别人新的更强烈的恐惧以外,不知道用其他办法来达到这样的目的。我抬起一只手,假装抚摸他的脖颈和右肩,我发现他的确是举着胳膊,就像我想象的那样,随时可以把拳头落下来,打在我的脸上。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带上平时那种温柔而又平静的声调说道:“不……这回是因为冷,真的……我钻到被窝里去吧。”
“这就对了。”他说道。他的回答隐含着一种威胁,如果说有什么作用的话,只是加深了我的恐惧心理。当他在被子底下紧紧地搂着我时,我们四周是一片漆黑,我经历着一生中最苦恼的时刻。我由于害怕,四肢都僵硬了,以致一接触他那像蛇一样滑溜溜的光滑躯体时,不禁缩起身子直打战;但同时,我心里想,在那种时刻我还怕他,实在是可笑,我使出浑身解数,竭力抑制自己的害怕,使自己毫无畏惧地倾心于他,像委身于一个亲爱的情人一样。我的害怕心理并不反映在我的四肢上,因为尽管我的四肢战栗,但还是能听我使唤的;我这种害怕的情绪隐秘地反映在我的**,它好像已关闭起来,恐惧地拒绝**。最后他占有了我,我感到一种由于惧怕而变得痛楚而又难以忍受的快感,我不禁大叫了一声。在黑暗中,这叫喊声又悠长又哀怨,好像最后的一次**不是情爱的结果,而是死亡的来临,那喊叫声像是我失去生命时的呐喊,留下的只是一具已失去活力的被糟蹋的躯体。
而后,我们就在黑暗中默默地待着。当时我已经筋疲力尽,几乎立刻就睡着了。我很快感到胸部承受着一种巨大的压力,好像松佐涅奥就蹲伏在我胸口上似的,他全身蜷缩着,还像刚才那样**着,他两臂抱膝,把脸靠在膝盖上,他坐在我的胸部上,结实而又光溜溜的屁股压在我的脖颈上,双脚放在我的腹部,随着我慢慢入睡,他的重量显得越来越大,我虽然睡着了,却不断左右挪动身子想摆脱他,至少是想让他挪挪位置。后来,我像是要憋死了,便想大声喊。但我喊不出声音,声音像是永远闷在我的胸部,后来我终于喊出声来了,大声呻吟着醒来了。
床头柜上的灯亮着,松佐涅奥头枕着一只手臂看着我。“我睡了很久了吗?”我问道。
“半个小时了。”他咕哝道。
我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大概还带着做噩梦时的恐惧。他带着一种好奇的口吻,像是想谈话似的问我:“现在你还害怕吗?”
“我不知道。”
“你要是知道我是谁,”他说,“你会比以前更怕我的。”
所有的男人在完事之后,都爱谈论他们自己,倾诉衷肠,吐露隐情。松佐涅奥似乎也不例外。他一反常态,说话的声调出人意料地绵软,可以说是温情脉脉,声音中还带有某种自负和得意的口吻。但我又怕得要命,心咚咚的,像是要跳出来似的。“为什么?”我问道,“你是什么人?”
他看着我,并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在掂量他的话对我有什么明显的效果。“我是帕莱斯特罗大街的那个人,”他最后慢悠悠地说道,“我就是那种人。”
他觉得用不着解释在帕莱斯特罗大街上所发生的事,这一次他的确没有夸张。那条大街的一幢房子里发生了一起可怕的凶杀案。那几天,所有的报纸都登载了这条消息,特别喜欢谈论这类事的卑贱小人对此议论纷纷。妈妈几乎每天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吃力地阅读报上刊登的犯罪消息,是她第一个让我注意到那起凶杀案的。一个年轻的珠宝商,在他独身居住的套间里被人杀害了。如今我知道谁是杀人凶手了,据了解,松佐涅奥所用的凶器,是一把很重的青铜镇尺。警方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看来,珠宝商似乎也是个收购赃物的不法商人,而且人们推测,他可能是在进行非法交易时被杀的,正像后来人们看到的那样。
我经常注意到,当一个使人惊奇或害怕的消息传来时,我们的头脑就空空****的,注意力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停留在眼前看到的第一件事物上,似乎是想透过那事物的表象,弄清隐藏在其中的某种秘密似的。那天晚上,松佐涅奥向我透露此事之后,我就是这个样子。我眼睛睁得大大的,脑袋就像盛满**或粉末的容器一下子被戳破漏光了似的;只是脑袋虽然空了,但它随时可以容纳别的物质,这是一种痛苦的感觉,因为我渴望填补那空白,但又做不到。这时,我凝视着松佐涅奥的手腕,他正支着一只胳膊肘,直着身子躺在我身旁。他的胳膊白净光滑,没有汗毛,圆圆胖胖的,根本看不出他有那样不寻常的肌肉。他的手腕也是白白的;手腕上系着一条大皮带,这是他**的身上唯一没有摘除的东西,那很像是条表带,但上面没有表。这表带的深黑颜色,不仅映衬着他那白净的胳膊,也映衬他那白光光的**。我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其内在的含义,但始终未能对此做出解释。那阴沉的颜色令人联想起囚犯枷锁上的钩环。然而,那条小小的黑皮圈却也蕴含着某种优雅而又残忍的东西,它好像一件装饰品,点缀着生性凶残的松佐涅奥那种猫一样出其不意的性格。我就这样遐想了片刻。随后,我脑子里充斥着一片混乱的、使人心神不安的思绪,就像很多鸟儿关在一只狭小笼子里一样烦躁不安。我记得,我从一开始就惧怕松佐涅奥;我明白,我是在黑暗中与他**后才得知他瞒着我的一切的,当时我全身毛骨悚然,我那迟钝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所以我那样喊叫了。
我终于对他说出了我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件事:“为什么你要那样干?”
他嘴唇几乎动也不动地回答我说:“当时我有一件珍贵的东西要出手……我知道那个商人是个无赖,但我只认识他这个珠宝商……他说了个很低的价格……原来我就恨他,因为他以前骗过我一回……我说我要拿回我的东西,我还说他是个诈骗犯……他的回答使我难以忍受。”
“他说了什么?”我问道。当时我惊异地发现,当我这样听着松佐涅奥叙述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时,我的恐惧心理头一次减轻了,心中油然产生一种想与他分忧的感情。在我问他珠宝商说了些什么时,我几乎希望听到一串骇人听闻的使人难以忍受的话语,即使不是想以此来为他的罪行开脱,至少也是想借此予以宽恕。他简洁地说道:“他说,要是我不走,他就要控告我……于是,我想:现在豁出去了……当他转过身去时……”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看。
我问道:“他长得什么样?”他立即感到我的这种好奇心是没有道理的,也是没有目的的。他确切地回答道:“秃头……个子矮小……一张像野兔一样机警的脸。”他对我说这些话时带着委实厌恶的语气,这就使那个长着野兔般脸孔的赃物收购商浮现在我面前,他正带着猜疑而虚伪的神情掂量着松佐涅奥给他的东西,让我也恨他。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似乎觉得,松佐涅奥已经把他对被杀者的仇恨传染给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谴责他。事实上,我觉得自己完全能理解所发生的一切,我认为要是我,当时也会犯下那种罪行的。我非常理解他这句话:“他的回答使我难以忍受。”他第一次对吉诺也是不能容忍,第二次对我也是如此;只是我与吉诺没被杀死而已。我是这样理解他,我已深入他的心灵深处,我不仅不再怕他,还对他产生了一种令人恐惧的好感。而在我得知他这谋杀行为之前,却没对他有过任何好感,他只是我的很多嫖客当中的一个而已。“那你不后悔吗?”我还问道,“你不悔恨吗?”
“事情已经这样了。”他说道。
我紧张地望着他。对他这样的回答,我竟出乎意料地点头表示赞同。我想起了吉诺,他也是个无赖,就像松佐涅奥说的那样,但他是个男子汉,他曾爱过我,我也曾爱过他。我想,有朝一日我也会以那样的方式赞同把吉诺杀了的。我想,那位珠宝商不比吉诺好,也不比吉诺坏,区别仅仅在于我不认识他,我只凭人家带着那种语气说他长着一张野兔似的脸,就觉得他活该被杀死;我心里充满了内疚和恐惧。我并不惧怕松佐涅奥,因为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很清楚,我是惧怕我自己,尽管我并不是松佐涅奥那号人,但也被仇恨和血腥残杀感染了。我激动不安地从**坐起来,“啊,天哪!”我重复道,“啊,天哪,你为什么那样干呢?……你干吗要对我说呢?”
“你原来那么怕我,”他简单地回答说,“而你却什么也不了解……我觉得很奇怪,所以就对你说了……幸亏,”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趣,于是又补充道,“别人都不像你那样……否则,他们早就抓住我了。”
我对他说:“你最好走吧,让我独自待一会儿……走吧。”
他回答道:“你又怎么啦?”
我从他的声调中听出他火气又上来了。但我觉得他是因为发现自己竟是孤家寡人一个而有一种难言的痛苦,连片刻之前曾委身于他的我居然也谴责起他来了。我急忙补充说:“你别以为我怕你……我没什么怕的……但我总得习惯过来……我得好好想想……你以后再来时,我就不会这样了。”
他说道:“你想干什么?……总不会去告发我吧?”
我听他这么说时,又有一种在听吉诺说他坑害女仆时曾有的那种感触:好像他与我是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里的人。我竭力克制着自己,回答道:“但我告诉你,你可以再回来……你知道,要是换个女人会对你说什么吗?‘我再也不理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她一定会这样对你说的。”
“但你却要我走。”
“我认为你是想走的……只不过是多待一会儿或是少待一会儿的问题……不过,要是你愿意待在这儿,就待着吧……你想在这里过夜吗?要是你愿意,你可以与我一起睡,明天早晨你再走……愿意吗?”说真的,我这样向他建议时,声音是那样微弱、忧郁和茫然;我的眼神里也一定有一种迷惘的神情。不过,我还是那样向他建议了,而且我对自己这样做感到很满意。从他向我投来的目光中,我似乎隐约地看到一丝近乎感激的神情。后来,他摇摇头说:“我只是这样说说而已……我该走了。”他站起身来,向放着他衣服的扶手椅走去。
“随你的便,”我答道,“但要是你愿意,只管留下好了……如果,”我勉强地补充道,“你这几天要是需要睡在这里,你就只管来。”
他什么也没说,穿着衣服。我也站起身,披上了一件室内晨服。我在做这些时,感到精神错乱了似的,似乎房间里充满了各种声音,像是有人在我耳边紧张而又疯狂地絮絮低语。也许正是这种荒唐的感觉,驱使我做了一件事,我自己当时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那样做。当我在房间里缓慢又神经质地来回走动时,见他俯身在系鞋带。于是,我就在他面前跪下说道:“我来替你系上。”他似乎感到惊讶,但并未拒绝。我提起他的右脚,搁在我的小腹部,替他打了个双结,左脚也是这样。他没谢我,也没说什么,大概房间里的我们俩,谁都不明白我为什么那样做。他穿上了外套,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像是要给我钱。
“不,不,”我脱口说道,“不,什么也别给我……没关系。”
“为什么?……我的钱不如别人的香吗?”他问道,由于愤怒声音都变了。
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不理解,我是对那也许是从刚死去的人身上弄来的钱感到厌恶。或许他理解这一点,但他想把我牵连在一种同谋的关系之中,同时,他也是想了解我对他的真实感情。我反驳道:“不……但是……我喊你的时候可没想到过要钱……算了吧。”
他似乎平静下来了,说:“那好吧……不过,你至少得接受一件礼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把它放在大理石制作的床头桌面上。
我朝那东西看了一眼,没去拿,我认出那是几个月以前我在吉诺女主人家里偷来的金粉盒。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吉诺给我的,就是我想出手的那件东西……那人想从我这里白白地拿走……不过,我想那东西是相当值钱的……是金子的。”
我恢复了平静以后说道:“谢谢。”
“不客气。”他回答道。他穿上了风雨衣以后,又系上了腰带。“那么,再见了。”他在门口说道。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前厅房门关上的声音。
只剩我独自一人以后,我就走近床头桌,拿起粉盒。我感到慌张而又惊讶。粉盒在我的手心里闪闪发光,镶嵌在搭钩上的红宝石好像突然变大了,那又圆又红的宝石,在我的手里变得越来越大,几乎快把金子都盖住了似的。我的手心里是一摊圆形发光的血迹,跟那粉盒的重量一样。我摇晃了一下脑袋,红色血迹消失了,我重又看到了搭钩上镶着红宝石的金粉盒。于是,我把粉盒放回床头桌上,裹着晨服躺在**,熄了灯,陷入了沉思。
我想,要是有人对我讲述这粉盒的故事,我一定会像听人叙述一件离奇的案子一样,感到挺有意思的。这样的故事谁听了都会发出这样的惊叹:“瞧,多凑巧哇!”也许像我妈妈那样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会据此去抽彩票的号码:某某号码代表死人,某某号码代表金子,某某号码代表窃贼。这回可轮到我头上了。我惊异地意识到,被牵连在内和仅仅是个局外人是大不一样的。实际上,我身上发生的这一切,就好像是一个人把一粒种子埋在土里以后,就把它忘了,但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发现它已长成了枝叶茂盛、挂满花蕾、含苞欲放的树木了。问题是播下的是什么种子,长出的是什么树木,滋长出的是什么花蕾。我一直追溯到遥远的往事,一件又一件的,但找不到头。我曾委身于吉诺,因为我希望他娶我为妻,但他欺骗了我,我一气之下偷了金粉盒。后来,我把偷窃的事泄露给他,他害怕了,为了使他不被解雇,我就把东西还给了他,让他把粉盒归还给女主人。但他却没有归还,自己留下了,因为怕自己被指控,他让一个女用人蹲了监狱,女用人是无辜的,在狱中她挨了打。与此同时,吉诺又把粉盒给了松佐涅奥,让他去出手卖掉。于是松佐涅奥就去找珠宝商,想把东西卖给他,但那人惹怒了松佐涅奥,松佐涅奥在盛怒之下就把他杀了,珠宝商死了,松佐涅奥就成了杀人犯。我明白,我不能把罪责归结到自己头上;否则我不得不认为,我那种想结婚的宿愿成了那一连串灾难的根源;但我仍然摆脱不了悔恨和惊恐的心理。我经过反复思索,终于归结到这样一点,错就错在我那双妈妈如此引以为豪的大腿,那丰腴的胸部和臀部,以及那漂亮的外貌,虽然它们本身就像大自然赋予我们的一切事物一样,没有任何过错。不过,我这样想,完全是由于恼怒和绝望,就像是以一种荒谬的逻辑去解决一系列比它要荒谬好几百倍的事情一样。我深知谁也没有过错;一切都像是应该发生似的,尽管一切都似乎是难以容忍的;而倘若真要分辨出谁有罪谁无辜的话,那么,所有的人都同时既有罪又无辜。
此时,我慢慢被黑暗吞没,就像泛滥的洪水从楼房底层逐渐漫上来似的。首先被淹没的是我的判断能力,最后,我的整个神魂都沉醉于对松佐涅奥凶杀案的想象中了。但他的罪行像是一种不受到任何谴责、没引起任何恐惧的无法理解的行为似的,而且还奇怪地给人带来了某种乐趣。我似乎看到了松佐涅奥双手揣在风雨衣的口袋里,在帕莱斯特罗大街上走着,然后他走进了那所房子,在珠宝商家的小客厅里站着等。我似乎看见珠宝商进来了,还跟松佐涅奥握了握手。他坐在写字台后面,松佐涅奥拿出粉盒并递了过去,珠宝商仔细察看了一番,摇摇头,装出一副看不上的样子。他抬起那野兔似的脸,说了一个极低的数目。松佐涅奥盯着他看,两眼充满了怒火。他从珠宝商手里猛地夺过粉盒,接着,就指责珠宝商想诈骗人,珠宝商威胁说要揭发他,叫他马上滚蛋。于是,松佐涅奥像是不想再扯皮似的转过身去,或是弯下身子,拿起青铜镇尺朝他的头部猛击了一下。珠宝商想逃跑,于是松佐涅奥扑到他的身上又猛击数下,直到把他打死才作罢。然后,松佐涅奥就把他推倒在地,打开抽屉拿了钱后就逃之夭夭了。但是,正像我从报纸上读到的那样,松佐涅奥在逃走之前,又怒不可遏地用鞋跟在倒在地上的死人脸上猛踢。
我着迷似的凝神想象着凶杀的所有细节。我几乎是身临其境地体验着松佐涅奥所做的一系列动作,我似乎成了他那只递交粉盒并抓住镇尺猛击珠宝商头部的手,成了他最后狂怒地在死人脸上猛踢的那只脚。我这样想象时,并没有任何恐怖的心理或谴责他的意思,但也绝没有任何赞同的意思。这很像我小时候饶有兴味地听妈妈讲童话故事时一样:孩子们激动地围坐在妈妈身边,童话故事中英雄们的奇遇使我们心醉神迷,幻想翩翩。只是,我的这个故事是忧郁的,而且是血淋淋的,其中的英雄就是松佐涅奥,我的乐趣中交织着一种无能为力而又令人惊愕的忧伤。我似乎重又开始咂摸童话故事的隐秘含义,重又一一回想凶杀案的整个过程,重又回味那种难以言喻的乐趣,并重又面对着这种神秘。我像是一个从悬崖峭壁的一边跳到另一边去时,没有估量好距离而跌落到万丈深渊中的人。我就这样一件又一件地回首着往事入睡了。
我睡了约摸两个小时就醒来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我的身体醒来了,由于受到某种惊吓,我的思想仍然熟睡着。我开始苏醒了,像一个瞎子那样在黑暗中伸出双手,但我无法辨认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刚才是躺在**睡着了;而现在我却直立在一个十分狭小的地方,四周是光滑密封的垂直的墙壁。我头脑里立即浮现出监狱里的一间牢房,同时还浮现出因吉诺伪造现场而入狱的女用人。我仿佛成了那个女用人,我内心为遭受到的不平而感到痛苦。这种痛苦使我自然地产生一种感觉,仿佛我已不再是我,而是那个女用人,我觉得这种痛苦在改造着我,把我关在她的躯体之中,迫使我换上她的面容,做着她的动作。我双手捂脸痛哭着,并想着自己含冤关在狱中怎么也出不来了。但同时,我又觉得自己仍然是没有遭受不白之冤的阿特里亚娜,没有被关进监牢,我明白,只要我动一下,就可以得到解脱,而不再是那个女用人了。但我猜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动作;尽管我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想使自己从这种怜悯和焦虑的困扰之中挣脱出来。后来,阿斯达利塔的名字突然在我脑际闪过,像是一只眼睛被人猛击过后,疼得直冒金花一样。“我去找阿斯达利塔,我要把她救出来。”我这样想着。我又伸出双手,发现监狱四周的墙壁裂开了,形成了一条狭小的直缝,我可以从里面出去了。我摸黑走了几步,手指触到了开关,我歇斯底里地急忙把它打开,房间里亮了。我站在门旁,上气不接下气的,全身**着,身上和脸上直流冷汗。我刚才觉得自己被关在里面的那间牢房,原来是大衣柜、房间的一角和五屉柜之间的那一小块地方;实际上,是墙壁和那两件家具围成的一块狭小的空间。我是在睡梦中爬起来走到那里出不来了。
我又关上灯,数着步子摸回**。我在入睡之前想到,我当然不能使珠宝商起死回生,但我能够救出女用人,至少是能够设法解救她,这是唯一紧要的事情。而且既然我现在已发现自己并非像自己一贯认为的那样善良,现在就该去这样做。或者至少是,我那种善良仁慈的心肠并不排斥对血腥事件的玩味、对暴行的赞赏,和对谋杀罪行的迁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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