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我呆坐在那里,仿佛呼吸都停止了。后来,我的神志恢复了,也能够说话了,而那极为沉重的责任也似乎立刻从我心头卸了下来。那种冰冷、尖锐而且含嘲带讽的语调在这个世界上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福尔摩斯!”我喊了起来,“福尔摩斯!”
“出来吧!”他说道,“请当心你那支左轮手枪。”
我从粗糙的门框下面弓着身钻出来,他就坐在外面的一块石头上。看到我那副吃惊的表情,他那灰色的眼睛开心得转动起来。他显得又瘦又黑,可是清醒而机警,他那张刀削般的面孔被日光晒成了棕色,被风沙吹得粗糙了。在那身苏格兰呢衣服和布礼帽下面,他看上去和其他在沼地上旅行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他竟依然还能像猫那样爱护着个人清洁,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的下巴刮得光光的,衣服也还像是住在贝克街时一样的纤尘不染。
“在我一生中,还从没有因为看见某个人而如此快活过。”我一边用手摇晃着他一边说。
“不如说如此吃惊吧,啊?”
“噢,我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
“其实并不只是你单方面感到吃惊呢。我跟你说,在我距离这门口不到二十步之前,我真没有想到你已经找到了我的临时藏身处,更想不到你已经藏在屋里了。”
“我想,是我的脚印暴露了我吧?”
“不,华生,我恐怕还不能担保能从全世界人的脚印里辨认出你的脚印来呢。如果你真的想把我蒙骗过去的话,你就一定要换换你的纸烟牌子,因为我一看到烟头上印着‘布莱德雷,牛津街’,就知道我的朋友华生就在附近。在小路边你还能找到它呢。毫无疑问,就是在你冲进空屋的那个紧要关头,你把它扔掉的。”
“正是。”
“我想到了这点,而又素知你那值得佩服的、坚韧不拔的性格,我就断定你正在暗中坐着,手中握着武器,等待着屋主人回来。你真的以为我就是那逃犯吧?”
“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决心要搞清楚。”
“好极了,华生!你是怎么判断出我藏身地点的?也许,是在追捕逃犯的那天晚上,我不小心站在初升的月亮前面,被你看到了吧?”
“对了,那次我看到你了。”“毫无疑问,你一定找遍了所有的小屋才找到这间石屋吧?”“没有,我看到了你雇用的那小孩了,是他指引了我搜寻的方向。”
“准是在有一架望远镜的那位老绅士那里看到的吧。当我头一眼看到那镜头上闪烁的反光时,我还弄不清是什么呢。”他站起来朝小屋里望了一眼,“哈,我看到卡特莱又给我送上来一些储备了,这张纸是什么?原来你已经去过库姆比崔西了,是吗?”
“是的。”
“是去找劳拉·莱昂斯太太吗?”
“完全正确。”
“干得好!咱们的调查显然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当把咱俩的调查结果凑到一起的时候,我希望咱们能对这件案子有相当充分的了解。”
“嘿,你能在这里,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案情如此地神秘,而你给我的任务又如此重大,我的神经实在受不住了。可是你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来了之后你又都干了些什么?我以为你还在贝克街忙活那件匿名恐吓信的案子呢。”
“我正希望你这样想呢。”
“这么说,你使用我,但是并不信任我!”我带着几分气恼喊道,“我觉得我在你眼里还不至于如此地无能吧,福尔摩斯。”
“我亲爱的伙伴,和在很多别的案件中一样,在这件案子里你对我的帮助是无可估量的,如果看上去我似乎对你耍了什么花招儿的话,那么我请你原谅。实际上,我之所以要这样做,一部分也是为了你的缘故,正是因为体会到了你所冒的危险,才促使我来到这里亲自探察这件事。如果我和亨利爵士,还有你在一起,我们只能从同一个角度观察事态的发展,而且我的出现无异于提醒我们非常可怕的对手,使他们加倍警觉。像现在这样,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而要是我一直住在庄园里的话,那就根本没有可能了。我在这件事上保持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色,是为了积聚力量,在紧要关头全力以赴。”
“可是为什么要把我蒙在鼓里呢?”
“因为叫你知道了,对我们的行动毫无帮助,也许还可能因此使我被人发现。你肯定会希望来告诉我点什么,或者出于你的好意,给我送来一些应用物品什么的,这样咱们就要多冒一些不必要的风险。我是带着卡特莱一起来的——你还记得佣工介绍所的那个小家伙吧——我的一些简单的需求都由他来照料:一块面包,一副洁净的衬领,一个人还有什么更多的需求呢?他等于给我添了一对额外的眼睛和一双勤快的脚,而这两样东西对我来说,都是无价之宝。”
“那么说,我写的那些报告都白费了!”想到在写那些报告时辛苦和自豪交织的心情,我的声调都颤抖起来了。
福尔摩斯从衣袋里拿出一卷纸来。
“这就是你的报告,我亲爱的伙伴,我向你保证,我全都非常仔细地读过了。我做了周密的安排,它们在路上只耽搁了一天就转到了我的手中。对你在处理这件极端困难的案子时所表现的热情和智慧,我由衷地表示赞赏。”
因为受了愚弄,我心里还是多少有些不舒服,可是福尔摩斯这些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词驱散了我心中的怨气。我内心也觉得他说得很对,我不知道他隐藏在沼地里对达到我们的目的确实大有好处。
“这就好了,”他看到阴影已从我的脸上消失后说道,“现在,把你拜访劳拉·莱昂斯太太的结果告诉我吧。你到那里就是去找她的,对我来说猜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因为我已经知道,在库姆比崔西,她是唯一的一个在这起案件中能对我们有所帮助的人。说真的,如果你今天没有抢先一步去了那里,很可能明天我就会去的。”
太阳已经落山了,暮色笼罩着整个沼地。空气已经变得凉了起来,我们于是就退回到小屋中取暖。在昏暗中我们坐在一起,我把和那位女士的谈话内容告诉了福尔摩斯。他非常感兴趣,以至于某些部分我不得不重复两遍,他才表示满意。
“这非常重要,”等我叙述完后他说道,“它把在这起极为复杂的事件中我无法联结的一个缺口给补上了。也许你已经知道了,在这位女士和斯特普尔顿先生之间存在着一种极为亲密的关系吧?”
“我并不知道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啊!”
“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经常见面,经常通信,彼此十分了解。现在,这种关系使我们手中多了一件非常有力的武器。只要我们利用这一点对他妻子进行分化——”
“他的妻子?!”
“我现在提供给你一些情况,来作为你所供给我的一切的回报吧。那个在此地被人称做斯特普尔顿小姐的女士,实际上就是他的妻子。”
“天哪,福尔摩斯!你能肯定你说的话吗?!那他怎么又会允许亨利爵士与她相爱呢?”
“亨利爵士的堕入情网,除了对亨利爵士本人之外,对谁都不会有什么伤害。正如你亲眼所见,他格外留意,不让亨利爵士有机会向她表示爱意。我再重复一遍,那位女士就是他的妻子,而根本不是他的什么妹妹。”
“可是,他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策划这么一场骗局呢?”
“因为他早就预见到,让她装扮成一个未婚的女子对他要有用得多。”
我所有的暗中猜测和模糊的怀疑突然一下子变得具体起来,并且全部集中到那位生物学家身上。在这戴着草帽拿着捕蝶网的、缺乏热情和特色的人身上,我好像看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无比的耐性和狡诈,一副佯装的笑脸和狠毒的心肠。
“这么说,咱们的敌人就是他,在伦敦跟踪咱们的也就是他?”
“我就是这样看破了这个谜的。”
“而那个警告——一定是她发的!”
“正是。”
在我心头萦绕已久的、半是亲历半是猜想的一桩极为可怕的罪行已在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了。
“但是对此你能肯定吗,福尔摩斯?你怎么知道那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呢?”
“因为在他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曾经无意中把他的一段真实身世告诉了你。我敢说,从那时起,他曾不止一次地为此感到后悔。他确实曾经在英格兰北部一所小学当过校长。如今,再没有比一个小学校长更容易被调查的了,通过教育部门任何一个曾在教育界工作过的人的身份都能得到确证。我只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查,就弄清了曾有一所小学,在极为恶劣的情况下垮了台,而学校的负责人——当然姓名完全不一样——和他的妻子不知去向。他们的相貌特征完全吻合。当我了解到那名失踪的男士也同样痴迷昆虫学之后,人物鉴定的工作即告圆满结束。”
黑幕正在逐渐揭起,但大部分真相还仍然隐藏在阴影中。
“如果那个女人真是他的妻子,那么劳拉·莱昂斯太太又是从哪里插进来的呢?”我问道。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之一,而这个关键已通过你的探察揭示出来了。你对那位女士的访问已经使情况明朗了许多。我原先并不知道她和她丈夫正在为离婚闹官司。如果她确曾计划离婚,而又把斯特普尔顿当作未婚男子,那么她无疑是想成为他的妻子了。”
“可是,如果她弄清了这骗局呢?”
“啊,那样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这位女士对我们的用处了。我们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去找她——咱俩明天就去。华生,你不觉得你离开自己的职责已经太久了吗?你的岗位应该是在巴斯克维尔庄园啊。”
最后的一抹晚霞也在西方消失了,夜色降临了沼地。在蓝紫色的天空中,闪烁着几点若明若暗的星光。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福尔摩斯,”我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道,“当然了,在你我之间是无须保守什么秘密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
福尔摩斯压低了声调回答我:“这是谋杀,华生,是件策划周密、冷酷残忍的蓄意谋杀。不要再问我细节了。就像他围绕着亨利爵士张设罗网一样,我的网也已紧紧地罩住了他,再加上你的协助,他已经几乎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只剩下一种危险值得我们担心,就是说不定他会在我们准备工作完成之前抢先下手。再过一天——最多两天——我就会把一切安排就绪;但是在此以前,你得像一个慈爱的母亲照看她生病的孩子那样紧紧地守护好你所保护的人。事实证明,你今天所做的事是正确的,但我还是希望你以后不离开他的身边为好。听!”
一阵可怕的尖叫声——一阵充满恐惧与暴怒的连续不断的喊叫声冲破了沼地上的寂静。那恐怖的喊声使我血管里的血液几乎都为之凝固了。
“噢,我的上帝!”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福尔摩斯猛地站了起来,我看到他那黝黑的如运动员般的身体站在小屋门口,双肩下垂,头向前方探出,满脸急切地朝黑暗之中张望。
“嘘!”他轻声说道,“不要出声。”
由于事态激烈,喊声很大,起初那喊声是从黑黢黢的平原上一个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而现在冲进我们耳鼓的声音,已显得愈来愈近,愈来愈响,也比以前更加急迫了。
“是哪边?”福尔摩斯低声问道。从他那激动的声音里我知道,像他这样有着钢铁般坚强意志的人,此刻内心深处也是深受震惊,“是哪边,华生?”
“我想是那边吧。”我向黑暗之中指去。
“不,是那边。”
痛苦的喊叫声再一次响彻寂静的夜空,声音越来越大,也比以前更近得多了。又有一种新的声音混杂了进来,一种深深的、低沉的咆哮,既悦耳而又可怖,一起一落的,就像是大海发出的一波波永无休止的低吟。
“是猎狗!”福尔摩斯喊了起来,“来呀,华生!快!天哪!说不定我们已经赶不及了!”
他开始在沼地上迅速地奔跑起来,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可是,突然间,就在我们前面那片碎石参差、凹凸不平的陵地中,传来一声最后的绝望的惨叫,接着就是模糊而沉重的咕咚一声。我们站住脚步仔细倾听,再没有别的声音打破无风之夜的死寂了。我看到福尔摩斯把手按在额头上,像是个神经错乱的人似的,不停地在地上跺着脚。
“他已经打败咱们了,华生。咱们来得太晚了。”
“不,不会,一定不会。”
“我真是个笨蛋,迟迟不采取行动,而你呢,华生,瞧瞧你撇下应该保护的人不管的后果!天哪!如果不幸终于发生了的话,我们一定要向他报复。”
我们在黑暗之中看不清道路,只是向前乱跑,时而撞在乱石上,时而又误入金雀花丛,只好奋力挤出一条出路,我们气喘吁吁地跑上小山,再顺着另一面斜坡冲下去,一直朝着那可怕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每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福尔摩斯都要焦急地向四周张望,可是沼地里黑暗异常,在荒凉的地面上,没有一件东西在移动。
“你看到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看到。”
“可是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一阵低低的呻吟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又是在我们的左面!
在那面有一条岩脊,尽头处是笔直的峭壁,下面是一片多石的山坡。在那坑洼不平的地面上,平摊着一堆黑乎乎的、形状不规则的物体。当我们跑近它的时候,模糊的轮廓变得清楚起来。原来是一个人头朝下趴伏在地上,脑袋以一种可怕的姿势窝在身体下面,肩膀和身体向里蜷曲成一团,好像是要翻跟斗的样子。他的样子那样特别,使我一时都不能相信,刚才听到的声音就是他临死前灵魂脱离躯壳的那一刻发出来的。直到我们摸黑来到近前,俯身查看,他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卧在那里一动不动。福尔摩斯伸手抓住他,把他提了起来,随即发出一声惊呼。他划着了一根火柴,亮光照出了那死人紧攥在一起的手指,也照出了由他那破裂的头骨里流出来的,正慢慢扩大着的一摊可怕的鲜血。火光还照清楚了另一件事,使我们痛心得几乎昏厥过去——这正是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尸体!
我们俩谁也不可能忘记那身特别的颜色发红的苏格兰呢衣服——就是那天早晨我们在贝克街第一次见面时他穿的那一套。我们只来得及清楚地瞥上一眼,那根火柴闪了闪就熄灭了,就像是希望离开了我们的灵魂一样。福尔摩斯呻吟着,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出他的脸色惨白。
“这个畜生!畜生!”我紧握着双拳,喊着,“福尔摩斯,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我竟离开了他的身旁,以致他遭到了厄运。”
“我的罪过比你还要重,华生。为了做好破案前的各方面准备工作,我竟然把我们委托人的性命弃之不顾。在我一生的事业当中,这是我受到的最大的打击了。可我怎么会知道——我怎么能知道——他居然不顾我的一切警告,独自一人冒着生命危险,跑到沼地里来呢?”
“咱们听到了他的呼救声——我的上帝啊,那阵叫唤呀!——可是竟然救不了他!那只把他置于死地的猎狗在哪里呢?它现在可能正在乱石堆中来回游**呢。还有斯特普尔顿,他在哪里?他一定得对这件事负责。”
“他会负责的。我保证要让他负责的。伯父和侄子,已经有两个人被杀死了——一个是一看到那只他认为是妖魔的畜生就被吓死了;另一个虽然曾经拼命奔逃,也未能免于死亡。现在咱们得设法证明这人畜之间的关系了。如果不是咱们亲耳听到那声音,咱们甚至至今都不能肯定那畜生真的存在,因为亨利爵士显然是摔死的。可是,老天在上,不管他多么狡猾,过不了明天,我就要抓住这家伙!”
我们痛心地伫立在这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两侧。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的辛苦奔劳,最后竟然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这个突然降临的无可挽回的灾难,使我们的心情异常沉重。后来,月亮升起之后,我们爬上我们可怜的朋友坠落丧生的那块山岩的最高处,居高临下,俯瞰着被黑暗笼罩着的沼地。整片沼地上,只零星闪烁着几点半晦半显的光亮。几英里开外的远处,在朝着格林湓的那个方向,有一点单独的黄色火光在闪亮,那只可能是来自斯特普尔顿家那所孤零零的房子。我两眼瞪着那里,一面狂怒地对着它挥舞着拳头,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咱们为什么不立刻抓住他呢?”
“咱们结案的条件还没有成熟。那家伙非常细心,而且极其狡猾;问题不在于我们已经了解了多少情况,而在于我们能证明些什么。只要我们走错一步,那恶棍就可能从咱们手中溜走。”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明天咱们有的是该做的事,今天晚上,也就只能给我们可怜的朋友料理料理后事了。”
我们俩一同下了陡坡,向尸体走去,在银白色的石头上,那黑色的身体能看得很清楚;那种四肢扭曲的痛苦样子使我感到心酸,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咱们非得找人来帮忙不可了,福尔摩斯!咱们无法把他一路抬到庄园去——”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他大叫一声,在尸体旁边弯下了身。我见状不禁喊道,“天哪,你疯了吗!”福尔摩斯手舞足蹈,大笑着抓住我的手乱摇。难道这就是我那一向严肃而自矜的朋友吗?这可真是闷火烧得旺啊!
“胡子!胡子!这人有胡子!”
“胡子?”
“这不是准男爵——这是——啊,这是我的邻居,那个逃犯!”
我们急忙把死尸翻了过来,那撮滴答着鲜血的胡须直翘向冰冷而清澈的月亮。毫无疑问,那突出的前额,那野兽般深陷的眼睛,确实就是那天在烛光下从岩石背后闪露在我眼前的那张面孔——逃犯塞尔登的面孔。
一时间我全都明白了。我记得准男爵曾经告诉过我,他曾把他的旧衣服送给了巴瑞摩。巴瑞摩把这些衣服转送了出去,好帮助塞尔登逃跑,靴子、衬衣、帽子——全都是亨利爵士的。这出悲剧可真是够惨的,可是按照这个国家的法律,这个人至少死得不冤。我把事情的来由告诉了福尔摩斯,庆幸和惊喜使我的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那么说,这身衣服就是这可怜的家伙致死的原因了。”他说道,“事情很清楚了,那只猎狗是先嗅闻了亨利爵士穿用的东西后,才被放出来进行追踪的——很可能就是那只在旅馆里失窃的高筒皮鞋——因此这个人才被追得坠崖身亡。可是有一点非常奇怪:在黑暗之中,塞尔登怎么会知道那只猎狗尾随在他身后的呢?”
“他听到了它的声音。”
“在沼地里听到一只猎狗的声音,决不会使像这个逃犯那样残忍的人恐惧到如此地步,甚至冒着再次被捕的危险狂呼求救。根据他的喊声判断,在他发现那狗在追逐他之后,他一定拼命地跑了很长的一段路。他是怎么发现的呢?”
“还有一件我尤其感到神秘的事,假如咱们的推断完全正确的话,那么这只狗为什么——”
“我没有推断任何事。”
“好吧,那么为什么这只狗单单今晚被放出来呢?我想那只狗不会总在沼地里跑来跑去的。除非有理由认定亨利爵士会到沼地里去,否则斯特普尔顿是不会把它放出来的。”
“在这两个难题当中,我的困难麻烦更大些,因为我认为,我们很快就可以为你那个疑问找到答案,而我的问题则可能永远是个谜。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处置这个可怜的坏蛋的尸体,咱们总不能把他留在这里喂狐狸和乌鸦啊!”
“我建议在我们与警察取得联系之前,先把他放进一间小石屋里去。”
“好极了,我相信你我可以抬得动他。哇,华生,这是怎么回事?正是他,真是大胆得出奇!你不要说一句显出怀疑的话,一个字也不要说,否则我的计划就要全泡汤了。”
一个身影正穿过沼地向我们靠近,我看见有一点雪茄烟头的火光在隐约闪动。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我能辨认出那位生物学家的短小精悍的身材和轻快得意的脚步。他一看见我们便停住了脚步,然后又向前走了过来。
“啊,华生医生,不会是您吧,是吗?我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么晚的时候会在沼地里看到您。噢,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受伤了吗?不——不要告诉我这是我们的朋友亨利爵士!”他匆匆穿过我们身边,在那死人的身旁弯下身去。我听到他猛然倒吸了一口气,雪茄也从他的手指间掉了下来。
“谁,这是谁呀?”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塞尔登,从王子镇逃跑的那个人。”
斯特普尔顿转向我们,面色苍白,可是他以极大的努力抑制住了惊慌和失望的表情。他两眼死死地盯着福尔摩斯和我。
“天哪!太令人震惊了!他是怎么死的?”
“看样子他似乎是从这些岩石上掉下来摔断了脖子。当我们听到喊声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正在沼地里散步。”
“我也听到了喊声,因此我才跑了出来,我很不放心亨利爵士的安全。”
“为什么单单是亨利爵士呢?”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因为我已经约他来了,可令我惊讶的是他并没有来,因此当我听到沼地里传来喊声的时候,我自然要为他的安全而大感惊慌了。”他的眼光再次从我的脸上忽地转向福尔摩斯,“除了那喊声之外,您还听到了什么别的声音没有?”
“没有。”福尔摩斯说,“您呢?”
“也没有。”
“那么,您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
“啊,您总知道农民们谈论的关于一只鬼怪似的猎犬以及诸如此类的故事吧,据说在夜间的沼地里能够听得见。刚才我正在想,今晚会不会听得到这样的声音呢。”
“我们没有听到这一类的声音。”我说道。
“那么你们认为,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死的呢?”
“我可以肯定,焦虑紧张的心情和风餐露宿的生活已经把他逼得发疯了。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他在沼地里发疯地奔跑,最终则在这里跌了一跤,把脖子摔断了。”
“看来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了。”斯特普尔顿说道,随后长叹了一口气。依我看,这是表示他已放了心了,“您认为怎么样,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我的朋友礼貌地欠身还礼。
“您认人认得真快。”他说道。
“自从华生医生到来后,我们一直盼着您也能来。您倒是及时赶上了这一出悲剧。”
“是的,确实如此,我不怀疑我朋友的解释已经概括了全部事实。明天我将带着这桩不愉快的回忆返回伦敦去了。”
“喔,您明天就回去吗?”
“我是这样打算的。”
“我希望您的这次来访,多少能把这些困惑我们的事件搞出一点眉目来。”
福尔摩斯耸了耸肩。
“人并非总能按照自己的主观愿望那样得到成功的。一个调查者需要的是事实而不是传说和谣言。这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案例。”
我的朋友以他那极为坦诚而漫不经心的神态讲着。斯特普尔顿还是死盯着看他,然后他又向我转过身来。
“我本想建议把这可怜的家伙弄到我家里去,可是他一定会让我妹妹大感惊恐,因此我觉得还是不要这样做的好。我想如果我们用什么东西把他的头部遮住,他可以安全无事地在这里留到明天早晨。”
事情就这样定了。谢绝了斯特普尔顿的好心约请,福尔摩斯和我开始向巴斯克维尔庄园走去,剩下生物学家独自回家。我们回头望望,看到那背影还在广阔的沼地上缓慢地向远方移动;在他的身后,白茫茫的山坡上有一个黑点,标示着得到如此可怕下场的那个人躺着的地方。
“咱们终于快要抓住他了,”当我们一起走过沼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这家伙的神经可真够坚强的!当他发现他那阴谋的牺牲品不是他要加害的对象时,在面对本应使人万分惊愕的情况的时候,他表现得是多么的镇定啊。我在伦敦时曾对你说过,华生,现在我还要再和你说一遍,咱们从来没遇见过一个比他更值得一斗的对手呢。”
“我感到很遗憾,让他看到了你。”
“我起初也这样感觉,可是这是毫无办法的事。”
“现在他已知道了你在这里,你认为对于他的计划会发生什么影响呢?”
“这可能会使他更加谨慎,也可能会促使他立刻采取不计后果的手段。和大多数聪明的罪犯一样,他可能会对自己的小聪明过分自信,以为他已经把咱们完全蒙骗过去了。”
“咱们为什么不马上逮捕他呢?”
“我亲爱的华生,你天生就是个敏于行动的人,你的本能总是促使你想痛痛快快地干点什么。咱们可以设想一下,假如咱们今晚把他逮捕了,对咱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对他不利的事,咱们什么也证明不了。这里边有魔鬼一般狡诈的圈套,如果他通过某个人来实施行动,咱们总可以找到些证据,可是如果咱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拉出这条大狗来,对于咱们要把它的主子绳之以法的目的是毫无帮助的。”
“咱们当然有证据啊。”
“连个影子也没有!——全不过是些推测和猜想罢了。如果咱们带着这样一段故事和这样的‘证据’上法庭,真会被人家给哄笑出来呢。”
“查尔斯爵士的死不就是证据吗?”
“他是死了,可是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找到。你和我都知道他死于极度的惊吓,而且咱们也知道是什么把他吓死的,可是咱们怎样才能使12位陪审员也相信这一点呢?哪里有猎犬的踪迹,哪里有它那犬牙咬啮的痕迹呀?咱们当然知道,猎犬是不会咬死尸的,而查尔斯爵士又是在那畜生接近他之前死的。所有这些东西咱们都得加以证明才行,可是我们现在却做不到这一点。”
“那么,今晚的事呢?不是证明吗?”
“今天晚上,咱们的情况也没有好多少。又像上次一样,猎犬和那人的死亡之间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咱们没有见到那只猎狗,只是听到过它的声音,咱们无法证明它就跟在那人的后面,一点依据都没有。不,亲爱的伙伴,咱们必须使自己接受一个事实:咱们目前没有任何确定的结论,因此任何能获得确切结论的冒险行动都值得咱们一试。”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对劳拉·莱昂斯太太所能给予咱们的帮助抱有很大期望,只要把实情向她讲清就行了。此外我还有自己的计划。为明天的事瞎操心不是好习惯,可是我希望到明天所有的疑团都能揭开谜底。”
我从他口中再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直到抵达巴斯克维尔庄园的大门之前,他一路都沉浸在默思冥想当中。
“你也进去吗?”
“嗯,我看没有什么理由再躲起来了。可是,最后还有一句话,华生,别对亨利爵士提到任何关于那猎狗的事。就让他把塞尔登的死因想象成斯特普尔顿所希望我们相信的那样子吧。这样他就能以较坚强的神经去迎接明天必须经受的苦难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的报告的话,他们已经约好明天要到斯特普尔顿家去吃晚饭的。”
“他们也约了我。”
“那么,你一定得找借口谢绝,他必须单身前去。那样就容易安排了。现在,如果说已经错过了吃晚饭时间的话,我想咱们两人可以吃夜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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