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城外青石山,青石山下青石冢。
冢边海棠掠青影,惊醒十年梦中人。
宋国,江陵县。
青石山,棠石村。
自从天下一统,改了官道之后,这里很快冷清下来。
这天,从北边来了个破帽旧衣的古怪老道,面目稀松平常,只有一缕胡须黑亮如墨。追寻一个人的气息一路南下,老道时缓时疾,日夜不息。
确定那人大致方位之后,老道在旧友的孤坟前睡了一觉。
“司马兄,上次一别,竟是永别……十年天下太平,道门却是覆地翻天。等莲蒲清理干净门户,来地下找你、还有师父喝酒!”
睡醒,继续前行。
前面酒旗招展、炊烟缭绕,往事跃上心头,莲蒲眼前一亮,停下脚步。拍了拍挂在腰间的空葫芦,肚子跟着响了一声。
“司马兄的可怜小子,还在这里住吧。”
莲蒲嗅了嗅鼻子,暗忖片刻,捋捋胡须,笑着朝客栈方向拐过去。
最近一直下雨,凤来客栈已经很久没来过客人。
想着今天也不会有意外,客栈前院大门,如往常一样半开半掩。
时值正午,里面两个大孩子一边吃着饭,一边有的没的,说一些奇怪的话:
“芸儿,你知道……什么是土豆不?”冯宽筷子停在半空,问道。
“土里长的豆子呗!”
王芸梓熟练回答,不太开心地想:
“我做的菜,现在有那么不合胃口吗?”
“哦。那……你知道,什么是莲藕吗?”冯宽若有所思,接着问。
王芸梓愣了一下,端起桌上的一盘菜,一股脑地全扒进冯宽碗里,拿筷子指着碗,一脸担忧地说:
“冯二哥,莲藕,这个!”
“哎呀……我这记性……”
将藕片一一夹出,冯宽小心翼翼地夹一片送进嘴里,细细嚼了半天吞下,随后又自言自语起来:
“土豆莲藕咸鸭蛋,最近,一直在梦里出现……莲藕鸭蛋现在清楚了。
只是……这什么土豆,到底是啥玩意儿?怎么就不记得,它是什么样子,什么味道了呢?”
冯宽是这家客栈的主人,父母早已不在人世。王芸梓是他异姓妹妹,比他小一岁,两人从小就在一起。
以前他爹——冯如海还在的时候,就拿王芸梓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临终前,更是嘱托冯宽,要好好照顾她。
两人虽不同姓,却一直亲如兄妹。
不过最近,王芸梓开始有烦恼了。像冯宽这样,胡言乱语的古怪样子,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而且,“发作”越来越频繁。
起初,她认为冯宽得了什么病,去县城找大夫看过,无一例外,都说他没病。
后来觉得可能中了邪,又请和尚道士念经请符,费了不少心思,可依旧不管用。
前前后后,为之奔走折腾了好一阵,王芸梓渐渐开始麻木。
后来发现,冯宽除了喜欢发呆、重复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大多时候还算正常,无奈之下,只得先由他去。
吃完饭,王芸梓收拾桌面,沏完茶进厨房继续收拾。一会出来,见他望着茶壶发呆,随口笑道:
“冯二哥,你不会,连茶都不记得了吧?冷了可不好喝!”
“呃……我只是觉得……茶,还是凉的好喝,等它冷下来。”
“哎哟哟,之前是哪个讨我要热的喝来着?这才两天,又喜欢凉的了?”
王芸梓翻了翻白眼,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绕到他面前,轻轻捏捏他鼻子。压低嗓音、老声老气地打趣道:
“莫非,坐在我面前的冯二哥……是假的不成?”
“哎,这么说好像有道理啊!不过……如果我不是冯宽的话,那……我是谁呢?”
冯宽忽然有些激动,顺手摸了摸自己鼻梁,“芸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里,应该有个什么东西才对?”
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王芸梓不禁后悔又心疼。
轻叹一声,拍了拍他脑袋:
“碗还没洗呢,你先喝茶。”
来到客栈门口,见大门虚掩,莲蒲也没急着敲门。
左右看了看,瞧得门上挂着块木匾,上面写着神似“凤来客栈”的四个古怪大字。
莲蒲抚须眯眼,盯着看了好一会。最后不知用了什么身法,青影掠过,他整个人,竟直接来到冯宽对面坐下。
“茶是好茶,就是有些凉了。”
冯宽正摸着鼻子,努力想象着那样东西,被莲蒲突如其来、又中气十足的声音瞬间拉回现实。
抬眼一看,吓得他一声怪叫,下意识地连人带椅地往后一仰。
莲蒲眼疾手快闪身一接,冯宽仰着脑袋,倒着双眼,望着身后、留着黑亮胡须的古怪陌生面孔,又是一声怪叫。
身子往前一够,连椅带人地翻正回去。
“小娃娃,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吓到我这个老头子,酒钱可就没了嗷。”坐回到冯宽对面,莲蒲冲他笑道。
深呼吸,定了定神,见对方摆着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冯宽吞了吞口水,略带不安地说:
“老人家,您……您啥时候进来的?不好意思,今天不做生意。”
莲蒲耸耸肩,低头不看他,鲸吸牛饮般接着喝完那壶茶,一脸不悦道:
“老夫远道而来,一路风雨,你这小娃娃,也忒不尊老爱幼了!”
说完,莲蒲撩起袖子,取下葫芦放在桌上,起身两手撑在桌面,板着脸继续说:
“这么个破地方,本来就没客人,寻上门的生意都不做,你爹怎么教的你?”
王芸梓听到声响过来,先是一惊,后听老道说话古怪,人站在门帘后面忍着没出声,只是透过帘缝细细打量。
见其一身破烂青袍,头顶破方巾,面目无奇,不过颌下的五寸胡须倒是漆黑如墨、顺亮整齐得异常。
双眸如雷似电,看上去正气凛然,王芸梓觉得不像坏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被训得面红耳赤,冯宽讷讷说不出话,王芸梓重新换了壶热茶,过去解围道:
“老先生勿恼,我哥哥有恙在身。这阵子一直下雨,客栈的确很久没开张了。远来即是客,老先生稍安勿躁,请先用茶,一会我热好饭菜送来!”
莲蒲眼睛一亮,冲她笑道:
“女娃娃不错,不像这小子这么可恶,哈哈,麻烦你啦!”
等王芸梓走开,莲蒲一边品着热茶,一边有意无意地看向窗外,追忆道:
“以前啊,这里可是热闹的很哦,想必你这个小娃娃没见过。
现在不是什么好地方,路远又不吉利,下雨不下雨,一样都没人来。你爹真是蠢啊,竟会把客栈开在这里!”
冯宽原本局促不敢说话,一听他冒犯到自己亲爹,当时就急了眼。
“死老头,怎么说话的你?我爹早就不在了,客栈是我开的,跟他没半点关系。
还有,我开客栈我乐意,是花你家银子还是用你家地了?我妹妹好心好意招待你,再瞎逼叨叨,小心赶你出去!”
噼里啪啦一顿说完,冯宽出了一身汗,只觉得畅快不已。
“哦。”
莲蒲似笑非笑,简单回了一声。冯宽马上又感觉,自己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一样,当即郁闷坐下。
过了一会,见对方闭了眼,坐在那里好似打盹儿,冯宽忍不住蹑手蹑脚凑上去,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地比划一番。
对方毫无反应,冯宽胆子大了起来,绕着他走了几圈,碰了碰桌椅,故意弄出声响来,莲蒲依旧不闻不问。
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怒气来,冯宽恨不得上去,生生拔光他那惹人厌的黑亮胡子才好,可终究没敢行动。
一时无趣,背对着对方怏怏坐下。
就在这时,莲蒲却突然开口:
“门口招牌,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吧!篆不篆草不草,今不今古不古的……”
以为是笑话字难看,冯宽不想回答,现学他方才做派,权且当作没听见。
“你耳朵聋了?”莲蒲不禁恼火。
“你耳朵才聋了呢!”
“臭小子……”
“你……嗯……呃……那个……是我写的。”
冯宽故意结结巴巴,末了,又气势汹汹加了句:
“是我写的怎么了?关你屁事!”
莲蒲蓦地睁开眼,两眼放光,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
“字不错!跟谁学的?”
冯宽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他:
“梦里学到的。不对,应该说,我以前就是这样写的,很久很久以前。”
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和意外,点点头,莲蒲收回目光,起身走到窗边,轻抚黑须,自言自语道:
“很久很久以前……唉……”
这时王芸梓端来热菜,莲蒲吸了吸鼻子,惋惜道:
“菜是好菜,可有菜无酒,动不了手啊!小年轻,别再藏着掖着啦,一进来我就闻到了,你这里,肯定有好酒!”
说完,莲蒲来到桌边大方坐下,却不动筷子,只盯着冯宽看。
眼露精光,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却又让冯宽觉得,自己仿佛从里到外都被他看了个通透一样,加上对他刚刚生出一些好感,顿时也兴不起耍花样的念头。
“哎,也罢。客栈后院树下,确实有几坛酒,是我老爹生前埋下的。
酒好不好不清楚,我爹让我平时别动,说是以后,赠与有缘人的。”
听到这,莲蒲当即兴奋不已,“那还等什么?那啥,我就是那个有缘人啊,正儿八经的有缘人!快,快去弄过来!”
见他脸皮如此厚,冯宽没有办法,和王芸梓对视一眼,两人冒着细雨过去挖酒。到了后院,一边挖根刨土,他一边嘀咕道:
“我怎么就闻不到,有什么味道呢?这老家伙,鼻子怎么比狗狗还灵啊!”
见他不像之前那样呆傻,王芸梓满心欢喜,附和着笑了笑,心想突然闯进来古怪老头,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没多时,两人挖了两坛酒出来。洗净坛身,冯宽让王芸梓拿一坛藏到她房间,自己抱着另一坛回前院。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