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身处政治旋涡中的翁同龢处处谨慎,甚至不惜顶撞光绪帝,抵制年轻皇帝的激进做法,其“守旧”倾向流露无遗,这一点其同僚刚毅最为清楚。不料,政变发生两个月后,翁氏却背负了“力陈变法、密保康有为”的罪名,遭到革职的重黜。这是刚毅等人在谈“新”变色的政治氛围中,秉承慈禧旨意,对翁刻意倾陷的结果。[30]当康有为“围园弑后”的密谋暴露后,六君子惨遭屠戮,新旧之争终于超越了政见异同,外化为残酷的权力斗争,并染上了血腥色彩。被打入“康党”的翁同龢政治生命彻底结束。显然,翁氏是先成“康党”,才成“新党”的。他的“新”是被强加的,与其戊戌年春实际的政治态度已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正因为如此,翁同龢被革职后,刘坤一、张謇等人对于清廷将翁打入康案皆不以为然,以为罪在莫须有间,对翁的遭遇极为同情。[31]光绪三十年(1904年),翁同龢逝世后,有论者在报章撰文对翁氏“荐康”公案提出异议:“常熟于戊戌四月之间开缺回籍也,世以为太后恶其保康有为之故。其后十月之革职遭谴也,谕旨亦明斥其曾保康有为,此事几成为信史矣。虽然,常熟重门籍,而康非其主乡、会试所取之人;常熟重翰林,而康乃一甫通籍之主事。以其习向言之,恐未必契康若是。且常熟以二十七日开缺,而康适以其明日蒙召见,此亦不可解者也。”[32]同样,其他熟知清末政坛内情者也对翁氏支持变法和“荐康”的说法提出质疑。虽然他们的呼声十分微弱,没有引起太多的共鸣。
清季一些世家子弟,由于特殊的阅历和见闻,对晚清政局的看法多有独到之见,他们对戊戌年翁氏开缺问题的分析也是如此。近人刘体智(清季四川总督刘秉璋之子)称:“常熟当国既久,以古大臣自励,颇不悦于维新异说之骤起,力诤于上前。至称康有为之才胜臣十倍,正负气之语。措词切直,更失帝眷。慈圣重临朝,憾者摭拾前说,以辞害意,遂获谴。然慈圣隐痛,在于甲午战祸之首。一日两诏,与吴大澂异案同罚,尤见微旨。”[33]刘氏显然对这桩公案有过深入的关注。在他看来,翁氏失去光绪眷顾,实因抵制变法而起;翁并不悦于“维新异说”;翁氏十月革职则出于慈禧之意,微旨在于追究甲午主战之责,所谓“其才胜臣百倍”的荐康之语,不过是憾者(刚毅)以辞害意的名目。刘体智把翁氏开缺和革职的原因分别考量,非常符合历史的实际情况。
民国学者杨佛士是清末常熟学者杨泗孙的曾孙,戊戌时期后党人物杨崇伊的侄孙,翁同龢乃其乡前辈。因两家为世交,佛士为探讨翁氏开缺内情,曾遍访同乡前辈,广集口碑以释疑窦。他在文章中写道:
至于他(翁)得罪的原因,有些人与八月政变并作一事,就十月间的谕旨看,好像是对的,但实际并不尽然。……我根据在京有政治见解的老辈的说法,恐怕是当时几个不同方向的力量凑合而成的局面。当时同在军机的刚毅原是后党中坚,久已要甘心于老夫子;而同为帝党的张荫桓,把康有为窝在家里,天天商量怎样示威,怎样变法,他们觉得老夫子处事太过持重,太过考虑,有他在皇帝跟前,不但张荫桓做不着帝党的魁首,而且着实有些绊腿。又知道后党方面对于排挤翁师傅是百分之百的同意,更可以暂时利用一下。而光绪呢,那时正着了张、康诸人的迷,很想一下子把局面改变过来,也觉得老夫子的迂缓态度,不合脾胃,那年四月上旬,为了索取康有为著作,君臣间曾经抢白……所以戊戌四月间的事,是几个不同的力量凑合起来的,而以帝党方面的成份为多。至于十月间编管(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称为编管)的谕旨“今春力陈变法,滥保匪人”等语调,那完全是后党架砌的话了……[34]
杨佛士的基本观点是翁氏戊戌罢官与变政及政变均无实际关系,翁氏开缺是多方面原因促成的,主要与失眷于光绪帝有关。史学家吴相湘对此极表赞同。他说:“我们应该承认这一朱谕内容的真实,翁的罢免并不是莫须有之罪。……在这许多的原因凑合下,尤其是翁再三力谏帝不可与外人接近及不宜专讲西学的事实,是使力图振作的光绪帝决心罢翁的重要原因。但近二十年来刊行的近代史书中,对于翁与康有为的关系不加仔细探究,辄以翁的被黜是新旧党争遭受旧党倾陷的结果,谁知事实恰巧相反:翁不是旧党,也不是新党,实际上是孤立的,所恃的只是皇帝师傅关系,而又不能满足年少力图振作的皇帝心理与要求,当然只有去位的一途了。”[35]作者的观点很明确,翁氏开缺与新旧之争无关,只是不能满足皇帝一意趋新的心理而被罢黜。
不久前辞世的何炳棣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就提出,考察翁氏戊戌年的政治作为,应考虑其实际处境。他认为,戊戌年春举荐康有为者乃张荫桓,而非翁同龢:“当此之时,同龢所处地位最难,南北之争,英俄之争,满汉之争,以至帝后之争,同龢无不身当其冲。同龢非不知中国需改革之切,而不敢同尽废旧章之改革;非不知中国需才之殷,而不敢用驰突不羁之才;非不愿有所建树,而不敢以首领利禄为孤注。故于变法之论,未尝执义力主,亦未尝昌言反对。”[36]翁氏的处境决定了他的态度。近人曾毓隽也有“翁同龢持两端,受新旧两派排挤”的判断,[37]看来翁氏的处境确实比较艰难。
翁氏因所处地位特殊,可能没有很深地介入新旧党争之中,但其面对变法谨慎保守的状态则无可怀疑。当时的新旧标准也是多层面的,窦纳乐、赫德等外籍人士的评判不用说,以康、梁的激进主张衡量,翁氏自然属于落伍;就连光绪帝都对翁的持重表示不满,可见说翁“旧”绝不是没有根据的臆说。
醉心于西化改革的年轻皇帝受到张荫桓的影响,在戊戌年春越来越反感谨慎持重的翁同龢。在三月间德国亲王亨利访华觐见仪节安排上,光绪帝坚持按张氏拟定的西式仪节来接待,其中包括“握手”“赐座”“回拜”诸项内容,但遭到包括翁在内的王大臣的一致反对,直到慈禧亲自出面干预,光绪才不得不略有让步。[38]翁氏开缺的第二天,皇帝在召见张元济时谈到,“外患凭陵,宜筹保御,廷臣唯诺,不达时务”,仅“讲求西学人太少”一句,便言之再三。这些话颇能反映皇帝当时的心态。按他的标准,廷臣中翁同龢自然难属“讲求西学人”。况且,据张元济所说,“自常熟去国后,举行新政,明诏迭颁,毫无阻滞,其融泄之情更有进于畴昔者矣”[39]。好像光绪帝在罢免翁氏后,阻力大减,行动自如了许多。大约同时,光绪又赏李鸿章、张荫桓“宝星”。李、张当然是公认的讲西学的人,奖惩之间实际上已反映出年轻皇帝对廷臣“讲求西学”与“不讲求西学”的区分。从这些情况来分析,光绪帝并不认为翁是能够赞助改革的人物,所以有学者推论翁氏开缺出于皇帝的决断,并非毫无理由。
同样,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学者陈鍫曾专门撰写《戊戌政变时反变法人物之政治思想》一文,将翁同龢列为典型的守旧人物加以分析。他认为翁氏开缺出于光绪之意;至十月革职则旨意出于慈禧,“或以翁本帝党,欲加之罪,正可藉此为辞,不必果以其拥护变法之故也。”[40]可见,党争才是翁氏受黜的主因。直到上世纪50年代初,胡滨仍撰文认为翁氏是守旧的,并引发过一次小小的争鸣。[41]看来,学界对戊戌年翁氏的守旧倾向还是关注的,只是翁氏“荐康”说的声势过于强大,这些微弱的声音很快被遮盖了。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