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早晨,和田知州周易率领大小官员、商界代表、地方名流隆重送行。三十名民工扛着“坎土曼”在城门口等待。
考察队分成两部分:八荒带领一部分跟随斯坦因、蒋孝琬前往约特干;另外一部分由大夏率领,随同拉姆向南进入昆仑山测量。两支队伍半月后在克里雅汇合。
斯坦因队伍离开和田城不久,便沿着新形成的河流方向翻越沙丘,进入沙漠。跋涉两天,当驼队绕过许多沙垄,登上一座巨大的沙山,斯坦因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沙丘间曾经连接成片的枯树林只剩下光秃秃、紧贴地面的黑木桩,荒废千年的田野被河流冲刷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深沟,而那些分割开的不规则高地上,尘土飞扬,驴叫牛哞,一片混乱。
“蒋师爷,怎么回事?难道德国人和法国人没有经过喀什,直接到了约特干?天啊,这么多民工,少说也有两千人,简直就是一场暴乱!”斯坦因失声喊起来。
“……奇怪,没听说过有探险队来呀,上次来,也没有这么多人,”蒋孝琬瞅一阵,说:“大概是附近地区的农民在开垦荒地,因为,河流前年夏天才流到约特干。”
“仅仅两年时间,怎么可能冲刷出这么多深沟?”
“大人,让队伍先到平坦处安营扎寨,我马上去打听详情。”
蒋孝琬跑下沙丘,不大工夫,就走到正在土坑里挖掘的人群边——所有人的脸都被画成凶恶的夜叉模样。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幻景?他掐掐自己的大腿,有感觉。于是,他向一位脸上涂着红颜料的老人施完礼,问:“老伯,请问你们这是为谁干活?”
老人瞪着眼睛狠狠地望他一下,转过头。蒋孝琬莫名其妙,正想问别人,忽然,几个强壮的花脸男人举起“坎土曼”向他围过来。蒋孝琬慌忙逃离。上到一个隆起的土堆上,朝远处看,每个土坑边都有巨大土堆。这不像开垦土地,可是,谁组织了这么多人的挖掘大军?诺大的工地上怎么没有人声?他们为啥要把脸画成唱戏的模样?
正在张望,从远处跑来一位穿着古代铠甲的男人,拉他翻过两座不大的沙丘,才悄悄说:“蒋师爷,我是卡特啊!”
“你怎么是这幅打扮?”
“嘿嘿,我阳气弱,挖出古代的鱼鳞铠甲后就穿上了,避邪!”
“工地上的人怎么都是哑巴?谁雇佣你们挖掘?”
“小声点,师爷,几场洪水冲开约特干,人们才发现另外还有几处以前被淹没的城市。看得出,当年的国王、贵人、百姓、牲口连同房屋、财宝都被一场大洪水淹掉了。这么大的城市,会死多少人啊,有多少冤死鬼,现在,要挖人家的财宝,谁愿意啊?”卡特咧开嘴得意地笑笑,接着说:“不过,再多的鬼白天拿人没有办法,只要我们染脏脸,不说话,鬼看不清模样、记不住声音,就拿谁都没办法。有些二杆子逞能,大喊大叫,结果,发了疯,跳进深沟,连尸体都找不着。”
“斯坦因大人带着考察队来了。你跟我去见见他,好吗?”
“……师爷,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挖宝啊!”
“放心吧,他只要看上你挖出的古物,就会掏钱买。”
两人到商驼营地处,听得八荒和采诗在激烈地吵架,斯坦因远远看着,并不说话。
“你们在挖什么?”斯坦因认出了卡特。
“老爷,开始,大家都寻找和田玉,您知道,这种珍贵的石头只有在田河上游的两条支流玉龙喀什河、喀拉喀什河岸边才能找到,可是,今年夏天爆发了一场大洪水,冲下来比骆驼还大的玉石啊,谁不眼馋……”
“那么大的石头能冲到这里吗?”
“老爷,大家沿着河床往下游找,不知不觉就到了约特干,玉石没找到,可是,遍地都是金叶、银饰、玛瑙念珠、木头雕像,嘿嘿,想不到的东西都有,所以,上百个农村的人连庄稼都不管了,全涌到这里挖宝,特别是近两个月,听说您要来,挖宝人就更多了……”
“和田知州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吗?他怎么只字不提?”
“嘿嘿,他巴不得全新疆的人都来挖宝,他只要在凉棚里躺着收税就是了。”
蒋孝琬咳嗽两声,瞪他一眼,然后用突厥语对斯坦因说:“让他晚上再来吧。”
“好的,告诉他,把挖到的古物——特别是文书,全部带来。”
卡特离开后,蒋孝琬重新坐下,“大人,我们被和田知州周易欺骗了。”
“为什么?他表现得那么热情、真诚……”
“您看到那些表面现象,实际上是他表演给潘大人、马大人或者他们自己看的,所以,声势造得越大越好。在中国官场,没有真诚和友谊可言,只有算计、陷害与不择手段的进取。例如,这场约特干的浩劫,和田知州能不知道?您想想看,如果每月的挖宝税收抵得上十年的农业税,他何乐而不为呢?”
“周易虽然对玄奘及中国文化显得很有兴趣,但谈到具体问题就含含糊糊,躲躲闪闪,不像潘大人那样头脑清楚,有条有理……”
“他怎么能跟潘大人相提并论?”蒋孝琬激愤地说,“潘大人有真才实学,他之所以为官,那是中国读书人进入主流社会的唯一途径,不得不走;周易则不同,他最大的学问就是能背几段《三字经》。”
“蒋师爷言过其实了吧?中国实行科举取士制度,没有学问,怎么能被选中?”
“对啊,不过,近几十年来清朝又实行‘捐官’制度,你可曾有耳闻?”
“哦?说来听听。”
“科举制度最初也确实能够选拔人才,可是,到明清以后,八股取士,特别是近年来,秀才、拔贡都能够通过缴纳一定数量银子‘捐’到。有了这个台阶,可以进一步‘捐’进士和官职。周易的秀才身份和最初官职都是‘捐’来的,之后,就步步高升。在这个过程中,学问、官职大小只取决于银子的数量,所以,他对银子和官场的认识要比学问深刻得多。您是欧洲学者,根本没法理解中国知识阶层。”
斯坦因沉想一阵,问:“‘捐’个知州需要多少银子,我帮助你!”
“谢大人,我并无此想!”
“为什么?中国人都热衷于当官啊。”
“不,大人,在‘捐官’、‘捐秀才’的人群中,分为三类:第一,有满腹才学,但不会投机取巧、应付科举考试者,迫不得已才‘捐’,声震中外的左宗棠大人属此类;第二,胸无点墨,不学无术,视官场为商场而‘捐官’者,和田知州周易为此类代表;第三,饱读诗书,在考取秀才后再无心或无力‘捐官’,试图身处浊世而遗然独立,厕身官场而又保持清高者,不计其数的师爷当属此类。”蒋孝琬笑眯眯地说着,如数家珍。
“可是,我觉得,你与大多数师爷不同。”
“龙生九种,个个不同。对我思想影响最大的是玄奘。贞观十九年正月二十四日,法师取经回到京师长安,数十万人夹道欢迎,人群拥挤,甚至进不了城,是何等荣耀!他将佛经佛像放在长安弘福寺,然后到动都洛阳向太宗汇报。太宗希望他把西域见闻写出来,又劝他还俗从政,玄奘只答应前一条,对后一条断然拒绝。这种选择需要很大勇气和智慧。太宗勉强不得,安排他在弘福寺建立译场,组织了一套严密的翻译班子,当年五月就开译《大菩萨藏经》。后来,他还把《老子》和《文乘起信论》翻译为梵文。在世时,他只为翻译,死后也不愿意被葬在宫、寺附近,临终前嘱咐徒弟将他的法体寻个山中,清净处埋。”
斯坦因感叹说:“在世界文明历史中,我最崇拜两个人:西方的亚历山大和东方的玄奘法师,他们就像两盏明灯,指引着我向无限的未来探索。玄奘穿过大沙漠和无人区,翻越雪山冰峰,到印度遍学诸经,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能做到这一点,真是神人啊!所以,《大唐西域记》是我随着携带的书籍之一,不管走到哪里,都没有离开过。”
“大人,您知道《大唐西域记》执笔者是谁吗?”蒋孝琬问。
斯坦因肯定地说:“当然是玄奘,这还有什么疑问?”
“事实情况是,玄奘讲述,由他的得意弟子辩机撰写。法师继承了大翻译师鸠摩罗什的优良传统,将所有参与翻译佛教的僧众都一一具名,《大唐西域记》也一样,刊行于世时,也特别注明‘玄奘述’、‘辩机撰’。”
“哦,难怪你上次寄给我的《玄奘传》后面的附记中提到了辩机。法师选中的人,一定非同寻常!可是,我拿的这个译本上为什么没有辩机名字?”
“辩机撰完《大唐西域记》不久,便因事被太宗下令腰斩于闹市,所以,后世刊行者大多都擅自篡改了法师最初认定的原版文书,将辩机名字删去。正史也不敢立传。潘大人珍藏着当年辩机根据原版书复制本,上面有玄奘法师的亲笔签名——只可惜,当时,似乎发生了什么紧急事情,使法师中断签名。”
斯坦因正要细问况,忽然,采诗喘着气跑进来。娇娇跟在后面。
“大人,请允许我跟驼队进沙漠,好吗?我偷偷读过《大唐西域记》,如果女人能考秀才、当官,我早就当官了,最差也能当师爷。现在,不能当官,也不能当师爷,开水磨坊也不成,当个女骆驼客,总可以吧?”采诗火急火燎地说。
“驼队的事,由大夏决定。”
“他为你运输啊,如果说没有先例,那么,善爱、娇娇等女人不也在驼队中吗?”
这时,八荒铁青着脸走进来,冲采诗说:“善爱能让野骆驼乖乖听话,保证找到水源地,你有什么本事?”
“我在草滩里放牧骆驼,还不行吗?”
“你向来讨厌沙漠和骆驼的!”
“以前,确实是这样,可是,现在,我喜欢了!骆驼喝碱水,变得麻木不仁;沙漠的冷酷无情,能把人心肠变成戈壁滩上的黑石头,我要让沙漠把自己变得跟你一样,那时候,我就不痛苦了,也不会有眼泪了……”采诗哭起来。
“只要你答应不进沙漠,我出钱,给你再建一座水磨坊,好不好?”
“不行,我要进沙漠。”采诗固执地说。
八荒气得浑身发抖,“好!我同意你跟着驼队,路上要吃不了苦,就喂狼去!”
他拉着采诗出去。娇娇站在门口不动。
斯坦因打开木箱锁,取出一件带翼的天使挂饰,走到她跟前,“非常感谢你请蒋师爷给我寄去暖和舒适的驼毛袜,对旅行者来说,太需要它们了。按照中国传统,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送你一样小金饰品,希望你永远快乐!”
娇娇接过,兴奋地挂在胸前。玉币、玉佛、玉观音碰撞出悦耳的响声。
“你带这么多玉佩进沙漠,不觉得累赘吗?”斯坦因心里掠过一丝古怪的风。这六年来,应该有很多男人围绕着娇娇演绎故事。
“五蕴坏!他出家前把驼唇文玉璧套在了我的**上,再也取不下来,”娇娇平静地笑着,“男人们斗大的文字不识一个,把**却记得很牢,都像逗猫一样逗它,烦啊,我就带了些玉佩遮掩遮掩。”
斯坦因忽然有些难过,“娇娇,你这么漂亮、温柔,为什么不嫁个有固定居所、有土地、有羊群的男人?进沙漠闯**是男人们干的事,你何必自讨苦吃呢?”
娇娇低下头,继续笑着,“男人嫌弃我是裸奔过的女人,我也看不上他们。再说,我有自己中意的男人,他就走在前边,无论我怎么喊、怎么跑,都追不上他。但是,能看见他的背影我就心满意足。再说,这种事最终结果永远都一样:夸父追着太阳跑,别人追着夸父跑。”
“你是在说昆仑吗?”
“不,是你!”娇娇抬起头,火辣辣地望着他,“你是我的大英雄夸父,虽然我不知道你追逐什么,但是,我喜欢你奔跑的那种陶醉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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