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一些前辈所指出的那样,后世对翁氏开缺原因的基本判断,与戊戌十月翁氏革职上谕的影响直接相关,这是造成人们认识误区的关键所在。开缺与革职虽不无关联,到底还是两起不同的政治事件。翁氏于“定国是诏”颁布后数日开缺,适值变法开始之时;而革职则在政变两月后,正当刚毅等反攻倒算之际。前后相隔半年,环境氛围迥然不同。然而,人们受到清廷上谕的影响,往往以翁氏革职的原因来逆推其开缺的内幕,认为革职是对翁氏以前支持变法的进一步追究。这样倒放电影式的逻辑推理遮蔽了真相,左右了人们考察翁氏开缺问题的思路,致使我们的历史认识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偏差。
当然,揭示戊戌年春翁氏“旧”的一面,只是出于恢复其本来面目的考量本身,这里并没有对其做出否定性评判的意味。况且,纯粹的历史评价是毫无意义的。事实上,戊戌时代的变法是多层面的,绝非只有康、梁变法一途。史学家陈寅恪曾言“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42]以后来者的眼光看,近代中国发展的道路正是“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直至清末预备立宪仍是这个渐进展开的改革方向。虽未明言,大约在陈寅恪看来,康有为“托古改制”的变法活动,得到的支持甚少,并非戊戌变法的主流;而乃祖“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即“中体西用”者倒是切实可行的路子。萧公权也认为,翁同龢的思想大体属于“中体西用”的范畴,属于稳健的改革者。[43]从反对康氏激进变法的角度说,翁同龢与陈宝箴、孙家鼐的政治态度完全一致。所以,谨慎与稳重在一定条件下也会表现为“守旧”,这样的“旧”比起那些漫无章法、急功近利的“图新”并非毫无意义可言。戊戌变法的失败除了从保守势力的阻挠方面寻找原因,改革者的急迫、忙乱、不切实际更是导致变法失败的主因,这一点已是学界的共识。
原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
[1] 关于该问题的讨论由来已久,其中近40年来的相关论著有吴相湘:《翁同龢戊戌罢官原因》,《晚清宫廷与人物》第1集,81~90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0;谢俊美:《关于翁同龢开缺革职的三件史料》,载《近代史研究》1993年第3期;戴逸:《戊戌变法时翁同龢罢官原由辨析》;俞炳坤:《翁同龢罢官缘由考析》;侯宜杰:《略论翁同龢开缺原因》,上述三篇文章均收入常熟市人民政府、中国史学会编:《甲午战争与翁同龢》,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5。另见舒文:《翁同龢开缺原因新探》,载《清华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杨天石:《翁同龢罢官问题考察》,载《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3期,等等。
[2] 谢俊美:《20世纪翁同龢研究述评》,载《江海学刊》2003年第6期。
[3] 《清德宗实录》卷418,光绪二十四年四月戊申,《清实录》第57册,484页。
[4] 《美国新任驻天津领事向美国国务院报告》,1898年6月16日,转引自清华大学历史系编:《戊戌变法文献资料系日》,699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
[5] 《窦纳乐致沙侯信》,《戊戌变法》丛刊第3册,544~545页。
[6] 骆惠敏编:《清末民初政情内幕——莫理循书信集》上册,105~106页,上海,知识出版社,1986。
[7]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合编:《中国海关密档——赫德、金登干函电汇编(1874—1907)》第6卷,863页,中华书局,1995。此外,赫德给金登干的电文中也提及翁氏开缺之事。6月16日,赫德致电金登干说:“刚刚颁布的一些重要的谕旨,表明慈禧太后正在夺得大权。一道谕旨是将皇帝的师傅,一位大学士撤职;另一道谕旨是命令高级官员对其擢升官职等等感谢慈禧太后。奇怪的事情和新奇的做法完全可能发生。俄国人的地位正在不断提高。”6月18日又致电金登干说,“中国人现在说,目前采取主动的是皇帝,不是慈禧太后。如果是这样局势就会好些。”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合编:《中国海关密档——赫德、金登干函电汇编》第9卷,211~212页,北京,中华书局,1996。
[8] 骆惠敏编:《清末民初政情内幕——莫理循书信集》上册,106页。
[9] 任青、马忠文整理:《张荫桓日记》,537页。
[10] 孔祥吉、村田雄二郎:《翁同龢为什么被罢官——张荫桓与日本公使矢野密谈理读》,《光明日报》2003年10月14日,第3版。张荫桓对翁氏不谙外事早就有所批评,如1896年12月3日,张氏在会晤李提摩太时告诉他,“北京中国政府的衰弱,归因于恭亲王的体弱多病和翁同龢对外国事务的蒙昧无知。都察院的御史们权力很大,翁同龢也怕他们”。见李提摩太:《亲历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华回忆录》,239页,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11] 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钞》,《戊戌变法》丛刊第1册,528页。
[12] 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121页。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说:“翁同龢知之,不敢明言,唯叩头谏止天津之行,而荣禄等即借势以去之。”这种解释已在政变之后。见《戊戌变法》丛刊第1册,261页。
[13] 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1册,78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4] 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122页。按,“南海”指康有为,“菊生”为张元济的字。
[15] 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662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
[16] 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5册,2852页。郑孝胥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冬抵京参加引见,曾几次拜谒翁同龢,回到南京后即引起张之洞的冷落和疏远。参见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1册,540~541页。
[17] 陈庆年:《戊戌己亥见闻录》,《近代史资料》总81号,113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18] 恽祖祁来电,光绪二十四年五月初九日酉刻发,初十日未刻到,《张之洞存各处来电》,戊戌第2册,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图书馆藏,档号甲182/136。
[19] 见《戊戌变法》丛刊第3册,381~382页。
[20] 施培毅、徐寿凯点校:《吴汝纶集》第3册,194页,合肥,黄山书社。
[21] 汪叔子编:《文廷式集》下册,76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文氏又言:“翁叔平尚书与余素善,余疏落,要不常相见。然比者以一人而兼任师傅、军机、总理衙门、督办军务处,又领户部,皆至要之职,而犹谓不能办事,又不欲居权要之名,一彼一此,迄无定见。以此召乱,谁能谅之?嗟乎!张茂先,我所不解也。”见《文廷式集》下册,726页。
[22] 唐文治:《茹经堂文集》,《戊戌变法》丛刊第4册,252页。
[23] 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6册,3137页。
[24] 参见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171~172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
[25] 叶昌炽:《缘督庐日记钞》,《戊戌变法》丛刊第1册,529页。以“刚毅木讷”之语,暗指刚毅。
[26] 钱仲联校注:《沈曾植集》上册,202页,北京,中华书局,2001。
[27] 唐文治:《茹经堂文集》,《戊戌变法》丛刊第4册,252页。
[28] 鹿传霖家书,戊戌六月,见《鹿传霖任川督时函札》,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图书馆藏,档号甲170。
[29] 《逋客问答》,《申报》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初二日。
[30] 参见马忠文:《“翁同龢荐康”说考辨——翁、康关系再认识》,收入常熟市人民政府、中国史学会编:《戊戌变法与翁同龢》,224~253页;《张荫桓、翁同龢与戊戌年康有为进用之关系》,载《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1期。
[31] 参见刘坤一:《复欧阳润生》,《刘坤一书牍》,《戊戌变法》丛刊第2册,633页;《张謇年谱》,《戊戌变法》丛刊第4册,199页。
[32] 《论客述翁故相遗事》,《中外日报》,光绪三十年六月初一日,见杨琥编:《夏曾佑集》上册,202~20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3] 刘体智:《异辞录》,刘笃龄点校,16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34] 杨佛士:《略述翁松禅先生》(下),载《畅流》第7卷第3期,1953年8月。
[35] 吴相湘:《翁同龢戊戌罢官原因》,《晚清宫廷与人物》第1集,89~90页。
[36] 何炳棣:《张荫桓事迹》,载《清华学报》第13卷第1期(1943年3月),185~210页。
[37] 曾毓隽:《宦海沉浮录》,《近代史资料》总68号,2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按:戊戌变法期间曾氏正在北京。
[38] 对此,翁同龢戊戌年三月、闰三月的日记中有详细反映,兹不详引。
[39] 《致沈曾植》,戊戌年六月十八日,《张元济书札》(增订本)中册,67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40] 见《燕京学报》第25期,1939年6月。
[41] 1954年1月25日《光明日报》发表了胡滨《论翁同龢与戊戌变法的关系》一文,提出“从种种事情上看,翁同龢应是顽固守旧的人物,……足以证明翁同龢并未保荐康有为。……康、梁是维新人士,把翁看成积极分子,这不能不是历史上的错误”。1955年7月21日,张子扬在《光明日报》发表《关于翁同龢与康梁关系的一件史料》,认为胡滨的结论与事实不符,并举出有一封翁氏自己承认举荐康梁的密信为证。很多年后,经过考订,学界开始指出这份翁氏手札是伪造的。参见黄彰健:《戊戌变法史研究》,184~185页;孔祥吉:《关于翁同龢一封密函的订正》,载《学术研究》2000年第3期;朱育礼:《翁康关系史料辨伪》,收入常熟市人民政府、中国史学会编:《戊戌变法与翁同龢》,298~303页。
[42] 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寒柳堂集》,16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43] 参见萧公权:《翁同龢与戊戌变法》,83页,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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