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丝毫没有必要隐瞒,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小说是如此的难写。哪怕是在八十年代初的那种闭门造车或者说是勤学苦练的日子,也不曾有过脑子里空空****、没有一丝灵感、没有一个词语的时刻。

枯坐灯前,那种阴影还笼罩着我。特别令我不安的是,耳朵里从早到晚一直嗡嗡作响,以至不得不用一个小纸团来塞住它,求得暂时的解脱和虚假的平静,我知道,我不能寄希望于随身带着的二百五十颗中药丸。其实,每一个艺术家都比医生更了解自身疾痛。我知道,只要自己能够获得一片宁静,几缕温馨,沉重的生命就会变得轻灵起来。我恨那黑驴粪一样的药丸,可我不得不一日三次地用温水服它。

五点钟的山区,天黑得很,这两年我走过各种各样的路,可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充满信心,认为生命对于自己还是那么有意义。我想起许许多多关于生命的哲理名言,为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将好好活下去,认真写下去。

在我来到胜利镇约一个月的一天中午,我刚上床准备稍事休息,窗外遥遥地传来了一阵鞭炮声,随后又传来了一阵阵的号乐声。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家的新郎娶新娘,待推开窗户看后,才知是一队送葬的人群。

正在看时,队伍中不知是谁吆喝一声,那八个抬着黑漆棺材的男人,齐刷刷地跑将起来,道路起伏不平,那黑棺材竟像一艘舰艇一样在海涛中豪迈挺进,脚下踏起的尘土亦如那蒙蒙的水烟。

在那一刻里,我的灵魂受到了强烈的震撼。直到他们跑过小镇,消失在镇子外面的原野上,我仍于窗边久久地伫立。

在那一刻里,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一个生命的葬礼,在我看来它俨然是一种展示生命的庆典。旧的生命在新的生命的肩上不正是继续在作一种强大的延长吗?

然而,毕竟有一个生命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对于某个个体来说,这是一万种悲剧中最悲的一种。

因为,世界上唯有生命不可替代,不可作伪,不可被人摆布。

那天黄昏,我一个人爬上镇子后面的小山,山上有一处纪念碑,那是为悼念在本世纪上半叶那场改变了中华民族命运的血与肉的洗礼中,死在胜利镇的那些人而树立的。在我绕着纪念碑穿行在没膝深的荒草中时,我不能不又一次想到死亡。

不管我们想还是不想,死亡每时每刻都在身边窥视着那种有机可乘的破绽,随时都有可能突袭我们。令人想不通的是,如今的人特别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年轻人,竟如此地不将生命当做回事,且不说动不动用刀砍杀别人,就连对自己也那般的刻薄,甚至仅因大腿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就可以去寻短见,仿佛真的如此便能再活第二回。

我至今只目睹过爷爷的死亡。那是一个深秋,爷爷已有半个月不能进食了。那晚,一家人都聚在爷爷的床前,此时的爷爷,除眼皮能眨,其余一切都已先行死去了。父亲替爷爷穿上寿衣、寿鞋,然后坐在床边,做父子俩最后的相望。就在这时,爷爷嘴唇忽然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猜测了一阵,父亲拿起寿帽问爷爷是不是要将它戴上,爷爷的眼皮眨了一下,下巴也像点了一下。父亲给爷爷戴上寿帽后,爷爷便永远地将眼皮闭上,可脸上分明是一派无奈的神情。只是心知死亡的不可挽回,才只好随它去了。

我想起爷爷的死,那时我已过了而立之年,可那一刻里,我才发觉自己并没有完全成熟起来。我像小孩一样,害怕去碰一下爷爷那正在发僵的躯体,甚至害怕去停放爷爷的屋子,害怕送爷爷去火化!我不明白,生命你为何这么脆弱,为何只有这仅有的一次呢?

在荒坡上徘徊时,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山风偶尔来做一回短短的光顾。我伫望着那条刚有送葬队伍跑过的小街,心里突然明白,为何那些送葬的人群要如此张扬。它实在是要告诉众人,一个生命消失了,哪怕它活得再长,也还是要死的,那么趁着还活着,我们要万般珍惜。所以,送葬只是一种形式,它的真正意义是在警示我们: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只要没有死亡,活着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只是怎么个活法。有的人用智慧和思想,有的人用灵魂和血肉。这一点于作家也不例外,而我由于智慧的匮乏、思想的浅薄,便只能选择用灵魂和血肉来面对文学了!

1993年秋断续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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