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有春夏两季的岛上生涯过得真快,一转眼间就是三年了。今天,白天听着巷子里叫卖椪柑的声音,晚上按摩的盲者又拖着木屐,吹着笛子从窗前经过,和三年前自基隆舍舟登岸后,借住在东门二妹家的情景一模一样。
邻居的一品红开得正盛,陪伴着一株高大的橡皮树,在墙头迎风招展。在北平,这是珍贵的“盆景”,此刻正陈列在生了洋炉子的客厅里,和冷艳的腊梅并列。
想到了北平,便不能忘怀扔在那里的一大片,家搬到那里二十多年了,可留恋的东西实在很多,衣服器物,只要有钱原可以再购置,但是书籍,尤其照片,如果丢了就没有法子补偿。更可怀念是那一帮朋友——那一帮撇着十足京腔的朋友,他们差不多都没舍得离开那住进去就不想走的古城,现在不但书信不通,简直等于消息断绝。
这些朋友,有的是同事,有的是同学,有的是同乡,有的兼有以上两种或三种的资格。我们从梳着两条小辫儿一同上学到共同做事养家,又到共同研究哺育子女方法,几十年都没有离开这城圈儿,现在却像分居在两个世界里,不知何日重见。和这些朋友彼此互悉家世,了解性格,而且志趣相投,似乎永远没有断交的可能。但是经过长期的和世事封锁,将来再见,也想象不出他们那时是何等情景了。
我刚回到台湾时,幸运的是家人大部分团聚,甚至还多了许多亲戚长辈。不过寂寞的是友谊突然减少,偶然有剩余的时间,觉得无所寄托,认识的人虽多,可以走动的朋友却极少,值得饮“千杯酒”的知己更少。所以我那时常对人说:回到台湾,理论上是还乡了,实际上却等于出了远门儿,因为只有到一个新地方才感觉到没有朋友的寂寞,“出门靠朋友”,没有朋友便有流亡身世,无所依靠之感。
幸亏第一个来填补这个“感情的真空”的是乡情,我所能感觉到的乡情有两种,一种是台湾的,许多亲友听说我“少小离家老大回”,都来接风叙旧,对于我的“乡音未改”,尤其感到愉快。另一种是大陆的,例如山东朋友明明听到我是“京油子”,却坚持要称我是“老乡”,广义的说,都是从大陆上来的;再狭义一点儿,好像我们都有资格参加华北运动会,他却不晓得我是回了“本乡本土”的呢!反而是到了台湾人的面担子上,老板娘却坚持说我连“半山”都不像。
第二个是,友情之门忽然开放,许多“不速之客”闯了进来,这完全是因为偶然在报章杂志写写稿子的缘故,日子一多,纸上也熟悉了。以文会友,一封表示“久仰”的信便可以建立了友情。
这许多新朋友是分住在各地的,有的在热闹的城市,有的在安静的小城镇,有的在风景区。台湾的交通便利,旅行成了极平常的事,再远的地方也不过朝发夕至。无论新朋友老朋友,都是到一处,搅一处,一地有一地的情味,一处有一处的风光,虽然台湾的恶酒不足以论文,甚至会吓跑了文思,但是作客异地,秋窗夜话,已经够得上是件乐事了。我常常感觉到,即使从小看大,乃至天天见面的老朋友,有些共同生活反而不容易产生,例如昔人说“联床夜话”,想一想,越是亲近如邻居,反而不会有这种乐趣的。
木屋生活是有趣的,榻榻米上可以许多人拥被围坐,中间放一只矮脚桌,烟茶果点,有备无患。如逢冬夜,加上火盆一只,烧着熊熊的相思炭,上面烧水、烤薯、煮咖啡,无往而不利。战火余生,得到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真该谢天谢地了。
两年来,在台湾交的新朋友,寄来的信已经塞得满满一抽屉。台北的电话太少,本市的朋友也要靠绿衣人联络,所以写信也成了伏案生活的一部分。写信有好处,“物证”在手,闲时可供消遣,必要时也可资覆按,比起话说过了不存形迹,另是一番趣味。
信笔至此,风正吹着门窗咯咯作响,雨打椰树发出沙沙的声音来。若有足音到窗前而止,敲着玻璃问道:“海音在家吗?”我必掷笔而起,欣然应道:“在家在家,快请进来坐,乌龙茶是刚沏好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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