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兰姨娘 (3)

七月十五日的下午,兰姨娘的西瓜灯完成了。一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催着兰姨娘、宋妈,还有二妹,点上自己的灯到街上去,也逛别人的灯。临走的时候,我跑到德先叔的屋里,我说:

“我和兰姨娘去逛莲花灯,您去不去?我们在京华印书馆大楼底下等您!”说完我就跑了。

行人道上挤满了提灯和逛灯的人,我的西瓜灯很新鲜,很引人注意。但是不久我们就和宋妈、二妹她们走散了,我牵着兰姨娘的手,一直往西去,到了京华印书馆的楼前停下来,我假装找失散的宋妈她们,其实是在盼望德先叔。我在附近东张西望一阵没看见,失望地回到楼前来,谁知道德先叔已经来了,他正笑眯眯地跟兰姨娘点头,兰姨娘有点不好意思,也点头微笑着。德先叔说:

“密斯黄,对于民间风俗很有兴趣。”

兰姨娘仿佛很吃惊,不自然地说:

“哪里,哄哄孩子!您,您怎么知道我姓黄?”

我想兰姨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密斯黄”吧,我知道,人家没结过婚的女学生才叫“密斯”,兰姨娘倒也配!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里真不服气,虽然我一心想把兰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我听林太太讲起过,说密斯黄是一位很有志气的,敢向恶劣环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这么说就是了,我不信妈这样说过,妈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一晚上,我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肩头上,倒像是我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第二天我再到德先叔屋里去,他跟我有的是话说了,他问我:

“你兰姨娘都看些什么书,你知道吗?”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过没有?”

德先叔难得向我笑笑,摇摇头,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拿去给她看吧。”

我接过来一看,书面上印着:《易卜生戏剧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我给他们传递了一次纸条。第四天我们三个人去看了一次电影,我看不懂,但是兰姨娘看了当时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递给她手绢擦,那电影是李丽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我们走得更远,到了三贝子花园。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我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我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我还要把全部告诉妈!但是回到家里,卧室的门关了,宋妈不许我进去,她说:

“你妈给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我才溜进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苍苍的小手,像鸡爪子,可是那接生的产婆山田太太直夸赞,她来给妹妹洗澡,一打开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鸡爪子,她就用日本话拉长了声说:

“可爱イネ!——可爱イネ!”(可爱呀!可爱呀!)

妈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酒煮挂面,望着澡盆里的小微笑着。她没注意我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转。我很喜欢妈生小孩子,因为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么,小茶几上总有鸡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无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兴奋的是,心里搁着一件事,简直是非告诉她不可啦!

妈一眼看见我了:

“我好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你在忙什么呢?这么热的天,又野跑到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家里,您不信问兰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

我也学会了鬼鬼祟祟,挤到妈床前,小声说:“兰姨娘没告诉您吗?我们到三贝子花园去了。妈,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我们三个人还跟他合照了一张相呢,我只到那人这里,……”

“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错了。”看妈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学着兰姨娘,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然后用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我说:

“喏!就是这个人呀!”

妈皱起眉头在猜:

“这是谁?难道?难道是?——”

“是德先叔。”我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并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儿说。”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听我说得出了神,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么?”

“这样也好。”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我说:

“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我毫不迟疑地说。

爸正在院子里浇花,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下班回家后,他换了衣服,总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摆弄好一阵子。那几盆石榴,春天爸给施了肥,满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红的花朵开了,现在中秋了,肥硕的大石榴都咧开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兴,他站在花前发呆。我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纺绸裤褂的身子,晃晃****的,显得格外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宋妈正在开饭,她一趟趟地往饭厅里运碗运盘,今天的菜很丰富,是给德先叔和兰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里写最后的大字。今年暑假过得很快乐、很新奇,可是暑假作业全丢下没有做,这个暑假没有人管我了。兰姨娘最初还催我写九宫格,后来她只顾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懒得理我的功课。九宫格里填满了我的潦草的墨迹,一张又一张的,我不像是写字,比鬼画符还难看。我从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笔,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爸。

我很纳闷儿,德先叔和兰姨娘是怎么跟爸提起他们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觉时一进屋,只听到爸对妈说: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说的是什么事,所以起初没注意,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我自己的事:还有两天就开学了,明天可该把大字补写出来了,可是一张九个字,十张九十个字,四十张三百六十个字,让我怎么赶呀!还是求求兰姨娘给帮忙吧。这时我又听见妈说:

“这种事怎么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妈冷笑了一下。

“那么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么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说,这些日子风声又紧了,他必得离开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随后他又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哥的,密斯黄预备和我一起走。’……”我这时才明白是讲的什么事,好奇地仔细听下去。

“哼!你听德先讲了还不吃一惊!”妈说。

“惊么该!”爸不服气,“不过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从哪儿知道呢?”妈简直瞎说!停了一下妈又说:“平常倒也仿佛看出有那么点儿意思。”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哟!跟你说,难道你还能拦住人家不成,我看他们这样很不错。”

“好固然好,可是我对于德先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赞成。”

妈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一回头看见了我,就骂我:

“小孩子听什么!还不睡去!”

爸坐在那儿,两腿交叠着,不住地摇,我真想上前告诉他,在三贝子花园门口合照的相,德先叔还在上面题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识”,兰姨娘给我讲了好几遍呢!可是我怕说出来爸会骂我、打我。我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又听妈说:

“他们决定明天就走吗?那总得烧几样菜送送他们吧?”

“随便你吧!”

我再没听到什么了,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兰姨娘,眼睛勉强睁开又闭上了。梦里还在写大字,兰姨娘按着我的右肩头,又仿佛是在逛灯的那晚上,我想举笔写字,她按得紧,抬不起手,怎么也写不成……

可是现在我正一张又一张地写,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我带着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饭桌,兰姨娘先笑了:

“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真觉得舍不得,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

“你们俩一路顺风!”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地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伸到兰姨娘的脸前,兰姨娘直朝后躲闪,嘴里说:

“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

“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

宋妈在旁边伺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马车早就叫来停在大门口了。我们是全家大小在门口送行的,连刚满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门口见风了。

黄昏的虎坊桥大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邻居围在马车前等着看新鲜,宋妈早就告诉人家了吧!

兰姨娘换了一个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没有了,现在头发剪的是华伦王子式!就跟我故事书里画的一样:一排头发齐齐的齐着眉毛,两边垂到耳朵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绸子旗袍,做成长身坎肩另接两只袖子样式的,脖子上围一条白纱,斜斜地系成一个大蝴蝶结,就跟在女高师念书的张家三姨打扮得一样样!

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身来摸着我的脸说:

“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级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兰姨娘跟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了气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不起爸,更是同情。我轻轻推爸爸的大腿,问他:

“爸,你要吃豆蔻吗?我去给你买。”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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