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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看完文书, 急着让许侍中去寻程子安,听说他去了膳房用饭,便硬生生忍住了。
程子安没别的爱好, 一向吃饭最大, 圣上认为自己称得上千古第一礼贤下士的君主,谁知待他用过午膳, 顾不得午歇, 在御书房耐心等候。
等到平时起身的时辰, 程子安还未到来,圣上诧异道:“怎地还未用完,莫非他要将膳房一并啃着吃了?”
圣上说完,因心情难得畅快,自己把自己逗乐了, 哈哈道:“让他吃,让他吃,不急不急。”
许侍中知道程子安与王相他们在膳房吃酒,这个节骨眼上吃酒, 虽说程子安向来稳重,还是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暗自差遣心腹前去报信:“圣上瞪等了好一阵, 让程尚书仔细些。”
小黄门连忙前去了膳房,寻到莫柱子一通嘀咕:“快去,程尚书若是吃醉就麻烦了。”
莫柱子向来相信程子安, 气定神闲地道:“没事, 少爷从不会乱来。”
小黄门没法, 只能干等着莫柱子进屋去通传, 没一阵莫柱子出来, 对他摆摆手,道:“回去等着吧,少爷那边说是再吃两盏就前去面圣。喜事,大喜事!”
小黄门听得一头雾水,赶紧回了承庆殿向许侍中回了话:“程尚书说是再吃两盏就前来。”
许侍中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程子安克己守礼,真正有大将君子之风,他说的喜,定是关乎家国天下。
“等着就等着吧,你且去备好浓茶,热帕子,含香,快去快去。”
小黄门领命下去了,许侍中袖着手立在廊柱边,望着天际的流云,眼角的皱纹如云那般聚做一堆,又散开绽放。
大周这些年称不上风调雨顺,多靠程子安殚精竭虑,他的“官见愁”名声在外,底下州府衙门的官员不敢伸手太过,赈济的钱粮,能大半落到百姓的手上。
总是透着莫名腐朽气味的承庆殿,如这初秋的天气一样,疏朗开阔。
可惜,好些恨他的官员看不明白,郡王皇子们也不大看得明白。
他若不是阉人,身上缺了一块,也指定看不明白。
平明百姓只图眼前利,顾不得太远,倒是人之常情。
贵人们也这般看,却是目光短浅,心心念念着子孙万世其昌,却处处给子孙埋绊子。
连家国都可以覆灭,何来的万世其昌?
许侍中最喜看到官员被罢官,抄家流放,看到他们的儿孙变成了低贱的平明百姓,他们不当人看的牛马。从天上坠入谷底,卖儿卖女,连香火都顾不上,割掉根送进宫,做那不男不女的阉人。
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程子安终于来了承庆殿,许侍中赶紧招呼小黄门送备好的茶水热帕,迎上前关心地道:“可有吃醉?”
程子安含笑摇头,道:“我没醉。”
许侍中打量着他已泛红的眼眶,有些人吃酒上脸,有些人则越吃脸色越苍白,程子安极少吃酒,明显在强撑,心疼地道:“还没醉,瞧你唇都跟脸一样白,哎哟,你寻常不吃酒,怎能跟那些泡在酒缸里的人比?”
程子安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浓茶一饮而尽,取了热帕子擦拭手脸,长长呼出一口气,再将清口气的含香塞进嘴里。
“许大叔,酒席上好谈事。”
筵席上推杯换盏,能尽快拉近关系,千百年来都没变过。
换作平时,程子安可以按照一惯的行事风格行事,打仗在即,没那么多功夫与他们去周旋,只能换个方式去达成目的。
许侍中叹了口气,接过脏帕子递给小黄门,道:“进去吧,我再给你的茶泡得浓一些。”
程子安道谢后进了御书房,圣上已经等了许久,见到他的神色,愣了下问道:“你怎地了?”
程子安忙道无妨,拿出签字画押的文书奉上前,走得近了,圣上闻到一股酒味,眉头蹙起,难以置信地道:“你吃酒了?”
看来,平时不吃酒还是有好处,他破戒吃酒,王相这些老奸巨猾的大官都惊奇兼惊喜,连圣上都同样被惊住了。
给王相他们一个面子,肯定不是他能让他们签字的主要缘由,但多少起了些作用。
程子安说是,将请了王相等官员前去膳房的事情仔细回禀了,圣上翻看着手上的文书,顿时将等得不耐烦,他还跑去吃酒的不悦抛在了脑后,仔细看起了文书。
圣上清醒着,也极为聪明,待看到最后,手都止不住地颤抖了两下,激动地道:“好!好!”
朝廷中枢重臣被安抚好,底下的官员也起不了风浪。圣上仿佛看到了大周以后的真正盛世太平,胸口被激**的热浪冲得发烫,恨不得亲自领兵御驾亲征,平定外敌,一统南夷北边各部!
亲自捧着茶水进屋的许侍中,盘中的茶盏都晃了几晃,他忙紧紧拽住,心头大松,上前奉上茶水,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无论是南夷还是北边的部落,看来都不足为惧了!
程子安说了接下来的安排:“户部的粮草,就可用在打仗上。臣以为,这次的打仗,要全力以赴!”
圣上先前所看文书,就是关于打仗的安排,他当时看到程子安提出的兵力与刀箭军饷等计划,很是心动,只是他更清楚,以大周户部的状况,支撑不起如此声势浩大的出兵。
打仗讲究的是士气,拼的是兵强马壮。要是大周抠抠搜搜,计算来计算去,靠着人命去拼,打赢也是惨胜!
程子安的打算是快速结束战事,而且要避免用人命去填补,就必须要在兵器以及人数上,都要远胜敌人。
如此一来,就只能拼兵器刀箭,先不计成本,用箭矢等远程射击,消耗掉对方的人马,再用远胜敌人的兵马压上去,用最锋利的陌刀拼搏,以多胜少。
无论是南夷还是北边的部落,都是肉身凡胎,就算有骑兵,盔甲,总有露出来的部位,一旦受伤,看马如何能听他们的指挥,人如何能超越身体的极限行动如常,举得起刀箭!
程子安道:“大周有最最锋利的陌刀,轻盈便捷,射击距离远的床弩,投石机,还有精湛,遥遥领先的望远镜,多靠将作监与工部的工匠们啊!”
圣上顿了下,想到这些都是程子安早先苦心孤诣的安排,和蔼地道:“程尚书,你的忠心耿耿,对大周的功劳,朕莫不能忘!”
程子安酒意上涌,嘲讽的话差点就往外冒,他只忠于大周的百姓,这些活生生,却麻木的生命。
至于大周皇室,圣上皇子,如今的生产力低下,不适合改制,不然的话......
程子安忙谢恩掩饰,着重强调道:“圣上,这些都是工匠的功劳,臣不过只是出嘴皮子罢了!”
圣上瞄了他两眼,“好好好,都是工匠的功劳,这些年,我听了你的建言,可没亏待过这群工匠们。待这次战后,会再次重赏有功的工匠。”
工匠的俸禄,远比不上文官们,程子安想到户部干瘪的钱袋,只能强自忍住了。
待到官绅一同纳税继续推进,他就有钱给工匠们涨薪俸,设置各种奖励项目,让他们更有动力去钻研琢磨,最好能打造出能用于打仗的火器。
大周有焰火作坊,能做出精美的焰火。虽然与火器的原理相似,实际上要真正有用,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首先,火器要稳定,威力要巨大,打击要精准,所需原料的配比与纯度,是横在面前的巨大难题。
仅仅是配比与纯度,方向,就涉及到算学力学物理化学。
余下还有铸铁,铸铁所需的原料,技术......
火器,才是战场上真正的大杀器!
程子安赶紧打住,他吃多了酒,头本来就疼,再想下去,真会爆炸掉。
听圣上问道:“你觉着,派谁领兵合适?”
算来算去,在各路兵中的威信,都以何相为首。
程子安起初考虑到何相腿脚不便,但看他的意思,一心想要领兵,便举荐了何相:“何相有经验,打过仗,能号令底下的将领,臣以为何相最为合适。”
圣上也同样想到了何相的腿脚,拧眉考虑了一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就何相吧,你在后面调度粮草,你们之间配合,我也能放心了。”
大周向来以文为重,看不起武将,文人笔头的确厉害,能杀人于无形,却不能上战场杀敌。
程子安趁机道:“圣上,不若重开武举。”
武举还是在前朝开办过,大周太.祖当年就是武将出身,深知文人造反,岂止三年成不了气候,武将却能真正打进皇城,立下规矩,不再开武举。
圣上也有顾虑,大周眼下是缺乏武将,要是开了武举,难保以后武将过多,管束不好,会引起兵变。
程子安觑着圣上的神色,就是用醉眼,都能看出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终究脱离不了周氏皇族的统治。
“圣上,武官也该学文,文武并重。武举并非是简单的比武打拼,臣的打算是设立武官学堂,通过粗略武举选出的人才,进入武官学堂读书,学堂里同样要学文,工等学科。待学了几年,统一进行考核,最后通过考核者,依照考核成绩授官衔。至于考核,分为排兵布阵,指挥协同作战,斥候的侦探能力,粮草军饷的运送,战壕的设计,兵器的钻研改进等等。现在只是臣一些粗略的想法,要是圣上同意,得与何相等仔细商议之后再定。”
与南夷打过仗之后,脱颖而出的将领,就是现成上好的教官。
将武将提到文官一样的地位,文武并进,能真正达到精简兵力的目的,弥补兵器落后,只能用人命去填补的局面。
圣上心头的那点顾虑消散了大半,眼皮掀了掀,缓缓道:“你这法子倒还不错,只是武官学堂,该由谁统领为好?”
不过是为了兵权而已,程子安倒没暗戳戳鄙夷圣上,他同样认为,兵权绝不可以分出去。
军令如山,兵权分散,兵营就乱了,造成了军阀割据的局面。
程子安振振有词道:“当然该由圣上统领!”
圣上嘴角止不住上扬,笑了几声,甚是满意地道:“广梧州的战事要紧,将何相传来,速速商议定下作战大计!”
*
广梧州的秋天,照样烈日炎炎,太阳当空照,空气却咸湿,人就算不动,没过一阵就汗湿衣背。
驻扎在广梧州的兵将们早已习惯了此地的气候,蚊蝇的叮咬却始终无法完全忽略。
广梧州的五个县临海,三个县靠近内陆。其中的文成县,是通往内陆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除了海道之外,唯一的一条陆路。
文成县的牛头峰,山势连绵起伏,在野猪滩处,左右山峰形成了一道峡谷,人称野猪谷。
顾名思义,野猪滩经常有野猪出没,不过随着猎人的狩猎,野猪谷车来人往,野猪谷很久未曾出现野猪的踪影。
山谷两边的山峰,从缓和到陡峭,山脚到山腰,灌木丛密布,再朝上,则是参天的大树。
山顶上云雾蒸腾,清澈的流水淙淙,从山顶流出,经过峡谷的沟渠流进广河,最后汇入南海。
太阳不知何时钻入了云层,天色一下暗沉下来,半点却不见凉意,只有更加闷热潮湿,让人心烦意乱。
咕噜噜喝了一气山泉水,将皮囊里余下的水,兜头淋下,再手忙脚乱拍打着长足的蚊虫,许六子忙得不可开交,嘀咕道:“头儿,都过了十一天了,朝廷那边还没消息,也不见援兵。眼见广梧州就要守不住了,要是被那群蛮子骑兵冲了过来,就靠着我们区区五百人,如何能防得住!”
辛寄年吐掉嘴里嚼得寡淡无味的酸草,厉声道:“守不住也得守!”
许六子身为游击将军辛寄年的亲兵,他治兵向来严,顿时不敢再吱声了。
算起来,许六子入伍的时日比辛寄年还要长,他听说过一些传闻,辛寄年出生世家大族,虽然已经没落了,瘦死的驼骆比马大,在上面有人,才从小兵很快升为了游击将军。
辛寄年当年入伍时的情形如何,许六子未曾亲眼见过,后来与他到了同兵营,两人熟悉起来之后,曾打趣问过关于他的传闻。
当时辛寄年没有作答,许六子心想究竟不是光彩之事,如何能拿到明面上来说,便做了罢。
辛寄年却做了回答,只答非所问,许六子只听到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不要做废物,废人,不能被他彻底瞧不起!”
许六子再好奇地追问,“他”究竟是谁,辛寄年却没再做声。
辛寄年望了望快要下雨的天,坚定地道:“朝廷会派援兵前来。”
有他在中枢,肯定会有援兵!
雨点如石子,噼里啪啦掉落,打在树叶上砰砰响。
山谷里,马蹄阵阵,传来了地动山摇的震动。
凄厉的哨声穿透树林,传来了前方的消息:“有敌情,是北地的骑兵,是北地的骑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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