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中村时,刚到夜里九点,还是村中最热闹的时分。
狭窄的巷道里穿梭着吃了夜饭出门压马路的居民,还有三两好友聚在一起喝酒吃串的小年轻,随意地坐在路边摊旁划拳吆喝。
街两旁的店铺虽然大多破旧,有的连门牌都褪了色看不清,但却不影响它们存在的实用。
卖五金的、修电器的、 扯窗帘布的……只要你想,能够在这不足一平方公里的片区找到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当然,在这里最多的还要数做餐饮的铺子,东西南北,甜咸苦辣,什么样的口味这里都能找到。
祁聿和郑海川他们所住的老楼周围,不到一百米的距离就林立着起码二三十家餐饮店。卖早点的,烤窑鸡的,做江湖菜的,自制汉堡的,还有无数藏在小巷深处连招牌都没有的外卖小店,都在方寸间的铺面里谋求生存。
对于居住其中的居民而言,这样的生活显然十分便捷,但对于生意人而言,竞争的增大总是会让一些人落在后面,最终负担不起高昂的租金和成本而选择退出。
走至楼下时,几人注意到老楼旁的一家店面打上了歇业标志。卷帘门被拉下一半,里面的桌椅板凳都已清空,一些装饰墙面都已经被敲了砖,正有工人不断在往外倒腾着建筑残渣。
祁聿记得这里原本是一家做鲁菜的饭店,门面挺大的也开了许多年。但也许是这些年大家的口味腻了,又或许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更热爱简单快捷的快餐,这家店近年来的生意是江河日下,如今竟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
祁聿平日里是很少关注街边这些早已与自己生活无关的街景的,他对这家店记得清楚,也是因为这个铺面算是他家的。
这处和老楼连在一块儿,当初原本扩建了一点用作阿公养老住的一楼平层。后来阿公走了之后,想再多赚一点租子的祁老头就把它改造成了可以做生意的铺面。
为这事,好脾气的阿妈还和祁老头吵过一架。但那时候见钱眼开的祁老头才不管什么要把屋子留下当个念想,只想把一切能变现的边边角角都利用起来。
祁聿从来都不喜欢祁老头的做派,但年幼的他也管不了谁,后来倒也没人再乐意管那老头了。
郑大哥抱着小禾苗一路走在前面,此时已经跨进老楼铁门栏往楼上走了, 而祁聿和郑海川在后面慢了两步,恰好撞见一个五六十岁的瘦削老头弓着腰从歇业的店面里出来。
正是祁聿的父亲祁广志。
郑海川喊了一声“祁叔”,下意识扭头去看祁聿的脸。他知道律医生跟自己的父亲之间有很大隔阂,生怕父子俩忽然吵起来。
好在祁聿今天的面色很正常,依旧一幅冷淡脸,但郑海川就是能从中看出点祁聿的情绪来。
嗯,今天他家媳妇儿心情好像挺不错!
“你先回去,我跟他说几句话。”
祁聿心情的确不错。毕竟自己跟郑海川的事儿也算是得到了“大舅哥”的认同,这让他觉得眼前的祁老头看起来都没以前那么讨厌了。
而且这间突然腾出来的铺面让挂在他心里的一件事有了着落。
祁聿本就打算最近找时间跟祁老头聊一聊的。
他如今既然和郑海川在一起了,两个人加上一个孩子日后怎么住怎么生活,他心里也早有盘算。今晚也是碰巧了。
祁聿把回来路上买的水果递给郑海川拎着,让恋人先回家。郑海川瞅着这父子俩之间氛围还算不错,便点头答应,松开祁聿的手先一步上楼了。不过他心里还是有一丢丢担心,打算回家就把窗户开着,一旦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就赶紧下楼来。
而祁广志在郑海川走后,目光都还盯着祁聿刚和青年牵着的手上。
祁聿看到了,但没打算解释,只跟他说起另外的事。
“三楼的两间屋子,我会重新把隔墙打穿,重装成一套房。”他语气平淡,不带商量,只是在通知对方,“以后门锁也会换,你不用管那一层了。装修的时候可能会有点吵,告诉你也只是为了防有租客问起来。”
伯公当年心善,将他父母接应到身边住,后来又将这么一片寸土寸金的地方送给了年轻的夫妻俩。换作现在,这里的一套房很多人就算打一辈子的工也不一定买得起,更遑论是一栋楼了。
这栋楼本就是属于祁家夫妻俩共有的财产,母亲离世后,房子的所有权就划归成了两份。一份他继承,一份归属祁老头。
祁聿彼时在国外读书,一直没有去处理这些事务,但祁老头也不知是存有愧疚还是真的幡然醒悟,这些年往他的卡里陆陆续续打了不少钱。
祁聿在和祁老头断绝关系后就没有再动那卡里的一分钱。他念书时导师会给他开补助,工作后所得的工资更是足够他的日常用度,因此纵使那张卡里面的数目拿出来可以算得上吓人,在祁聿眼中却还没有郑海川给他做的手工礼物珍贵。
祁聿如今只想拿回本就属于自己的三楼。
那里是他从幼年时就居住的家。
只是后来这个地方的人和事日益令他厌恶反感,他越走越远,家也分崩离析。
如今这里住了他爱的人,他也因为那个人,用另一种心态重新喜欢上了这里。
他又拥有了自己的家。
祁聿对于三楼的规划,无疑是对他和郑海川关系最好的解释和证明。
祁广志脸色陡然一变。晓。櫻
当年楼上吕老师的事情也算在小范围内风言风语了好一阵,祁广志这个房东当然也是有所耳闻的。
他对于男同性恋这个群体完全不理解,祁广志当初甚至考虑过是不是要把吕君赶走,以免影响他家房子的生意。如果不是妻子阿凤看吕君可怜,后来吕君又能按时交租,祁广志早就跟这类人离得远远的了。
纵然后面这么多年往来收租让他跟吕君熟识了,知道男同性恋和平常人也没什么区别,但这并不代表祁广志能接受儿子竟然也成为了那种群体的一员。
祁广志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自己多年不曾打过交道的儿子,想要确定祁聿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但很遗憾,祁聿的神色只有冷冰冰的一片,连给祁广志确定真假的机会都不给。
路边有一家三口吃完饭在街边散步,小男孩一手牵着爸爸一手牵着妈妈嚷嚷着要飞飞。年轻的夫妻俩对视一眼,无奈的手臂用力,一人一边将自家儿子从地上举了起来,成功地听见孩子咯咯的笑。
这笑声很清脆,传到在楼前对峙两个人耳中,却显得有些刺耳。
祁广志满腔的怒气忽然就熄灭了。
他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没有资格发火,也没有本事再让儿子听自己的话了。
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儿。他的儿子不再认他当父亲,他也无法再参与到儿子人生的大事小事中。
祁广志所有的精气神在这一瞬都散掉了。他低头用手去翻包,颤着手想摸出根烟抽。
但也不知道烟盒是不是丢在店里了,祁广志在包中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只摸出一只打火机来。祁广志本打算不抽了,却突然有一包中华扔进了他怀里。
他连忙抬起头,眼神里又冒出了一点光。
“不抽就扔了。”
祁聿动作很快,手转眼便重新揣回兜里,语气依旧冷冰冰的,“本来就要扔的。”
祁广志连忙抽出一根点燃了
“嗳,抽,我抽。”他忙不迭地说道。
打火机“啪”地一声按开。
路边店铺闪烁的彩光灯带下,点燃的香烟冒出一缕缕烟雾,模糊了父子俩的面容,也模糊了他们之间长久以来的生疏与隔阂。
祁广志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忽然又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你们……”他张张嘴,想问问两个人是如何在一起了,以后又打算怎么办。
但祁聿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还有件事。”祁聿抬起胳膊看了眼时间,觉得在这里浪费太久了,只想早点回到楼上的家。他指着工人正进进出出的铺面问祁广志,“这铺子租出去了么?”
祁广志摇头,“还没,才退租。”
祁广志有心想多和儿子说几句话,连忙问,“你要租吗?那爸留给你!”
这声“爸”,祁广志叫得顺口,祁聿听得却并不想回应。
说他冷心冷情也好,说他没良心也罢,在母亲离开之后,祁聿对于自己和祁老头之间的父子缘分,就单方面的斩断了。
他可以为祁老头养老,但永远不可能再回到幼年时那种对父亲天然的依赖和崇敬中。
这时,祁聿忽有所感地仰起头朝楼上望了一眼。
在三楼的右手边,明亮的屋子里倒映着一个人傻憨憨的轮廓。
他最为熟悉的那间屋半开的窗户边,有一颗大脑袋正在悄默默的探头探脑往外看,像一只蹲守着正期盼他归家的大犬。
“嗯,给我留着吧。”
祁聿的语气终于带了点温度。
甚至听在祁广志的耳中,那里面还有一丝不曾遮掩的笑意。
“你打算做什么?”祁广志太久没有收到儿子的好脸色了,连忙主动说,“爸可以帮忙,施工,装修什么的,都能弄!”
“不用,我自己有安排。”
那点温度转瞬又下去了,但祁聿好歹还是对祁广志多解释了一句。
“给你儿媳妇儿做生意用。”
时隔多年,祁聿头一回重新承认了父亲的身份。
只不过是以一种令祁广志震惊不已的方式。
祁聿并不认为自己就这样和祁老头和解了。他只是以一种更幸福、更坦然的方式,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因为他头顶上方的房子里还亮着一盏灯。
因为那间房子里还有一个他爱着也爱着他的人,在等着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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