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若我们继续在这里与他们空耗,那连我们自己也会拖死在这里,无力前行。这数年之内,柔然屡犯,高车屡叛,加之近来坞壁起兵,说句实话,已有应对不暇之感。若非如此,景风怎会效仿当年的西海公主,执意与柔然结亲?”
太子微微摇头,道:“明淮,你说的,我知道有理。可是这样的事,你跟我说了都不算,要父皇说了才能算。”
“……太子殿下。”裴明淮缓缓地道,“我不是说谁说了才算,我只是心有所感,在想着若是要摆脱如今的困境,该当如何才能破局。”
太子扬鞭沿着阴山一线挥去,道:“这三千里军镇之所以能成气候,全因为地方重要。若是京城不在平城,更往南去,那所有的军镇都不会再有从前不可或缺的地位,自烈祖开国以来所有经营都会白费。”
裴明淮笑道:“太子,何谓白费?六镇既立,柔然再不能**,高车也屯于此数十年了。先帝建六镇的目的已经全然达到,可是现在,咱们不能老把眼光放在这漠南漠北,说来说去都是围着阴山打转,也该多往南边看看才是。平城终究太靠北边了,”
太子凝视他,道:“可是,你这是要把此处的人全抛在后面。”
“太子殿下,凡事必有舍,才能有得。”裴明淮笑道,“若这般下去,这等事会不断发生,我们就只得不断平叛,不断出兵阻蠕蠕犯塞,长年下去,一旦国力稍弱,必被分而食之。或者非三年五载,也非十年八年,但结果必定如此。太子殿下总是要继位的,也是有雄心壮志的,只盼太子今后能以大局为先,方能国祚熙隆。”
太子忽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听起来,倒像是要告别的话。”
裴明淮不答,只道:“太子,时辰不早了,源怀已等了多时了。我先走了,太子请多加小心。”说罢在马上一礼,道,“声教未暨,弗及王灵。皇震其威,赫如雷霆。明淮在此先贺太子殿下出手得卢了。”
太子笑道:“你也是。咱们京城见!”又道,“你别担心庆云,自有人护送她回京。大夫说了,她不会有事,将养些时日,必定能好。只是回京之后,不知如何见宜都王了。”
裴明淮道:“宜都王是明理之人,庆云为救太子受伤……”
“不是为救我,是救你。”太子打断他道,“于公你可以说是为救我这个太子,封赏上好说。可于私,你能这么去对着庆云说吗?她可是拿她的命来救你啊!”
裴明淮茫然,不知如何回答。太子道:“罢了,先别说这些,回京再说。”
见裴明淮与源怀率军径往他道而去,陆定国驱马过来,一脸的疑惑之色。“太子,淮州王今儿个是怎么了?看他样子不太对啊。”
太子默然半日,道:“其实我对他的想法,是再清楚不过了。身为太子又有何用,妹妹死了,却连去找谁报仇都不知道。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哪怕我们把柔然杀个血流遍野,可害死她的,只是如今的这所谓大局,景风只是不幸受这情势所害罢了。要怪,要恨,是恨我们大代自己吗?这就是天意?!”
陆定国也是黯然,良久却道:“可是,太子,我觉得淮州王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你倒是有趣!”太子道,“从前不是看裴氏不顺眼得很吗?”
陆定国道:“我比太子还小着两岁,可是我在这里打仗,已经打了七八年了,说实话,都打累了,打倦了。三千里,怎么防!咱们略微一松,他们又来了。打退了,不知哪一日又来了。我这一年到头里大半日子反倒在这处,真就是淮州王说的,拖都被他们拖死了!他们一打狠了就跑,追又追不上,杀又杀不完,一散到漠北,哪里有法子!”
太子再心绪不佳,这时也被陆定国的话给逗乐了,哈哈大笑,在他肩上一拍道:“东郡王说得好!”又道,“传令下去,蠕蠕犯塞,寇我五原,本王率军亲讨,教大家都拿出些精神来,别什么累了倦了的!”
陆定国忙拱手道:“是!”又道,“替公主报仇,哪有什么累了一说,人人争先!”
太子笑容骤然消失,眼望远方,只见那天上白云悠悠,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到一般,却是永远都触不到的。“报仇?……不过是为我们自己心里好受罢了。不过如此!”
陆定国听他如此说,也跟着神情黯然,低头半日,道:“太子,你放心,以后我再不跟蒋少游那些人做对了,只要他们是真心诚意要相助太子殿下的。”
“这什么话!”太子道,“不过得你这一言,倒真难得!”
陆定国笑道:“以后啊,我倒也想娶个知书达礼的女子。就像太子妃那样的。”说了这话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便道,“太子,我可没别的意思。”
太子大笑,道:“咱们什么交情?”却道,“你总说太子妃好,老替她说话,为什么?”
“我总觉得她就像姊姊一样,又是温婉又是可亲,待人是再好不过了,样样都能替人想到。”陆定国道,“太子你知道,我是长子,没有姊妹,总觉得少些什么一样。母亲呢,她又从来不会惯着我。”
太子道:“还好张夫人不惯着你,若是再惯着你,你还不知道骄纵成什么样!”说罢一叹,喃喃道,“样样都能替人想到,待人都好,这都不错,可那真心却是只对一个人的。”
*
那晚晖华殿中,到半夜仍是灯火长明。冯昭仪素来不喜奢华,即便如今在宫中她已是仅次于皇后的左昭仪,但她这晖华殿却仍如前一般,素帐孤灯,清简得很,唯檀香贵重,闻之清雅。
冯昭仪和博陵长公主对坐,终于,博陵长公主开口道:“太子现在怎么样了?可有信回来给昭仪?”
“……博陵,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有话直说吧。”冯昭仪缓缓地道。烛火映照下,她低眉垂目,神色平静,“我让宜华出宫,你心里不乐意,是吧?”
博陵长公主叹了一口气,道:“我向来也是受人冷落的,自然希望自己女儿以后好了。”
冯昭仪道:“真炙手可热的公主,又岂会嫁我那个没用的哥哥?我哥哥那人……唉,也真是屈就你了。”
博陵长公主笑了一声,道:“那有什么,我从不理会!”顿了一顿,又道,“怡妹妹,你知道宜华的心思,她是一心想嫁太子的啊。”
冯昭仪道:“宜华心高,与其说是她想嫁太子,不如说她想当皇后。她打量着李音已生了儿子,若要立嗣,先赐死的也是李音。可是,别人不知道,你博陵是宗室公主,难道还不知道?这大魏的皇后,岂是好当的?若真有这执念,那代价可就未必是能够受的了。那可是你女儿,你真愿意她那般?”
博陵长公主微微一颤,脸色也变白了。冯昭仪眼望那白烛上爆出来的灯花,道:“更何况,不是人人都有如今这位皇后的好命,既有跟皇上从小的情谊,又有清都长公主爱护,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魏后宫中的嫔妃,多是摆设罢了,只是不能不有之物。”说着嘴角微微一撇,意甚嘲弄,笑道,“我倒是宁可像别朝那般,总有些个什么事能去争的,那我也不怕会输给谁。可这宫里,连争都不能去争,念头都不能动。嫔妃争来斗去,为的不过有个出息的儿子,可在我们这里,有什么能争能斗的?若儿子有立嗣之望,那母妃就是马上得死的。说起来,开国烈祖皇帝这一着原本是为牵制贺兰氏和独孤氏母族,可到了如今,情势早已大变,此制仍不废,变成这样,到底算谁的意思呢?”
“你是太子的养母,今后太子登基,你总归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啊。”博陵长公主半日方道。
冯昭仪笑了一声,道:“皇太后?且不论有皇后在,她才是嫡母,这换到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更不要说,连赫连太皇太后都没能活下来呢!”
博陵长公主道:“太子是至孝之人,怎会薄待你?”
“皇上都没保住他生母郁久闾恭皇后,不得不亲自下旨赐死。对这大魏的子贵母死之制,博陵,你还是别抱什么万一的侥幸之念才好。”冯昭仪道,“世华、宜华她们几个,别的我不敢说,像她们大姊一样,嫁个宗室亲王,这还是能成的。富贵纵然要紧,性命更是要紧!宜华自恃聪明,可那几分小聪明,若她不知收敛,必定会害她自身。”
博陵长公主点了点头,道:“怡妹妹,她们几个,都劳你多费心了。”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笑道,“对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儿。前儿不是武周山那边节庆么?世华见到了淮州王,拾到了他遗下的玉佩,这几天在家里,成日恍恍惚惚,一个人发呆呢。”
冯昭仪道:“淮州王?”摇了摇头,道,“一个比一个心高!旁人也罢了,淮州王出身裴氏高门,那样人家最是讲究嫡庶,皇后是绝看不上庶母身份低微的世华,一万个不能答应的。让世华死了这心吧!”
博陵长公主笑道:“照我看,她这是一见倾心了。你就说句话,又有何妨?”
“你倒是气量大,看她们几个都一样,想给她们人人都寻门好亲事。”冯昭仪微笑道,“世华年纪是不小了,我另给她寻门好亲事便是。大代宗亲都没哪个介意嫡庶的,嫁这样人家哪里不好,何苦要去看皇后的脸色?更何况,淮州王连宜华都看不上,又哪里看得上她!这话呀,说也是白说的。”
博陵长公主叹了口气,道:“这些丫头,不管是不是我养的,我个个都要操心,总得每个人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
“我那哥哥,你多担待些。”冯昭仪道,“他虽没什么长处,但总是我现今除了太子,唯一的亲人了。女儿多,也没什么不好,总能多许几个人,总有能嫁对的。”
博陵长公主笑道:“你有太子这亲人,岂不强过有一百个一千个亲人?”
冯昭仪摇了摇头,道:“现在我才明白,为何当年会把太子交给我养育。唉,这么明白的事,我竟然一直没看出来!”见博陵长公主启唇欲问,便止道,“博陵,别说了。”
说罢,冯昭仪起身走到殿中供的弥勒像前,跪了下来,道,“今晚武州山石窟寺会做整一夜的法事,咱们也替景风多念几卷经吧。”又朝殿外看了一眼,只见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细雨来,更显萧索。她捻着手里那串玛瑙念珠,眼望佛像,幽幽地道,“想必皇上他今夜也是睡不着的。”
*
永安殿中,玻璃大烛台上数十支红烛摇曳,烛泪皆已凝结了一堆,不知怎的都是凄凉之意。凌羽进去的时候,只见文帝怔怔地看着案上那只金环,正是景风之物。
“陛下?……”凌羽叫了一声,文帝竟似没听见一般,凌羽又连着叫了两声,文帝才惊觉过来,“啊”了一声,道,“是你。”
凌羽道:“陛下,你自从寺里面回来,就一直一个人在这里。你都整一日没吃过东西了,这样是谁都受不了啊。”
文帝强笑了笑,道:“只是吃不下罢了。你不用为朕操心,没事的。你自己玩儿你的去,嗯?”
“这半夜三更的,你要我哪里玩去啊!”凌羽绷着脸道,“你真当我是我养的那只小猫头鹰,晚上出来到处飞的?”
文帝这才惊觉,朝殿外望了望,道,“我是没留意时辰。这都几时了?”
凌羽道:“陛下,已届二更。”说罢跪下,道,“陛下,我知道你难过,自景风公主回来,你去看了她,你就一个人在这里,谁都不见。可你这样子是不成的啊!长公主也病了,她也伤心。她要我多讨你欢心,可是,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做。”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文帝拉了凌羽起来,凝视他脸,道,“朕想起来,这几日,都不曾看见你笑了。”
见凌羽低头不语,文帝又道:“你近来是怎么了?动不动就要跪的,你向来在朕面前从不讲礼的。朕早说过了,对阿羽,我永远都是初见你时的那个我。”
“……是吗?”凌羽低低地道,“可在阿羽看来,陛下早就已经跟当年不一样了。成千上万人的生死予决都在你一念之间,你叫我怎么能不怕?”
文帝听他如此说,看了他良久,道:“阿羽,你走吧。”
凌羽再不想听到这句话,一惊抬头,道:“陛下何意?”
“你走吧,从此就再不要回来了。”文帝道,“哪怕你要去找你大哥,朕也管不着,只要你……”
他话还没说完,凌羽就怒得满脸通红,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赶我走是吧?好,不用多说了,我走就是!”
凌羽用力一甩手,往永安殿外就跑。文帝连着叫了几声:“阿羽!阿羽!”见凌羽头也不回,只得喝命斛律莫烈道,“还不把他拦下来,都看着做什么?”跟着自己也起身出去,一路走到殿外,却哪里还见凌羽的影子,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时,斛律莫烈奔了回来,道:“陛下,阿羽在那边……”他话还没说完,文帝就忙着过去,一看凌羽,浑身水淋淋的,惊道,“这又是怎么了?”
斛律莫烈道:“回陛下,他跑太快,大约没看清路,掉进池子里了,这不,刚捞出来。”说着赶紧拿了斗篷,给凌羽披上。
文帝苦笑,见凌羽一身湿透了,正在夜风里瑟瑟发抖,伸手去帮他拉好斗篷,道:“还不快回屋子里面去换衣裳。叫你瞎跑!”
凌羽把他一推,道:“还捞我起来做什么?让我淹死最好,反正都是没人要的!”
文帝不理他,对斛律莫烈道:“送他回九华堂。”
斛律莫烈好说歹说,凌羽仍是不理,只得半拖半抱地带了凌羽走了。这时只见清都长公主坐了辇过来,文帝问道:“姊姊,你不是病了么?怎的不歇着?”
清都长公主也不下来,只道:“陛下,这大半夜的,到底在闹什么呀?”
文帝笑了一声,道:“姊姊,朕向来觉着自己是皇帝,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可这一回,我连景风都没保住。我实在不愿意凌羽也被卷进来。”
清都长公主盯着文帝,道:“那陛下是打算放凌羽走了?”
“让他走吧。”文帝道,“留在宫里,怕招惹祸事。前几日他跟着淮儿去玩,险些被人害了……”
清都长公主打断文帝道:“不成!这决然不成!”连着嗽了几声,咳得直拿罗帕掩着嘴,文帝忙道,“姊姊,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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