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对梨花的情欲,就像秋冬之交出现的那种温热的天气。短暂的热度冷却之后,情欲也消失了。他还是喜欢她,但**已经不复存在。
他身上的欲火熄灭之后,因为年龄的关系,他突然变得冷漠起来,而且有点老态龙钟了。然而,他还是喜欢她,只要她还在他的院子里,并且忠心耿耿地以超出她的年龄的耐性来侍奉他,他心里便感到莫大的安慰。他总是从心底里疼爱着她,渐渐地,这种疼爱变成了父亲对女儿一样的疼爱。
为了王龙,她甚至对王龙的傻女儿也十分疼爱,这对他又是一种安慰。因此他有一天把埋在心底里的话掏给了她。王龙曾多次想到,他死后,他那傻女儿会怎样。除了他,再没人关心她的死活和温饱。因此他从药店里买了一小包白色的毒药,准备在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让傻女儿吃那包毒药。想到这里,他比想到自己的死还觉得可怕。而现在,当他看到梨花那么尽心尽意的时候,他心里便踏实了许多。
一天,他把她叫到自己跟前,说:“我死后,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人可以照管我的傻女儿了。我死后,她还要活好久好久。你看她无忧无虑,一点烦恼也没有,她也不会想个办法使自己早死。我很清楚,我死后,没有人会不怕麻烦地给她喂饭,在雨天和冬天里把她领到屋里来,在夏天里领她去晒太阳。她可能会到街上去流浪——这个可怜的女儿一生中只有她妈和我照顾她。这个纸包是她到达天堂的通行证,我死后,你把纸包里的东西掺在米饭里让她吃下,这样,我走到哪里她就会跟我到哪里,我死也瞑目了。”
梨花缩着手,不敢接他手里的那个纸包。她轻轻地说:“我连一只小虫都不敢杀死,我怎么敢残害一条人命呢?老爷,我不能那样做。我来照顾她吧,因为你对我那么好——我生下来以后,你比谁都心疼我,你是唯一的好人。”
她的一番话使王龙差点哭出来,因为从来还没有人像她那样要求报答他的恩情。他的心和那个丫头更近了,他说:“可是,你还是拿着吧,孩子!我谁也不相信,只相信你,但甚至是你也总有一天会死的——我不该说这些话——你死后,就再没有人来照顾她了——我知道,我的那些儿媳妇只是忙着照管她们的孩子,忙着吵架。我的儿子是男人,男人是不会想到那些事情的。”
梨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接过了纸包,再没有说什么。
王龙相信她,也不再为他傻女儿的命运担心了。
王龙越来越老了。他的院子里除了梨花和他的傻女儿,就是他孤零零一人。有时他的精神稍微振作些,他便望着梨花,难过地说:“孩子,你在这里生活得太寂寞了。”
但她总是感激地温柔地说:“但是这里的生活很安静,也很安全。”
有时,他还会再重复一遍:“对你来说,我太老了,我身上的那股烈火已经成了死灰。”
但她还是感激不尽地说:“你待我太好了,我什么男人都不想找。”
一次,当她又说这话的时候,王龙感到迷惑不解,他问道:“你年纪这么轻,是什么东西使得你如此害怕男人呢?”
他望着她等她回答的时候,他看到她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她用两手遮住眼,声音极低地说:“除了你,我恨一切男人——我恨每一个男人,甚至我父亲,是他把我卖了。我所知道的男人都是干坏事的,我恨透了他们。”
他惊讶地说:“应该说,在我的家里,你生活得很安静很舒适呀。”
“我心里装满了仇恨。”她说着,把头转了过去,“我恨他们,我恨所有的年轻的男人。”
她再没有把话说下去,而她的话引起了他的沉思。他不知道,荷花是否把她一生的遭遇告诉过梨花,使她害怕起来;或者,杜鹃告诉了她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事,把她吓坏了;或者她发生了什么事而不愿跟别人讲;或是因为其他的事情。
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追问下去,他最需要的是安宁,他只希望在自己的院子里,同这个女孩子生活在一起。
王龙坐着坐着,他一天天、一年年地老了下去。他像他父亲从前那样在太阳底下睡睡醒醒。他心里思忖,他这辈子就要完了,而对于这辈子他是满足的。
他有时也到其他院子里走走,虽然次数很少。他见荷花的次数更少,每当见了她,荷花也只字不提他要了那个丫头的事情。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荷花也老了,她有她喜欢的佳肴美酒,什么时候要钱就有钱,所以她也心满意足了。这些年来,她和杜鹃平起平坐,俨然是一对朋友,而不再是姨太太和仆人了。她们俩谈这谈那,但更多的是回顾过去她们和男人们相处的那些日子。她们叽叽喳喳地谈那些不便大声讲的事情,她们吃、喝、睡,一觉醒来,在吃喝之前又开始了穷聊。
虽然王龙去他儿子的院子的次数很少,但他们对他都很有礼貌,争着给他倒茶。他总是喜欢看看新生的小孩。他现在已容易忘事,所以他几次三番地问:“我现在有多少孙子了?”
他们总是马上回答他:“各房合起来,是十一个孙子、八个孙女。”
他咯咯地笑着说:“每年都得添两个,所以我要知道个总数,是不是?”
这时,他常常坐一会儿,望着聚在他周围的孩子们。他的孙子们现在成了高高的男孩子,他望着他们,看看他们究竟像谁。他对自己说:“那个看上去像他的老爷爷,这个像姓刘的粮商,这个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于是,他问他们:“你们上学吗?”
“上学,爷爷。”他们一起回答。
他又问:“你们学不学‘四书’?”
他们哈哈大笑,对于这样一个老古董表现出明显的轻蔑。他们说:“不,爷爷。自从革命之后,没有人再念‘四书’了。”
他沉思着回答道:“啊,我听说发生过一次革命。可是我这辈子太忙,没工夫去注意。地里的事没完没了。”
但是孩子们听了这话又笑了起来,于是王龙便站起身来,他觉得自己毕竟只是儿子们院里的一个客人。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去看他的儿子们,有时他会这样问杜鹃:“我的两个儿媳妇这些年来相处得好吧?”
杜鹃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道:“她们俩?她们像两只相互瞪眼的猫,但倒也相安无事。但是,你大儿子对他老婆的絮絮叨叨已经厌烦透了。——她长得很漂亮,但她老是说她在父亲的家里时怎样怎样。她使男人讨厌。传说你大儿子又要另娶了,他经常到茶馆里去逛逛。”
“啊?”王龙叫了起来。
但是,当他应当对此事慎重思考一下的时候,他对这个问题的兴趣突然消失了。他蓦然间想起要喝热茶,他感觉到早春的风正冷冷地吹着他的双肩。
又有一次,他问杜鹃:“有谁听到过我小儿子的消息,或者知道这么长时间他到哪里去了?”
在这个院子里,没有杜鹃不知道的事情,她回答说:“噢,他一直没写信。但是不时有人从南方来,传说他已经做了军官。他在一个什么革命当中当上了军官,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我不知道什么叫革命——也许是某种生意吧!”
“啊?”王龙又喊了一声。
他本想把这件事思考一番,但天已经晚了,在太阳落山以后的冷风里,他的骨头疼了起来。他心思不定,无法把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衰老的身体现在最需要的莫过于食物和热茶。夜里他的身体发冷时,梨花就躺到他身边,她的身子暖暖的,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他的**有梨花的温热,像他这么大年龄的人就感到非常舒服了。
春天年年到来,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王龙对春天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但是,有一样东西还留在他的身上——这就是他对土地的热爱。他已经离开了土地,他在城里安了家,他成了富人。然而他的根扎在他的土地上,尽管一连几个月他想不起他的土地。但是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他一定要到地里去看看。他现在既不能扶犁又不能干其他活计,只能看着别人在地里扶犁耕田,但他仍然坚持要去。有时候,他带上一个仆人和他的床,再次回到他的旧土屋里去睡。他曾在那里养大他的孩子,阿兰也死在那里。天刚亮他醒来时,他走到外边,伸出颤抖着的双手,采一些含苞的柳絮,从树上折一束桃花,整天把它们攥在手里。
在临近夏季的晚春的一天,他正在漫步。他在他的田间走了一段路,然后来到小山上他埋葬家人的那块围起来的土丘上。他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那里;他看看那些坟头,想起每一个死去的人。他觉得,在自己的脑海中,这些人比住在自己家里的儿子们更清晰。除了他的傻女儿和梨花,这些人比家里的任何人都更清晰。他的思绪回到了多年以前,他清楚地看到了过去的一切——甚至看到了小时候的二女儿,虽然他记不起已有多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他看到她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跟她在家里没出嫁时一模一样。他觉得她跟坟墓里躺着的人一样清晰可见。他沉思着,突然想道:“下一个就该我了。”
他走进坟墙里面,仔细地察看就要埋他的那个地方——在他父亲和他叔叔的下首,在老秦的上首,紧挨着阿兰。他使劲儿地看着他就要躺的一小方土地,他看到自己埋在下面,永远置身于他自己的土地之中。他喃喃地说:“我一定要准备好棺材。”
他心里怀着这种痛苦的想法回到了城里。他让人把大儿子找来,说道:“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说吧,”儿子答道,“我听着哩。”
但当王龙要说的时候,他突然记不起他想要说的是什么了。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眶,因为他心里曾非常痛苦地想着那事,而现在却想不起来了。因此,他把梨花叫来,问她:“孩子,我想说什么来着?”
梨花轻轻地答道:“今天你到哪里去了?”
“我到地里去了。”王龙答道。他等待着,盯着她的脸。
她又轻轻地问:“去过哪块田了?”
接着,那件事又突然回到了他的心里。他流着眼泪,呵呵地笑了起来,喊道:“啊,我想起来了。儿啊,我已经在坟地上选好了我的地方。就在我爹和他兄弟的下首,在老秦的上首,紧挨着你母亲。我在死以前想看看我的棺材。”
这时他的大儿子既礼貌又适当地大声说:“可别说那样的话,爹!不过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
于是他的大儿子买了一口雕镌过的棺材,那是用一大根楠木做成的,用它埋葬人再好不过了,因为它像铁一样耐久,比人的骨头更耐腐蚀。王龙心里踏实了。
他让人把棺材抬进他的屋里,天天看着它。
然后,他突然又起了新的念头,他说:“喂,我想把棺材抬到城外旧土坯房子里去。我要在那里度过我剩下的日子,我要死在那里。”
他们看出他决心那样做,便照他的意愿做了。他又回到了他土地上那座房子里,那里有他、梨花和他的傻女儿,还有他们所需要的仆人。这样,他又住到了他的土地上,而把城里的房子留给了他创立起来的家庭。
春天过去了,接着夏天也很快地转入了收获的季节。冬天到来之前,在秋天温暖的阳光下,王龙坐在从前他父亲靠墙坐着的地方。现在,除了他的吃喝和他的土地,他再也不想什么新的事情。但是他只想土地本身,他不再想地里的收成怎样,也不再想该播什么种子或别的事情。他有时弯下身,从地里抓些土放在手里。他手里攥着土坐着,仿佛他手指间的泥土充满了生命。他攥着土,感到心满意足。他想着土地,想着他的绝好的棺材。仁慈的土地不慌不忙地等着他,一直等到他应该回到土里的时候。
他的儿子们对他很好。他们每天都来看他,至少隔一天来一次。在他这样的年纪,为了使他高兴,他们把好吃的东西给他送来。
然而,他最喜欢的是玉米面粥。他吃起玉米面粥来就像他父亲当年那样。
有时候,如果他的儿子们没有天天来看他,他就对儿子们有些抱怨,他会对总是在他的身边的梨花说:“嘿,他们有什么事这么忙?”
如果梨花说,“现在他们处在一生中最忙的时候,他们有许多事情。你的大儿子在城里的富人中间当了大官,他另娶了新欢;你的二儿子自己正在开一个很大的粮行。”王龙会很仔细地听着,但他听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要他往外看看他的土地,他马上就会忘了所有这些事。
但是他有一段时间头脑非常清楚。这天,他的两个儿子来了。他们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安之后,便走了出去。他们先在屋子周围转了一圈,然后便走到地里。王龙默默地跟着他们。他们停下来时,他慢慢地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软地上他拐杖的声音。王龙听到他的二儿子用细细的声音说:“我们把这块地卖掉,还有这块。我们把卖来的钱平分掉。你那一份我想用高利贷借过来。因为现在有铁路经过这里,我可以把稻米运到沿海一带,并且我……”
但老人只听到“把地卖掉”这句话。他气极了,不由得声音发颤,话都说不完整。他大声喊道:“哼,可恶的懒汉儿子——把地卖掉?”他抽泣着,在他就要倒下去时,他们一把抓住他,把他扶了起来。他开始失声痛哭。
于是,他们安慰地对他说:“不——不——我们永远不会卖地的……”
“当人们开始卖地时……那就是一个家庭的末日……”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是从土地上来的……我们还必须回到土地上去……如果你们守得住土地,你们就能活下去……谁也不能把你们的土地抢走……”
老人的眼泪流下了他的面颊,干了之后,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泪痕。他弯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攥着它,喃喃地说道:“如果你们把地卖掉,那可就完了。”
他的两个儿子扶着他,一边一个,抓着他的胳膊。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把温暖松散的泥土。大儿子和二儿子安慰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不要担心,爹,这一点你可以放心——地绝不会被卖掉的。”
但是隔着老人的头顶,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会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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