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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主任出身的凯文妈，表面上客气地接受了安倩带来的礼物，交流中却像检查残次品一样打量着安倩，这不禁让安倩打了一个寒战。

凯文爸一辈子只和半导体打交道，话不多，憨厚而斯文。

安倩不是上海人，凯文妈已经在心里给安倩打了折扣；不是清北交复，又无海外留学背景，更让凯文妈无法接受。多少人为了落户上海，只找上海人恋爱结婚。一个海南大学的学生，要有多少见识，才能配得上从小就接受海外文化的凯文呢？

她又问了问安倩的父母，他们都远在重庆的一个小镇上。一个闭塞的小地方，能养出什么优秀人才，值得怀疑。

她忘了自己的父母，当年也是从无锡来到上海，从小裁缝做起，慢慢在上海安了家，才成就了他们今天的虚荣。

吃完晚饭，她说：“姐妹们还在广场等我，我得去跳舞了。”

凯文爸爸倒是觉得儿子眼光不错，虽然安倩看上去文文静静，但说话利落大方，不像是一个扭扭捏捏的小女子。

凯文感觉妈妈的态度不太配合，却也比较无奈。他拉着安倩到了自己的房间，指着窗外的高楼说：“你看这里，以前都是工厂；还有那边，是我原来的小学，是美国人开的，现在已经是一所英文学校了。”

安倩知道凯文是借此转移她的视线，但她还是从凯文的话里，听出了他作为一个上海人的自豪感。

她问凯文：“上海人为什么会看不起外地人？”

凯文怔住了：“哪有啊？怎么说呢，上海本来就是一个移居城市，无所谓外地人啊。我作为一个上海人，在我们同济大学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可真是没感觉出有什么特别的优势。相反，我们还经常被外地人取笑呢，哈！”

这么一说，安倩好像心理平衡了点儿，凯文有时还是挺暖心的，但上海的疏离感也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去拥抱的。安倩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这恐怕是凯文没有办法理解的。她知道在上海这个强手如云的城市，她只是一粒沙子，在没有经过打磨和历练之前，连微弱的光芒都没有。但她只想凭自己的努力证明自己的价值，她没有想走任何的捷径，一点儿都没有。

那天晚上，她回到宿舍，换了一床新被子，松松软软的。上海的秋天已经有些凉意。她想起了妈妈，每年妈妈都会给她织一件新毛衣。妈妈手巧，看到外面的新款式，只要看一眼，回家就知道怎么织了，甚至还会在一件普通的毛衣上勾勒出立体的小花。她又想起了爸爸，作为爸爸最贴心的小棉袄，安倩觉得爸爸总是留着一份孤独，没有人能够真正读懂里面的沧桑。接着，安倩又想起了自己那个白色的笔记本，里面记着大学四年的故事，还夹着一张自己三岁时跟父母的合影。那时，她手里拉着一只硕大的氢气球，两只小胖腿斜斜地交叉着，摆出一个当时的她认为很时尚的造型。妈妈当时很年轻，穿着一身碎花连衣裙，爸爸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衣，微笑着站在安倩的后面。

是的，那个白色的笔记本，自从那次巴厘岛之行后就不见了。那天看电影，安倩隐隐约约记得那个情节，伏地魔把自己年轻时的灵魂碎片保存在日记本里，并利用日记控制了罗恩的小妹妹金妮。

她曾努力地回忆过，是不是在换鞋的时候丢在了酒店，事后她打了电话，但查房记录里却并未发现任何东西遗失。难道是和护照一起丢的？不会啊，笔记本可是放在大背包里的。

她又努力地回忆，那个笔记本里留了她的电话吗？好像没有。

她只记得，当时买下那个笔记本，她就迅速地写下了：海南大学，安倩。

这预示着什么呢？大师告诉她，佛珠断了，车熄火了，都是象，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所有的发生都是一种预示。哈利波特最后通过赫敏的指引进入密室，在邓不利多凤凰的帮助下用格兰芬多剑杀死了蛇怪，毁灭了日记本，解救了金妮。为什么她总是会想到这个细节呢？

自从16岁离开父母到海南读书后，安倩就有了独立思考、独立处理事情的习惯。她感觉到，老天正在向她关闭一扇门，但同时，另一扇门也正在向她敞开。她想，也许那个日记本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眼前呢？又或者，日记本丢了，是不是会有其他的幸运突然降临呢？

她记得，在刘先生的信息上显示过，再过三天，他在Benchmark饭店集团旗下的12个品牌1500家酒店里，即将入住第1000个间夜。

她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是否可以在酒店为刘先生的第1000个间夜做个庆祝活动？为了论证自己想法的可行性，她找Henry商量。Henry非常支持她的想法，并告诉她有家名叫“路遥网”的OTA（Online Travel Agency，在线旅行社）公司的个性服务，可以学习和借鉴。

酒店惯用的西餐里，有奶酪、黄油这些非植物油的食材，这不符合一个严格素食者的标准。她从风水大师那里得到灵感，将木火土金水对应的五色——绿红黄白黑做成了15道菜（含点心），并按相生相克的原理按顺序摆好。最后，她拿到ACC公司的9位入住客人名单，跟云南一家普洱茶厂定制了9款茶饼，并在每一款茶饼的包装外面，设计了一张温馨的字条，上面写着：亲爱的XX，这是一款专为您挑选的茶，希望您喜欢。

ACC团队成员没想到庆祝CEO的第1000个间夜，竟然自己也能收到一份礼物，都大喜过望。刘先生的茶饼更是特殊，一饼两面，两朵不同造型的紫荆花，呈现出两种凹凸不同的雕花工艺，而紫荆花的花瓣，却是用白茶镶边，看上去很有立体感，令刘先生连连叫好。

安倩代表酒店主持了这次庆祝活动，她感谢刘先生及他的团队对EL Bench酒店的信任。为了照顾有些听不太懂普通话的员工，她特意用中英文做了开场白，甚至到最后，她还大方地接受刘先生的邀请，来了一段即兴的伦巴。

最后，团队每个成员都完成了Benchmark发来的电子问卷调查，ACC公司给了安倩9个10分，甚至还有员工在下面备注，愿意给10+。

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安倩就圆满完成了任务，通过了考核。Henry向安倩竖起了大拇指。

考核通过，意味着安倩在这家酒店过了第一关。几乎是同时，Henry和安倩都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晚上请你吃饭。

安倩选了衡山路的老式建筑里的一个小餐厅，她觉得请Henry吃饭，最恰当的就是找一个有浓郁中国味的茶楼，中国现在强大了，也让他看看中国的百年巨变，大国崛起。这栋老楼里面还保留着一些当年的结构和陈设，二楼有一面文化墙，贴着上海近百年的老照片，让人恍如隔世。留声机里传来旧上海的老歌《月圆花好》，是邓丽君唱的：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

这是一首旧上海的老歌，原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影星周璇，配乐以西方乐器为主，大量的铜管乐演奏，大贝斯和钢琴交替完成基音，大提琴的加入更显人声魅力，是旧上海特有的爵士、轻摇的海派风格。邓丽君的演唱则以中国乐器为主，丝竹绕耳，两种基调都是稳定的四四拍。只是邓丽君更接近甜甜的邻家风，周璇则像是大舞台上风姿摇曳的多情歌女，在手法上多用装饰音和花音点缀，更多了些纸醉金迷的感觉。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安倩在邓丽君的版本里听到了甜美和沉醉，难免有了些飘飘然的喜悦。

安倩穿了一套薄薄的宝蓝色羊毛修身秋装，系了一条真丝小方巾。Henry穿了一件浅棕色方格西装，里面是一件深棕色的休闲衬衣，色调看上去跟他白皙的、有点小雀斑和红晕圈的面色非常和谐。

服务生来了，安倩一口气点了六七盘菜。Henry生怕浪费，连忙阻止安倩继续点菜，用中文告诉服务员“够了够了”。

暖暖的灯光下，一张法文版的《小日报》吸引了安倩的目光，这是一张泛黄的老报纸，上面的日期是1908年11月29日。此时，它被裱在一个西式画框中，由真空玻璃保护。报纸的封面上，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的遗体摆在万寿宫，一群大臣纷纷跪下，画风诡异。安倩一面看着那幅画，一边盯着Henry可爱的脸庞，不由得笑出声来。100年的时间，老外们又换了一套行头来到了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家虽然历经沧桑，但终究是打开了国门，让更多的外国人愿意在这里享受生活，甚至在中国扎根。

Henry夹了一口草头圈子，咀嚼回味了一番，连说味道不错。安倩点了一瓶小香槟，给Henry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在上海，除了凯文，Henry是她最信任的朋友了。三个月的历练，Henry没少帮助她，她从内心里感谢Henry。

“Henry，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明白。Lucy为什么要离开法国回到中国呢？”

“安倩，每个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道理。”

“那你觉得Lucy回中国的原因是什么呢？她在瑞士读书，又去法国实习，这么折腾不就是为了不回中国吗？”

“安倩，Lucy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中国女人，她在国外是拿到了奖学金的，但她在瑞士的时候，中国的学生还很少，中国的游客也不多，所以这些国际酒店并不需要东方的面孔。你明白吗？”

“为什么不需要东方的面孔？这些老牌酒店难道不知道亚洲是一个很大的市场吗？”

“No，至少在10年前，在国际酒店里几乎是看不到中国的客人的，所以他们认为国际酒店在中国是没有市场的。”

安倩吃了一惊，这个原因她从来没有想过，百年屈辱突然涌上心头。

可是她不甘心，仍然继续问：“在西方不是很讲究人权吗？”

“是的，西方没有任何法律规定不让中国人在酒店任职，但事实上中国人如果在酒店任职，待遇是会有差别的。”

“不是说制度都是标准化的吗？为什么还会有差别呢？”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但是欧洲人、美国人都不是很喜欢被亚洲人服务，因此亚洲人所得到的待遇也会比较低。我一位好友的孩子今年申请去美国的一家酒店做管理培训生，本来都要签offer了，最后那家酒店还是把所有的亚洲学生的管理培训生合同改成了实习合同。”

“Henry，就是说美国的那家酒店对任何中国籍的学生都不提供管理岗位的机会，只能是以基层工作为主，对吗？”

“也可以这么理解。听说是酒店里的本土员工不能接受，向工会提出了抗议。人力资源部本来就怕工会闹事，也没有意愿培养亚洲籍员工，便直接通知学生们改合同了。后来，朋友的孩子倒也屈就接受了那份offer，那个孩子第一个去的部门就是餐饮部。她比其他亚裔同学都要努力，英文也不错。两个月后，经理安排她点餐，就开始拿小费了。不然，她会像其他亚洲人一样，还得去备餐间工作呢。”

“什么？能点餐、能直接拿小费都已经是最高的待遇了？即使做同样的事情，亚洲人甚至更努力？”安倩感觉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Henry耸耸肩说：“是的，倩。虽然这会令你难过，但事实就是这样。”

安倩感觉心情有点压抑，月不圆了，花也不好了。

安倩开始理解像Lucy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选择回国，而不留在国外了。一方面，她为所有中国的留学生感到可惜；另一方面，她很庆幸自己生在一个好时代，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国内得到更多的机会。

善解人意的Henry为了缓和一下气氛，适时地狡黠一笑，说：“不过现在的中国可不一样了。18年前，美国和欧洲的各家饭店集团作为管理机构受中国政府邀请，从北京开始管理国际品牌酒店。不到20年，中国经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5年前，我出于对中国古文化的向往与期待，原本只是打算去西安工作一两年，看看兵马俑，了解一下中国历史上有名的六朝古都，结果竟然在酒店里认识了当年的女朋友，虽然我们最后并没有在一起，但为了追求她，我可足足花了半年时间学中文呢！”

听到这里，安倩扑哧一笑，本来想八卦一下Henry的那位前任中国女友，又觉得这毕竟是别人的隐私，并且已经分手了，她再贸然发问好像不够礼貌，也就止住了，继续听Henry往下说。

“我第一次休年假回国时，身边的朋友都问我在中国生活得好不好，可能他们认为中国跟非洲一样贫穷。他们当中有些人几乎从没离开过自己的城市，所以他们几乎都不相信中国的生活条件那么好，发展速度那么快。可是没过几年，我们集团就成为全球第一家上市的饭店集团，并对外宣布，在2010年前，大中华区要实现200家运营酒店和200家在建酒店。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计划，我们的股价连续上涨，前年一股才56美金，今年都已经涨到70美金了。我们集团的中国市场即将成为除美国本土外最大的酒店需求市场。我想近几年我都不会选择回欧洲或申请调到别的区域了。”

“别的区域？除了中国区，还有哪个区域是比较有前景的呢？”安倩连忙向Henry请教。

“接下来的十年，从区域财务表现上说，公司策略与规划主要在三个大区。第一名是美洲区，含美国和加拿大以及南美各国，从酒店间数和客房数量上说，亚太区有望在2015年超过北美区。可是由于地域经济优势，北美的综合经济指数始终会保持第一，这个地位是不会被轻易撼动的。第二名目前是欧洲、中东和非洲地区。那些地方的酒店平均年限都超过15年，现在每年开酒店速度也不快，但那些地方的消费实力一直都是不错的。而第三名是刚刚攀升上来的亚太区。中国在整个亚太区的占比超过50%，其次是印度，占比已经超过10%了。”Henry作为酒店的ExCom（执行委员会）成员，自然是对这些基本情况特别熟悉。

“所以，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因为中国酒店的快速发展，亚太区很有可能会在2010年后，通过中国的200家运营酒店和200家在建酒店，一跃超过欧洲及中东区，成为全球财务收益贡献排名第二？”安倩听得有点小激动。

“差不多，不过可能比你想象中的2010年还要好。受目前中国经济发展大环境的利好影响，许多投资者提高了对酒店项目的投入。昨天，总经理还转发了美国总部发过来的邮件，通报去年全年新增在建酒店的数量，中国区同比增长了200%。我都想象不到，以后哪有这么多总经理和行政委员会成员？我觉得连部门经理都够呛。”

“老板，我倒是跟你看法有点不一样。嗯，也不能算是不一样吧，只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绝对是个大好事呀。”安倩卖了个关子。

“那你说说看。”Henry觉得这丫头挺可爱的。在他的部门，所有的员工英文都不错，几乎每个人都沟通无障碍，却从来不会有人这样大胆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其实他也理解，中国人从小学习孔孟之道，说话相当含蓄，即便心里这么想，但在公众场合下，也是极不情愿提出反对意见的。因为文化上的差异，刚到中国时他还闹过不少笑话。

来中国的第一站，他去了桂林，他在那家酒店担任前厅部经理。每次遇到有员工工作表现突出，他都会随即当面赞赏。可是那年的年度员工满意度调查的分数出来后，他的分数却落后于全酒店的平均分数，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而且他的最低分项居然是motivation（激励）和team spirit（团队精神）这两项。他平时也没少激励员工啊，而且自己一直很努力，为什么员工反而对自己不满意呢？

小秘书一语道破天机：“老板，中国人喜欢定期总结时多听到表扬，那样才能皆大欢喜。”原来，员工们不喜欢单独表扬，喜欢开会表扬；不喜欢开放式问题，喜欢有具体的routine（规章制度）；不喜欢brainstorming（头脑风暴），喜欢参加培训，等等。

像安倩这样的新员工不多，与她交流蛮有趣的。Henry总的来说是个特别健谈的人，时不时标榜且笃信自己还很年轻，愿意听取年轻人的意见。

安倩喜欢跟Henry交朋友，虽然现在他也算是自己的上司了，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她没有任何压力，两个人偶尔还会因为文化的差异达到交流上的喜剧效果。

“这说明只要老板你愿意留在中国，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你升职成为总经理的机会比以前至少多了10倍，不是吗？既然酒店开得多，那一家酒店一个总经理，200家酒店200个总经理。接下来，躺着都轮到你了。”安倩笑着说。

饭后，Henry另点了香槟，听了安倩这番话，他高兴地举起酒杯，感谢安倩的吉言和建议。安倩说得没错，他应该留在中国，成为未来的总经理，这里的机会太诱人，职位、工资、福利都比他的国家强多了。

在微醺的酒精作用下，Henry对中国酒店市场的美好前景越来越憧憬，他的脸上洋溢着中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