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阴阳师的院落里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他穿一身月白衣衫, 梨花底纹,唇红齿白,爽朗清举。
眉目含笑, 喜气洋洋,只要对上视线,或是有搭话的意图,便会高兴地说:“你怎知我已有主?”
对方愕然:“啊……?”
忽恍觉:“是哪家姬君??”
——“自然是天下第一姬君。”
这姬君是怎么个天下第一法?
赏枫会上:
“这琴音虽好,比之吾妻, 却有所不足啊。”
秋猎上:
“不过尔尔, 吾妻一剑足以。”
诗会上:
“此和歌清新自然, 但吾妻更佳。”
……
虽然阴阳师本性不羁,又是与友人小话,或是被问到了方才说出这等狂妄之语, 捧的对象还是他们之外的另一名女子,但还是令人牙痒。
他们去看源博雅,这人好似生了闷气抱臂站着,不搭理阴阳师, 却也不否认, 还点头。
于是又挖苦又嘲讽,还问:“你的妻子呢?”
“她呀, 不在京中, 比我还要忙碌,十天半月见不着面……”
忽然, 有纸蝶飞到眼前, 阴阳师看到了, 先前还只是如沐春风地含着笑, 现在却像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了一般, 笑容令人恍惚:“吾妻已归。诸君,我先告退了!”
他匆匆向外跑去,才想起催动术法,像风一样消失在人前。
众人皆是好奇,纷纷跟随而去,透过阴阳师破败的门户,看见青年背对他们,洒脱不羁地坐于院中,无奈说:“梨呀,他们不相信我,这可如何是好呢?”
他的身前,坐着一名白发的姬君。
女性嗔他一眼,挑起眸光看向门户。
众人倒吸一口气,虽不知其才,但就露出的半张脸,已是冠绝平安京。
这样的美人才与天下第一的名号相称。
已经信了半分。
随后的踏歌节会上,他们方知什么叫做大杀四方。
为了给自己,给被嘲讽的夫君正名,名叫“梨”的姬君技惊四座。
所作的一句和歌,随口指出的错漏琴音,随手投出却满中的壶……种种,令人心折。
一向与他不对付的芦屋道满也说不出重话,许久,憋出一句:“安倍晴明不曾托大……不愧天下第一之名。”
大阴阳师只摇着折扇,言笑晏晏。
他只在台下注视着妻子,当妻子回到座位上,他才忙碌起来,为其擦手,为其扇风,为其喂食,夫妻恩爱。
到了他上台——从前从来躲嫌不去的翘班王,主动参演,在踏歌节会上载歌载舞。
但他眉目含情,展露出的风姿皆知向着一人。
年迈的天皇眯起眼看了又看,对左右打趣说:“我怎瞧晴明……像只花孔雀呢?”
不然呢?
他有了妻子。
与全天下最好的姬君结为连理,自然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当然——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他虽不惧,却也要时刻在姬君面前展现出最好的自己。
他与妻子生活在一起。
清晨,阴阳师早早起来。
他一人独居已久,经常开灶,会做几道小菜。妻子不在时,还与名厨学过,打定主意要在她面前展一手。
等妻子醒了,便与她一起吃饭。
她眼睛一亮,细细品味:“这是什么?”
他故意说:“不过随手作的罢了。”
“明天还要这道菜。”
上午,恼人的朝会结束后,若是没有旁的事务便会归家。
大阴阳师时常旷工,并不热衷于窝在阴阳寮中无所事事。再者,那些事他心中有数,若得妻子相助……
“梨,这件事你怎么看?”
“你脑子都不动了,还敢说自己是最厉害的阴阳师。不过这件事实在奇怪,我想想……”
“姬君在此,这‘最’自然要换人了。”
“哎呀……”
到了下午,便是阴阳师与妻子的休闲时间。
要么在院中梨树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要么与她踏足平安京寸寸土地,山中、湖畔,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阴阳师与妻子的生活虽无什么刻骨铭心,却是他心目中最好的模样,留有余香。
少年时想这般活。
青年时得偿所愿。
中年时已成习惯。
老年时……
从并行、依偎到互相搀扶,从一黑一白到满头霜发。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
阴阳师年过八旬,已是长寿。
生老病死对他而言皆是常事。
再者,有她陪伴在侧,没什么不可面对。
阴阳师虚弱地躺在**,鼻尖萦绕着药味,年老后便有些浑浊的视线看向外面。
……
“爷爷,爷爷!”
……
又是春天了呀。
他想看看花,说点高兴的事,好叫妻子和膝下的子辈不要太过伤心。
他最喜欢的,便是这院中梨树了。
往常里无论是什么事都会同它分享,生气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在梨树下静坐,然后那嘴角就自己翘起来啦!
……
“爷爷要看梨花吗?”
少年的哽咽声,伴随着屏风被搬动、御帘被“唰”的拉起的声音。
……
朦胧的视野中,梨树盛开,挂满了许愿牌,簌簌响动。枝头上点点雪白像是他和妻子发梢的银霜,映着春日的光辉。
背后是湛蓝如洗的晴明日。
这棵伴随他几乎一生的树,在蓝天白日下风华正茂、生机盎然。
他想起他的妻子之所以叫梨,便是因为看见院中梨树,只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虽然桃名固然好,但只有“梨”,只有“晚梨”,是因他而起,因他的树而起。
好在,不止他喜欢她的名字,她也同样喜欢他的名字。
总是“晴明”“晴明”的叫。
他想到这里,已是忍不住笑。
阴阳师嘴唇翕动。
……
“爷爷,你在说什么……?”
“庭有梨树。”
少年音一字一顿地复述着。
“吾妻手植。”
“今已亭亭如盖矣……”*
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洇湿了少年的衣摆。
“爷爷,现在还是春天,它只是开了花,它还要结果,好吃的果子,你爱吃的果子……不要,不要……”
……
昌浩?
怎么有昌浩的哭声……?
弥留之际的老人神思骤然清明,露出一丝苦笑。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延续下去的梦。
一个补足他未能与妻子白头到老遗憾的梦。
梦中他与妻子度过一生,有欢喜甜蜜,有别扭赌气。
一生之后,梦中的青年晴明也已垂垂老矣,即将寿终正寝,而他同样白头的妻子正陪伴在侧。
这是梦,这是幻觉。
他清楚地知道。
原本他觉得这很好,甚至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现实与梦。但昌浩的哭声让他回到现实,让他意识到:这终究只是梦境。
南柯一梦终须醒,浮生若梦皆是空。*
姬君……在做什么?
他缠绵病榻许久,每日长睡,已无力关注初桃的消息。
她如此强大,又有昌浩、源氏赖光等人支持,无需他担忧。
眼下才是最重要的。
安倍晴明向着眼前的安倍昌浩露出宽慰的笑容,没有一丝疲态:“你不要伤心呀……”
生与死没有什么可怕的,这都是人一生既定的旅途。
他有心无力,精神气有所不足,还有些生理上的痛苦,脸颊**着咳嗽起来。
安倍昌浩捂住了嘴:“爷爷,你不要说了……休息吧……”
若是不说话了,他不是更担心了吗?
但安倍晴明最后也不说话了。
他怔怔地、用自己灰白的双眼看着从远处而近的女性身影。
他一直、一直地看着初桃。
安倍晴明最后一次见藤原氏姬君是在一年前。
安倍晴明最后一次见自己的妻子是在六十年前。
此去经年,眉目成书。
无需多言,淡淡的笑意便同时出现在他们二人的脸上、心里。
安倍晴明平静下来。
忽地、困倦地眨了下眼。
女性轻巧地说:“睡吧。”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眼睫。
他微微抿唇微笑,像是年纪这么大还被哄睡而害羞一般,蜷着点手指,安详地睡去了。
初桃分明感受到,手心中有一滴泪。
……
『你的丈夫死了。』
『请节哀顺变。』
『第四代结婚对象:安倍晴明
综合评分:60
——“一人长眠,一人入眠。
同是梦中人,正好相依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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