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奘停好车,把沙门留在车里,步入黑暗。
半夜两点多。
一下车,乱奘便闻到了风中的血腥味。
因为修行仙道,乱奘的嗅觉比常人灵敏十倍,还可以屏住样没什么稀奇。在仙道的发源地——中国,甚至有仙人能在水中呼吸长达十五分钟,刚才他就是靠这招捡回了小命。不过这也待半年之久。有记录显示,在明治之前的日本,也有仙人一到夏天便在水里睡上半天的午觉。
不光有人血的气味,还夹杂着动物血的气味。
乱奘撒腿就跑,堪比大型肉食动物。
血液在沸腾。
深山老林,不见民宅。
前方只有一间旧时的烧炭人待过的小屋,那便是女人和她父亲的藏身之处。她父亲决心报仇后,低价甩卖了自家的房子,通过熟人租下这间小屋。
在黑暗中狂奔的乱奘注意到有什么东西追了上来。那不是人会弄出的动静。
他停下来诱敌深入,追来的东西自背后发动袭击。
乱奘身子一沉,自下方踹向那东西的腹部。
尖叫声划破黑暗,随即消失。
只听见“咚”的一声,沉重的肉块落地。
是狗。
那条狗袭击了乱奘,而乱奘一脚踹飞了它。
用的是乱奘所谓类似八卦掌雏形的招式。
中国功夫的不少招式与流派都起源于仙人,八卦掌和太极拳也不例外。
很多人都听说过,被称为“忍术”的技艺是通过来自中国的仙人传入日本的。据说,现在台湾地区还有很多从大陆过去的仙道传人,乱奘的招式也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
某种气息自黑暗深处滚滚而来,将乱奘笼罩。
不知不觉中,他已被无数条狗包围。狗见了乱奘竟一声不吭,这着实令人毛骨悚然。它们一齐扑来,乱奘用粗壮的胳膊甩开它们,用脚踹飞它们。一眨眼的工夫,便有几条狗倒地不起。
然而,狗的攻击分外执拗。
仿佛受了某种力量的操控。
随着战场的逐渐转移,乱奘发现了几条并非死在他手上的狗,以及几具人的尸体。
乱奘身上被狗的獠牙撕开几个口子,鲜血直流。四周灼热如火,疼痛和热气反而让乱奘恍惚起来。他觉得自己正在为没能救回那个女人而遭受惩罚。
乱奘来到一棵树下时,突然有人加入了他的战斗。那人竟是从树顶跳下来的。
他一袭白衣,手持棍棒。
“乱奘先生,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来人竟是玄角。
握在他手中的是锡杖。
锡杖的每一次挥舞都能准确放倒一条狗。功夫了得。
乱奘解决掉最后一条狗。
总共有三十多条。
这年头已经看不到这么多野狗了。有些狗甚至戴着项圈。“结束了。”玄角说道。
“你也在啊。”
听到这话,玄角似乎在黑暗中笑了笑。
“嗯。”
“为什么要过来?”
“因为查到了恶鬼的真身——”玄角的嘴角勾出一抹笑。
肯定是监视乱奘家的人看到了那个女人的长相,将她的身份汇报给了丹波。凭丹波的本事,只要有这点线索,就足以查出她父亲的所在。
“你好像不是来劝我罢手的。”
“我接到的命令是‘杀了他’,结果刚到这儿就被野狗袭击了。同行的都被干掉了,只剩我一个,只能逃到树上,苟延残喘。好在你来了,我也得救了。”
玄角用“わたし[1]”称呼自己,听着略有些古怪。
“你知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不知道。”玄角如此回答,看来是真的一无所知。
“我决定跟丹波对着干。”乱奘低声撂下这句话。
“对着干?”
乱奘简要讲述了之前发生的种种。
“哦……”
“如果你要杀那个女人的父亲,我就得跟你打一架了。”杀气瞬间凝聚在乱奘的全身。
等量的杀气也充满了玄角的身体,却又突然消失。
“算了吧,我可不觉得自己有胜算。”
“那就拿不到丹波老爷子的钱了。”
“没关系,和你交个朋友好像更有趣一点。”他爽朗地笑了。
好一个妙人。
“那就没辙了。”乱奘说道。
杀气同样从他体内消失。
“啊?”玄角一脸莫名。
“片刻前,我还火冒三丈,气到跟你打一场也无所谓。”
“这话说得可真吓人。”
“你却说无意与我交手,听得我神清气爽,也不想跟你打了。事已至此,只能相信你的说辞了。如果你打算先哄住我,再找机会下手,搞不好真能成。”
“你的意思是——真死在我手上也没辙?”
“没错。”乱奘挠了挠头,抬头望天。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异常清醒。清醒归清醒,却有一股冰冷的愤怒留在胃里,好似肿瘤。
——丹波不可饶恕。
只剩这个念头。
无论如何,都要干掉丹波。这是乱奘第一次对他人萌生杀意。
不过,有一个人比谁都有权利杀死丹波。
“要不要一起去?”说着,乱奘迈开步子。
玄角紧随其后。
——几分钟后。
两人来到烧炭小屋前,屋里瘴气滚滚,里面的人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乱奘他们的靠近。
小屋包藏着诡异的沉默。
盘踞着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能量。
乱奘冲着小屋喊道:“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带来了你想要的东西。”
无人回答。
他让玄角退避,迅速拉开木门。
就在这时。
轰!
一团骇人的气伴随着轰鸣砸向乱奘的全身,乱奘痛到仿佛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暴露在滚烫的空气中。
如果乱奘不会“发劲”,怕是会跟那晚的玄角一个下场。
所谓“发劲”,就是瞬间释出体内的气。
即便如此,还是无法掩盖气的爆发是何等剧烈,乱奘壮硕的身躯被几乎拥有实体的压力顶得大幅后仰。
爆炸平息后,小屋内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是一种空洞的死寂,不同于先前的沉默。
乱奘缓缓进屋。
小屋土间[2]的正中央有什么东西。
乱奘点亮打火机。
小屋内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睡袋、饭碗和收音机摆放整齐,浮现在火光中。
它坐在小屋中央。
起初,它看起来像个孩童大小的木偶。但它并不是木偶。
“木乃伊”应该是最贴切的叫法。那是一个人,而且片刻前还活着。
那正是恶鬼的本体,也是那个女人的父亲面目全非的模样。
“他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乱奘想起了那个女人的话。
眼前这个男人确实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用了死反魂之法?”身后响起玄角的声音。
死反魂——这是一种通过消耗自身的肉体与生命实施的咒法。将身体逼到死亡的边缘,将自己感受到的饥饿和痛苦全部注入咒法。在此过程中,他恐怕只喝了一丁点水。
原来是这样……乱奘心想。
那个女人看着父亲一天比一天虚弱,担心他在大愿得偿之前死去。父亲死了,仇人却活着——还有什么更能让这对父女不甘呢?
父亲的衰弱令她产生了危机感,不惜冒险偷来头发。因为如此一来,便能加速仇人的死亡。
如今,女儿死了,父亲也死在了这里。
惊涛骇浪般的愤怒贯穿乱奘的全身。
“就在刚才,你女儿也死了。”乱奘喃喃自语。
岂有此理。
他心想:“我必须替他干掉丹波。干掉另一个恶鬼。”
这时,玄角低声说道:“快看!”
他指着父亲干枯的脸。
抬眼望去,父亲瞪大的双眼竟流出一滴模糊难辨的泪。也许他听到了乱奘的声音,得知了女儿的死讯。
“还活着?”乱奘问道。
他将手掌放上父亲干瘪的身体,注入全身上下的气。
“我也帮一把。”玄角站在乱奘身边,同样将手放在父亲身上。
“这是丹波父女的头发。”乱奘将手帕包裹的头发放在化样作“木乃伊”的父亲身上。那具身子微微一晃,只见“木乃伊”站了起来,嘎吱作响。它抬起头,那张脸分明就是那晚窗外的恶鬼。
说时迟,那时快,“木乃伊”的身体膨胀起来,全身笼罩在炫目的磷光之下。“木乃伊”化作发光的恶鬼。
它放声大笑,笑得那样开心。磷光愈发膨胀,如爆炸一般耀眼。
巨大的光团中钻出木乃伊,化作一道火柱,冲破屋顶,升入空中。
磷光中发出响亮的笑声,在半空中停顿片刻,然后在黑暗中逐渐凝结,呈现出恶鬼的形态。
恶鬼身披朦胧的磷光外衣,发疯似的舞动,欣喜若狂。
突然,它停了。
随即以雷霆之势冲向西边的天空。
西边正是丹波善之助的别墅所在的方向。
在那一刹那,乱奘看到发光的巨大恶鬼奔驰于天际。
光芒淡出视野时,乱奘和玄角的脚边只剩一具干瘪的小木乃伊,别无他物。
注释:
[1] わたし是偏女性的自称。
[2]室内未铺设地板的区域,可不脱鞋行走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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