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流浪到南部的时候,袋中已经一文不名了,还好幼年的同学吴君是本地人,他问我可耐得了寂寞到不远的乡下去做猢狲王?我那时只要有个寄身之地,并不计较更多。不过当吴君对我讲校长是位老处女时,我倒有些踌躇不定了,我对吴君说:
“老同学,你是最清楚我的脾气的,像我这样的人去跟老处女打交道,不怕要坏了你介绍人的面子吗?”
吴君却一再请我放心,他说:“这是一位不平凡的老处女,她不但会使你宾至如归,而且你的坏脾气还应当受她的感化呢!”
果然如吴君所说,我不必为校长是老处女而怀什么戒心,因为她对我的态度除了宽仁的上司外,还兼有慈爱的母亲,善导的师长,使我像游子归来似的感觉到家的温暖。虽然这里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家,而且这位女主人也不过像我一样的是个独身者。我和她所不同的是,我还年轻,也没打算终身不婚,而她似乎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化身,是为献身教育而来到人间的。我没听说她以前有过恋爱,以后总也不会走上婚姻之路吧,因为她已经五十二岁了。这里的乡人也常常说起,校长是孝女,她的父亲教了一辈子书,她因为孝心承继父志而终身不嫁,拿自己应得的财产创办这所乡间学校,是多么令人钦佩!
她对我关护备至,常为生活毫无规律的我整理凌乱的衣物,或者坐在灯下为我缝补衣钮。我常常想,她不但是好校长,更是好主妇,如果她结了婚,而且儿女环膝地做了母亲——甚至祖母,生活又该如何不同?我不由对她起了疑问,是什么使得她摒弃了正常的婚姻生活,而在这寂寞的山村做一辈子村童的老师呢?我几次想问她,但终因尊重她,怕冒犯了圣洁的她而住口了。
暑假来了,我竟因安于这安静的山村生活,连吴君邀我和他的妹妹们一同到省城旅行都婉谢了。我常常和老校长对坐着,泡一壶好茶,各人一书在手,或谈或读,消磨这炎热的时光,却也不难。校长有时也很风趣的,她对我的称呼常常不同,在学童的面前当然是严肃地叫我“老师”,但背后她总是“小妹妹”,“小淘气”,“小女儿”地随便叫。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对面房里望着她孤坐灯下的神态,不免又勾起我对她的遐想,看她头上已经长出了白发,想到一个人独身一生是什么滋味,她那么安详,那么正常,要探索她的内心,可也不容易呢!我刚洗完头发,一边梳发,一边在琢磨她。她猛一回头,见我这副呆样子,便走过来笑着说:“又想家了吗?”她常常以为我会想家的,便坐下来哄我说笑,我知道她满心是想安慰我旅居的寂寞。
她把我披散在额前的长发拢到耳后去,望着我的脸突然问我:“为什么你一个女孩到处乱跑,还不打算结婚呢?”
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回答她才好,但我随即感觉在这样一个慈爱关心我的老校长面前,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直率地告诉她说:
“第一次的恋爱没有成功,以后再也不会轻易去尝试了!”
她听了先是一愣,随后便笑说:“那么你到这乡下来是为治疗爱的创伤喽!”
我乘她打趣我,便也向她开玩笑说:
“那你又为什么不结婚呢?”
“我吗?我这样不是很好吗?”她斜头微笑地回答我。
“我听过许多不结婚的人总是这么说‘我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学她的口气,又接着说:“其实,你如果结婚,一定更好。”
“为什么呢?”她对我的话似乎感觉兴趣。
“因为你实在是一位好母亲的典型。”我跟着又逼了一句,“说不定你曾有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一个什么故事?小淘气!”她把我的头发一下子又弄乱了。
“一个——恋爱的故事,有没有?”我简直是大胆地在诈取她,虽然以前我从没有这么想过,这只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她听了我的话,并没有气愤,反而很神秘地点点头说:“还没有人这样猜测过我呢!”
今晚她似乎很兴奋,照例我们临睡前的一段消遣时间是在庭院中央的。她拿来了一壶好茶,同时还带来了一张发黄的照片。她拿给我看,并且说这是二十年前和她的父亲、妹妹合拍的。但是我看照片上面还有一位青年,忽有所感,便问她:
“那么,他是谁呢?”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所问,却坐在藤躺椅上,端起一杯茶品着,眼睛看着那杯茶的热气,慢慢地说:“你不是疑心我有个故事吗?二十年来,我第一次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我希望你是唯一听这故事的人。”她说着拍拍我的手背。就在这满天星辰的月光下,我全神贯注地听着下面的故事。
我的双亲情爱逾恒,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为了避免睹物伤情,便带了他唯有的两个女儿——我和小妹,迁居到傍燕儿山的这乡下来。
父亲看中了这块地方,是因为有一年和学生旅行,偶然发现的,不知怎么,他便一心一意要实现在这里买一块地盖房的愿望。他亲自设计造这所红砖的小洋房,原是要和母亲终养天年的,谁知母亲还未及看到它的完成,便撒手先去了。但是父亲仍照原来的意志,辞去半生教授的职务,决心乡居著书。
我虽然正为失母而悲痛,又突然离开城市,离开熟稔的亲友,到一个陌生的乡下过活,但当我走进这所新居时,不禁给眼前新鲜的景色迷住,蓝天、绿竹、红砖、白墙,配合得这样醒目清心。虽然后来在妹妹出嫁和父亲死后,我孤单地面对粉刷一新的白墙,曾度过一段今生最寂寞的时日,但当初进新屋之时,却是以重整起愉快的心情,领受母亲死后的新生活。
母亲一死,主妇的责任很快地落到我身上。在她刚死后的一段时间,曾由姑母来同住主持家务。我们决定乡居后,姑母便把一串钥匙交到我的手里,她嘱我应如何勤俭持家,因为我的母亲在父亲一生微薄的收入下,积蓄起两所房屋,并非易事。她又说母亲为我们姊妹用心良苦,因为没有儿子,这两处房屋是要留给我们姊妹俩做嫁妆的,红砖洋房属于我,城里的那栋给妹妹。我当时对于姑母所说并不留心,我虽已在女子师范毕业,但是家庭亲爱的气氛浓厚,使我很少想家庭以外的事情。
操持家务,我该胜任愉快,因为母亲早已给我留下了好榜样。我记得幼小时候看见母亲腋下的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嚓嚓作响,是如何地羡慕!有时她遗落在桌上,我便要拿过来玩弄一番,学着母亲的样子,挂在腋下跑来跑去,害得母亲到处找不到。那一串钥匙因为在母亲的腋下磨擦多年,已经光亮圆滑。我从母亲的手中接过来,便很自然地挂在我的腋下了。
乡居的日子简单多了,父亲在日落以前便完成他的书房工作,用不着像在城里似的,非在夜间才能静心写作读书,也没有那样多的学生来问这问那地扰乱他的清思。他的健康因为来到乡下也明显地有了进步。偶尔有人从城里来看望父亲,都为他能在丧了爱妻后反而红润的面色感到惊异。
刚搬来的那年,妹妹只有十二岁,我比她大了一倍。我要照应这样小的妹妹和老父,俨然是个小主妇了:缝补一家人的衣袜,教妹妹读书,处理一切琐碎的家务。不久以后妹妹考入城里的女子中学,住在宿舍里,一星期回来一次,这期间只有我和父亲,还有老仆张同。但是逢到寒暑假期,妹妹回来,有了这个活泼的小姑娘待在家里,我们就热闹多了。
溽暑的午后,寂静如睡,父亲在书房里一手扇着芭蕉叶,一手握笔疾书,天气闷热,大家挥汗如雨。可是他因为专心在书案的工作,从不觉得身外的事务与他有何关系,他对写作的兴趣这样浓厚。
我则常在这个时候带着小妹在竹林为墙的幽径中乘凉,听她的小嘴讲出来那些学校的生活,我们大笑着。好像唯有小妹在家,才能打破一段过去的沉寂生活。
当炊烟袅袅而上,会合着暮霭,云烟不分的时候,父亲放下了笔,从书房出来,领着妹妹到田间散步,我则收拾起活计或书本,到厨房去督促老张预备晚饭。他们散步回来,大家便坐在院中晚饭,我们在饭桌上看着乌鸦归巢,呱呱呱呱地乱噪一阵,在乡间,这是夜幕垂下前的先声。乌鸦过去了,天暗下来,四籁堕入寂静。虽然也有远处传来几下汽笛呜呜声,划破长空的寂寞。掌灯不久便该休息了。我为父亲的卧室驱蚊,落帐,整理床铺。父亲虽然没有了母亲,并没有改变他生活上的一切习惯。
早晨如果有空闲,我也常随着父亲领着妹妹出去走走,踏着露水未干的野草,闻着清晨湿土的气味,很是舒服。
冬日像虫一样的蜷伏在屋子里,和外面接触的生活更少。春天来了,翻开隔年的干叶和杂草,我也喜欢做种植的工作。日子就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迎春送冬地也不知不觉在乡下四易寒暑了。最初的一两年,不但父亲常带我们到城里去购买书籍物品,城里的亲友和学生们,也时常结伴到乡下来小住盘桓。可是后来父亲渐渐安于乡居懒得进城去,亲友们来看望父亲的也比不了前两年,我们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姑妈却照例在每年的清明节前到乡下来。这一年她见了我便惊讶地说:“芳儿,你瘦了!”我没有觉得,摸摸自己的下巴,然后笑笑说:“是吗?我并没有生病呀!”
姑妈的神情仿佛也不同于往年,她常常注视着我,又有时和父亲谈些什么不愿让我们听见的事情。有一天我走到后院的厨房,听姑妈在和老张说话:“老太爷糊涂,总得张罗张罗,不能让大小姐伺候他一辈子呀!……”窃听的滋味很不好受,我赶紧绕过前院去。心里可打了一个结,是姑妈要给父亲续弦吗?她看我瘦了,以为我操持家事累的吧?但是我决没有这种意思,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家,责无旁贷,怎么能谈到累不累呢!我觉得姑妈有点误会我了。但是,真要为父亲续弦的话,当然没什么不好,不知道姑妈看中了什么人,怪不得常跟父亲嘀嘀咕咕地谈话。
又有一天,我们闲谈着,那天妹妹也从学校返家。姑妈看着我,却回过头去问小妹:“兰儿,你今年十几啦?”“十六了,姑妈!”我顺口接过回答,但是说出来我又后悔了,我忽然意识到姑妈实在不是要知道小妹的年龄,而是想借此算算我的年龄吧!我也知道姑妈所以不愿直接问我的缘故,是因为我已经不小了——二十八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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