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杀你,但我也不能放你回去。”白振道,“如你所言,你们任何一个人活着回去,就全完了。”
华英笑了起来,大声道:“你觉着,若你不杀我,我会感激你吗?我只会恨你,想尽办法去杀你!”
白振这一回,隔了良久才回话。“是,我知道。可是,我听说你会在耶婆瑟鸡寺遇险,我根本什么都顾不了,一心赶去救你。你也是在那时候,开始怀疑了的,对不对?你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试探我,提到须弥楼,提到葡萄酒,都是在试探。我无论如何掩饰,我都掩饰不住对你的关心,也无法掩饰我在那一刻赶到有多凑巧。你就是我最大的破绽。”
裴明淮听到此处,扬声叫道:“白振,放华英出去。你就忍心看她跟我们一样,被活活烧死在这铁棺材里面吗?”
这一回,等了很久,都没有人再回话了。吴震只觉身处这铁板棺材摇来晃去,叫道:“这铁板越来越烫了!要不了多久,我们全都会被烤熟在这里,一个都活不了!”
众人相顾无言,昙秀合掌念了一声佛,道:“这下好了,得圆寂在这异国他乡了。”
祝青宁笑道:“昙秀大师此言差矣。弥勒上生兜率天,人间翅头末,那还不都是一样,分什么异国他乡呢?”
华英本来就咳嗽没好,这时更是咳嗽不止。裴明淮揽了她过来,喃喃道:“华英,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一天应该过的日子,反倒害得你跟着我们葬身此地。华英,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
“是我不好,上次不该对你那么说话。”华英连着咳了好一阵,才道,“祝公子说得对,我们裴氏一门,生死荣辱都压在你身上。是我不好,只想到自己,没想到你的苦。你不跟景风公主一起走,是因为我们。都是为了我们……我明白,要忘记一个喜欢的人,有多苦……是我不好,三哥,你别生我的气……”
她说到此处,已咳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裴明淮怀里抱了她,一时怒极无措,也是不管是不是烧得火烫了,挥掌就往那铁板上拍去。华英一伸手架住了他,叫道:“好啦!要死,就死在一起,也没什么!”
就在此时,只听到嘎嘎声不绝,右边铁板竟然露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窗口。祝青宁向外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这个铁棺材现在果然悬在半空,四面不靠。他方才一句戏言,如今发现一语成谶,脚底下插了无数锋锐的铁枝,又燃得烈火熊熊,实与刀山火狱无异。
头顶上离他们数丈之处有个大洞,白振便站在上面。祝青宁凝神看去,见他神色古怪,又似喜,又似悲。吴震怒极,大骂道:“你这是来看着我们烧死的吗?”
昙秀把吴震一拉,低声道:“别多说,看着。”
白振道:“若你们不想华英死,就让她上来。”说着手一展,一条绳索飞了过来,“先让她一个人过来。若你们有任何异动,我就只能斩断绳索了。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条件。我倒真不是一定要你们死的,杀你们并非我的意思。”
华英大叫:“我不上去!”
裴明淮此时已经顾不得许多,只求华英能活命,抓着她便把她从那个小窗托了上去,那小窗本来也只能容一个纤细女子进出。“抓住绳索!华英,你若死了,我这个做哥哥的,在九泉下也不能瞑目!”
华英死活不肯去抓绳索,裴明淮硬把那绳索系在她腰间,运力向上一推。白振见华英在半空里摇来**去,便用力一扯绳索,华英就被他拖了上去。见二人只隔尺许,白振伸手想要去接华英,手刚拉到华英的左手,就在此时,只见寒光一闪,华英右手已拔出了腰间佩剑,这一剑又疾又准,对着白振就刺了过去。
祝青宁、昙秀、吴震同时失声惊呼,裴明淮叫道:“华英,住手!”可华英虽然听到了,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手下运力,一剑刺穿了白振的胸膛,从前胸一直透出后背。
白振凝视华英,最不吃惊的,反而是他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我知道,我是不该救你的,可是,我方才突然想,即便我得了佛宝,即便我能像前朝金花王一样,威震西域,若是世间再无华英,那空有这三千大千世界,又有什么意思?”
他朝华英伸出手去,想去抚她的脸。只听他笑道:“‘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姑娘好名字。”
眼看白振的手就要碰到自己的脸颊,华英一声狂叫,双目一闭,猛地把剑自他胸膛里抽了出来。华英这一拔剑,又快又狠,白振的血溅到她脸上,染得她脸上衣上都血红点点。白振向后一仰,脸上带笑,坠了下去。
裴明淮向下望去,白振坠入熊熊火窟,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他只听祝青宁低声道:“一世雄心,为情而灭,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昙秀抬头去看华英,只见她独自站在上面,一身淡粉衣裳,背影娉婷,一副娇怯怯的模样。她的长剑垂下,一滴一滴的鲜血沿着剑身,从剑尖一直滴到了地上。
*
“华英,你大可不必杀他的。”
裴明淮对华英道。华英头上裹了一块红色织锦,把脸都遮住了,只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众人都骑在骆驼上,向东而行,只裴明淮和华英走在最前面,旁人都知道他们兄妹二人有话说,落在后面,与他们相隔数丈之遥。
“他知道得太多了。”华英道,“非死不可。”
裴明淮道:“他已经提出来可以跟我们……”
“三哥。”华英突兀地打断了他,“你明知道不可为。你不能因为不想我手上沾他的血,而留下偌大一个后患。这个人……这个人太厉害了,是生平罕见的对手,我们居然都着了他的道儿,上了这么一个大当。若不杀他,此后必成心头大患。”
她望了裴明淮一眼,笑道:“我说过,若白振是对头,我一定杀他。三哥,你既不该疑我的心,也不该疑我的智谋本事。”
裴明液道:“你早有怀疑,却不告诉我。”
“我说过,他太厉害了。”华英道,“我一再试探,他仍不露端倪。若非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是不会说出他知道的事的。”
裴明淮叫道:“华英!……”
华英声音宁静如水,道:“现在我是真明白了,你为什么会那般无可奈何。以前是我不懂,不明白你的心思,现在我懂了。真心喜欢一个人,却非得要放手,你比我们谁都苦。我可以一剑了结,你不能,还要日日看着,看着喜欢的人就在身边,却另嫁他人。三哥,我现在是明白你的苦了。”
她忽然笑了一笑,道:“你知道吗?三哥,白振跟你很有些像。你们都是谨慎深沉,心思缜密,算无余子,只不过,白振能为情舍身,你不会。……所以,他会输。”
此时一阵风刮过,吹得黄沙扑面而来,裴明淮只觉几乎无法呼吸,满眼里满嘴里都是沙子。这阵风过了,裴明淮才缓缓地道:“华英,无论如何,是我对不起你。以后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对不对得起的。”华英笑道,忽然回头,看着后面一行人,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好吧!就算是让你自己觉得心安些罢!那你答应我,若我以后有一件事要你应承,你就一定不能说不。”
裴明淮道:“莫说是一件,一百件都……”
“我不要一百件。”华英两眼凝视他,“就只要你一句话。若有朝一日,我求你一件事,不管是多大的事,你一定会答应我,是不是?”
裴明淮道:“求?为什么是求?你是我妹妹,你的事便是我的事。”
华英笑道:“我只问你,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自然答应。”裴明淮道,“有什么不答应的?”
华英伸出手,道:“好,那击掌为誓。”
裴明淮虽觉华英多此一举,但此时无论华英要如何,都是不能推辞的,便也伸出手来,跟她连击三掌。华英又回过头去,扬声笑道:“喂,昙秀,祝公子,还有吴大哥,宋大哥,你们都听着,今儿裴三公子他答应了我,我以后若求他一桩事,哪怕是天大的事,他都会答应我,决不反悔。今日你们都作个见证,可好?”
众人都觉华英此举古怪,但都不便多言,祝青宁见昙秀吴震都不开口,便笑道:“好,都替姑娘你作见证,他以后绝不敢反悔的。”
宋绍祖为官多年,自然也看出在场众人都神情不对,忙道:“前面好像有处绿洲,只是荒废已久,不过要住一夜还是不难的。白龙堆这条路最近,再赶两日的路,便可回敦煌郡了。”说到此,也不觉露出轻松之态,裴明淮看在眼里,笑道,“这次真是多亏了宋将军!要不是你,我们都得死在那里了。”
宋绍祖念及当时情景,仍是心有余悸,道:“公子这么说,我真担不起。都是华英姑娘机警!”
他在外面等得心焦,实在是等不下去,悄悄跟了进去,却见着白都尉昏倒在外面,密室门户大开,一眼望下去犹如炼狱,华英一人独力难支。宋绍祖情急智生,连接几掌把殿角几根柱子打断,运力推了下去,像是架了一道桥一般,自然众人上来便不难了。但纵然如此,行在这被火烤得毕剥直响不断开裂的柱子上,再武功高强都得惊出一身冷汗,过来之后,人人的鞋底都被烧得穿了。
白振没有血玉钥匙,无法打开最里面的一重密室,但外面的机关他是知道用法的。墙上画有“苏莫遮”的那间殿室,本来就是机关重重,当他们进去后,白振就已经启动机关,预备等他们出来的时候一网打尽,全部埋在地底火窟。这个机关最巧妙之处就在于,真正藏珍所在的密室不会受外面的机关影响,白振大可在把裴明淮一行人收拾了之后再进密室取宝。或者,即便白振死了,别的人此后也能进来取宝,收取渔利。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宋绍祖急于救人,把柱子打断了,这一来整座佛殿尽数崩塌,那个满是珍宝,还有无上佛宝的宝库,从此也将永埋雀离大寺地下,与白振埋在一起。
所谓的须弥楼,不过是白振见着龟兹无处不在的须弥山图,忽发奇想而设的圈套罢了。只是这圈套一个套着一个,就跟那须弥山形的菱格图一样,一个套着一个,严丝合缝,妙到毫厘。白振随同华英一同见昙秀之时,看到所挂那幅法显所绘的图画,更会对自己这计策信心十足,一定能让九宫会中人远渡西域前往龟兹。
至于雀离浮屠黑龙升天,白尼盗宝被龙神所杀,不过是演的一出戏罢了。究竟白尼确是前去偷盗宝珠,还是被陷害毒杀,并不要紧,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拿出血玉钥匙。——一模一样的钥匙,除了祝青宁没人分得清楚,只能设法让他自己拿出来。
华英回头望去,这沙漠走来走去,哪怕走上数日,仍是一模一样,沙丘连绵不断,阳光灼热刺目。“我们连夜离开,也不知那龟兹国现在如何了。”
昙秀微笑道:“那就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事了。”
吴震点了点头,道:“不过就是你争过去,我夺过来。这其中,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都是不以为奇的!”
“对了,昙秀,我问你一件事。”华英道,“宋大哥答不了,你一定答得了。”
昙秀道:“什么?”
“为什么那些菱格……就是须弥山里面,画的本生图啊,因缘图啊,都是血淋淋的?”华英问,“一个比一个吓人?”
昙秀看了她一眼,却不回答。华英笑道:“怎么,连你昙秀大师都答不出来?”
“华英,你去那耶婆瑟鸡寺的时候,有没有看到里面有这么一幅图,叫‘六师外道’?”昙秀问道。
华英道:“那么多,哪里认得!”
昙秀一笑,道:“那我讲给你听。《贤愚经》里面说,佛与六师较量神通,在第八日上,六师就被金刚杵震慑,投河而死,他们的弟子都随了佛祖。而佛祖则继续说法,说到第十五日,连十八层地狱的众生,哪怕是再作恶多端的人,都受其感化,悔恶知过,得果生天。”
吴震听着,忽道:“这不对吧。连地狱里的恶人都能得果生天,这六师外道反而死了?”
昙秀合掌,笑道:“吴兄厉害,一眼便抓到个中要害。”
华英问道:“六师外道是什么?”
“他们与释伽佛祖同一时候,各有各的学说。佛为‘内学’,认为别家的都是‘心游道外’,所以叫‘外道’。”裴明淮道,“好了!别再问了,你这追根问底的劲头,用在佛理上是无用的。你问的,昙秀已经答了,剩下的,只能你自己想去了!”
华英道:“好吧!反正我就是没慧根的!”
众人又行了一时,忽远远见着一缕青烟升上起来。宋绍祖奇道:“咦,那里我明明记得荒废了,怎么还有人?”
裴明淮道:“兴许也是像我们这样赶路的人吧。”
当下众人一直行到了那个小小绿洲,见有一个极小的湖泊,却是水清见底。华英见了清水,喜上眉梢,忙跳下骆驼,撩开头巾,掬起水喝了几口,又洗了一把脸。众人也跟着下来,虽骆驼上带足了食水,却仍是不敢多饮,这时见着绿洲清水,自然也跟着饮水洗脸,个个觉得神清气爽。
忽听一声鸟鸣,却见一只鸟儿飞了过来,停在了裴明淮手上。这鸟一色青色羽毛,长得却有几分似鹰。华英叫道:“啊,咱们的信使总算来了!”
裴明淮从鸟儿脚上取了信,自到一旁去看信。吴震见绿洲边上有十数间土屋,屋旁还种了葡萄,结成一串串的,墙上还有彩绘,跟道上所见的无异,笑道:“还真有人住。”说着对昙秀道,“昙秀,你的活儿来了,快去,去跟这主人家说说,我们去借宿。”
昙秀奇道:“为什么要我去说?”
“因为你一看就是高僧啊,这一路上的人都对僧人礼敬啊。”吴震笑道,“不你,还谁?”
正在这时候,土屋关着的房门打开了,一个姑娘端着个陶盆走了出来,一见着这群人,就吓了一跳,转身就奔回了屋。吴震一摊手,道:“看吧,这就吓着人了,你快去吧!”
华英嗔道:“我们又不是妖魔鬼怪,怕什么!”
祝青宁微笑道:“昙秀大师,你就去吧,吴兄这是一定要躲懒了。”
昙秀走到那土屋前面,见门仍虚掩着,便敲了敲门,朗声道:“我们是路过的,求宿一晚。若是不便,我们就自在湖边歇息。”
过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老妇走了出来,对着昙秀一礼,道:“原来是位大师。”她的汉话说得相当生硬,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一样。
“我们是前去于阗学法的,这回程想要快些,就走了白龙堆。”昙秀道,“路上只见着这个绿洲,前来投宿,所以叨扰老人家了,自有谢资。”
老妇忙道:“这位大师客气了。方才我家孩子是因为这地方常有歹人,所以害怕,各位请进来。”
吴震这时已走了过来听他们说话,忍不住道:“敢问这位老人家,既有歹人,你们在这里住,怕是不好吧?”
老妇望了吴震一眼,道:“我们家男人今日正巧出去了,若是他们在,自然没什么可怕的。”
吴震忙赔笑道:“是,是我多嘴了。”
本章知识点
“六师外道”是什么?
对于华英提出的疑问,昙秀没有答,却讲了这个“六师外道”的故事。裴明淮也没有正面回答,因为他们都不愿意回答这个政治性太强的问题。
六师外道是除印度佛教以外,别的学派的六位代表人物。其实,他们本身跟佛家一样,都是反对婆罗门的思想家,其学说也在社会民众中流行。只是后来佛教势力压倒性增长,让他们沦为了异端邪说的代言者。
所以说,佛陀可以宽恕地狱中的恶人,让他们也升天,却不能宽恕六师外道,一定要“摧毁”他们。
无论裴明淮与昙秀,都非常清楚北魏在佛教上的指导思想,所以他们都不可能去回答华英这个问题。就算在龟兹,其实也差不多,各人都各逞心思,至于信与不信?佛祖知道也不会在乎,毕竟在人间香火是够了吧,龟兹的佛寺千座已经够意思了。
在《苏莫遮》里,出现了大量的佛教典故,已经由昙秀现身说法一一讲明了。但像华英这种样样都落在实处的人,是不会也没有兴趣去理解的,白振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女子思想上的独立性,而宋绍祖,可能简单地就觉得她与众不同吧。
我再回答一下华英的问题,为什么那些本生故事个个都是血淋淋的?答案是,说法众多,没定论。我讲一个观点,只是一种观点,但我觉得有点意思,即本生故事反映的是婆罗门与刹帝利的斗争以及妥协,大家可以感觉一下。比如虔阇尼婆梨王燃千灯求法,或是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钉,都是刹帝利阶层(即国王)一心求法,而婆罗门阶层(如劳夜叉)在图画上总是以有点阴险的模样出现,最终这两个阶层达成了妥协,彼此相安。在诸如敦煌莫高窟之中的壁画本生图中,刹帝利阶层的平和虔诚往往给人印象更深,而婆罗门的形象往往不那么好。我们可以想见,佛教在印度的发展也绝不是一帆风顺的,一样是血淋淋的,经过了长期的斗争——以及最终的相互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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