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三王子阿莫斯回来了, 而且听起来不大好,似乎有什么人受了伤。
直到阿莫斯出现在科琳娜的营帐门口,营帐中人才确定受伤的不是阿莫斯本人。
可他也没有进来, 在营帐外站了一会儿,默默地离开了。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而如今的赫尔曼大概也不大想见到他。
科琳娜完全没被惊动,她一直睡到了晚上, 一醒过来就有人为她递上了温水, 还有热腾腾的食物。
只是这个人不是克里,却是赫尔曼大公爵。
赫尔曼见科琳娜一脸的迷茫,随手就将食物放到了一边, 自己又拿出了酒壶, 自斟了一杯,脸上的伤口流的血看起来已经凝住了,只是在他动作间,看起来随时都有再次裂开的危险。
他却全然不在意似的,烈酒入喉, 他微微闭眼, 昏暗烛光下看不清他的神色。
起码在表面上看起来,赫尔曼又重新做回了那个是以散漫的大公爵大人, 曾经所发生的一切, 包括他心底的伤口全部被遮掩了起来。
克里已经接过了晚餐, 小心地吹了吹, “大人,我帮您拿着碗?”
前几日科琳娜发烧的时候,她虽然坚持自己吃东西,可身体虚弱几乎拿不动碗, 最后只能由克里帮忙举着碗,她自己拿着勺子吃。
科琳娜回神,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了,可以自己吃。”
她说着,先取过了茶杯喝了一点温水,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一旁赫尔曼的身上。
昏睡了大半日的脑袋终于有了些许的清醒,“你怎么还在我的营帐里?”
赫尔曼拿着酒杯的手一顿,“有一件事情,想请教大人。”
科琳娜歪了歪头,“什么事?”
赫尔曼逐渐有些习惯了科琳娜的直来直去,他原还有些犹豫说不出口,被科琳娜这直直的一问,竟突然间放松了些许,“我想请问大人,这便是神明对我的惩罚吗?”他微微一顿,又补充道:“像那场大风一般。”
科琳娜有些惊讶,没想到赫尔曼会想到神明身上去,她一时间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赫尔曼见科琳娜沉默,心逐渐沉了下去,“大风还有停下的时候,我的罪孽可有赎清的一天吗?”
科琳娜拧着眉头,神色苦闷。
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答。
赫尔曼等了半日没等来科琳娜的回答,一抬眸反而看到科琳娜一脸的痛苦,反倒笑了,“我大概已经知道答案了,大人不必过分纠结,我不再问便是。”
科琳娜看着赫尔曼那张一半依旧英俊潇洒,另一半却狰狞可怕仿佛鬼魅的脸庞,忽然问他道:“对于你的这张脸被毁掉,你有没有觉得懊悔十分、痛苦难忍?”
赫尔曼微微一怔,似是才想起自己脸上还有个巨大的伤口似的,抬手手指轻轻碰了碰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这……容颜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或许有些女士会因为容貌而不喜欢我了,但总归还会有别的女人喜欢我,或许是喜欢我的金钱,或许是喜欢我的爵位,或许是喜欢我长得丑……”
他笑容肆意,在火光摇曳中,他的脸竟是比之前那完美的样子更吸引人的目光。
科琳娜点头,她托着腮,一勺又一勺地往自己的嘴里送早已煮得烂烂的蔬菜面糊,“在意容貌的人,若是在脸上有了这么一道伤口,或许已经看不开的要死要活了,若说神明的惩罚,对这些人来说,这便是神明的惩罚,但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却将它看成是神明送给你的小礼物。”
赫尔曼举着酒杯的手停住了。
他脸上那肆意的笑容逐渐收敛,深深地看着科琳娜,“大人,您与我设想的很不一样。”
科琳娜笑容狡黠,“是不是觉得自己掌握了命运的钥匙?即将打开主宰命运的大门?”
赫尔曼愣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可随后一想,他刚刚心里还真有一种豁然开朗,重新掌握命运的感觉。
科琳娜感叹着道:“这就是心灵鸡汤的力量啊。”
“心灵、鸡汤?……”
科琳娜摆了摆手,示意赫尔曼不用在意,“总之,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你肯定还是看不开的。”
赫尔曼眼神中露出了一丝迷茫,还是看不开……吗?
他刚要开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坐直了身体,脸上多了几分郑重,“大人,还请大人为我解惑。”
科琳娜垮下肩膀,“我恐怕无法为你解惑,”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自己也很困惑啊。”
她记得她在过年的时候千里奔袭投奔她的老师那个晚上,当时他的老师被儿子女儿接去京城过年了,接到她的电话又匆匆坐最近的一班飞机赶回来,到的时候都快要天亮了。
他将她安顿在了他那间老屋子里。
老师在去京城之前特意清空了冰箱,这大过年的,又是凌晨五六点钟,还是在穷乡僻壤的乡村,根本买不到吃的。
他对付着下了一碗挂面给她吃。
什么都没有,就放了一点猪油和酱油。
当时的她吃到那碗挂面的时候,却忽然觉得在那个孤独的世界里有了温暖,有了依靠。
她对老师说,那是她一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当时老师也说了类似的一番话,有些人在意珍馐美食,吃不到一顿好的,便感觉浑身不对劲。
有些人在意金钱地位,有些人在意家庭温暖,有些人在意身体健康,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东西……
“……在意无错,过度执念就成了魔,”科琳娜想到自己的老师,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翘起,眼神也有了些温度,“有些东西,得不到的注定得不到,若是执念于此,便会一辈子痛苦不安。”
“人最痛苦的莫过于过分的自大,总以为别人不爱我,或者事业不成功,或者身体不健康,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总以为如果能够纠正些什么,便能够改变结果。”
“可别人不喜欢你,那分明是别人的事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们只能改变能改变的部分,却无法控制最后别人喜欢不喜欢,或者身体健康不健康,甚至事业成功不成功。”
科琳娜觉得自己讲得太过哲学了,说实话她自己都没活明白呢。
她将这一切归结马克思主义辩证哲学中的一句话,“世界是一体两面的,分为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主观的想法和做法可以起到一部分作用,却决定不了最后结果,我们必须能够正确的认识客观世界。”
“同时,我们不能放弃主观能动性,要保持积极,对世界或内部的刺激或影响作出积极的有选择的反应或回答。”
她说着,还挥了挥拳头。
赫尔曼一开始听着觉得有些奇怪,这与他所接触的祭祀或者占卜师所说的那些东西完全不同。
最起码,祭祀或者占卜师都应该要提到神明的指引之类的话吧?
或许是神明给予的惩罚,或许是神明给予的奖励,可科琳娜这位神子大人却全程没有提到神明。
说的都是他听不太懂的,有很多词汇显得很艰涩。
例如执念、成魔、客观世界、主观能动性、世界的刺激、积极的回应之类的……
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这其中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极为庞大深厚的人生智慧。
那可不嘛,科琳娜说的那番话结合中西、贯通古今,听起来可不是很唬人。
赫尔曼品味着科琳娜刚刚说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越想越被这其中的思想所震撼,“或许,大人是想说,神明竟是我们的心念吗?若是欲望成执念,便会成魔?”
科琳娜举了举自己的大拇指,给了赫尔曼一个大大的赞,“一念成魔,一念成……神,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要学会放下不能改变或者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
“那大人有执念吗?”
“有。”科琳娜坦然点头。
赫尔曼略显惊讶地看着科琳娜,“那大人……放下了吗?”
科琳娜思索良久之后,低声道:“应该算是放下了吧。”
“大人是如何做的?”赫尔曼语气中有了一丝急切。
科琳娜半敛下了眸子,“接受我不被爱的事实,我能做的,大概就是让与我一样的人变得少一点点,或者过得好一点点。”
“如果有些父母是因为没有活路了,没有经济支撑,无奈之下选择放弃某个孩子,那我便努力让这种无奈变得少一些,当然也会存在一些父母就是毫无责任心,根本不想养育孩子,那我就努力让这个孩子在没有父母的情况下也能过得和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一样,哪怕做不到完全不一样,那起码要能够养活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再然后,我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不被人爱的……我的管家,我的姨母,我的大表姐,还有好多好多人……”
她说着说着,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她似乎是回不去了。
可是在这个世界里,她也有了牵挂,有了温暖,有了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微笑的人。
这大概就是一件最好的好事了。
她微微笑着大大地吃了一口面糊,一抬眸,却看到赫尔曼微微出了神,“原来大人是这样想的吗?……”
“真的有用吗?”
科琳娜摊手,“两个选择,继续跟布丽奇特王妃死磕,你一辈子痛苦,要么让别人不那么痛苦一点,你也很可能还是一辈子痛苦,但世界的痛苦变少了。”
赫尔曼深深地看着科琳娜,就在科琳娜以为自己是不是又哪里说错了的时候,他忽然站起来,走到了她的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他缓缓地埋下了头,他的额头触在了科琳娜摆在兽皮上的指尖之上。
赫尔曼这个样子吓了科琳娜一大跳。
不等科琳娜反应过来,赫尔曼就已经站了起来,他举起酒壶,转身走了出去。
科琳娜一脸懵逼地问身旁的克里,“他这是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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