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井下光被几个来自费切拉马城的土豪请去喝酒。这些人是她的粉丝,因为家里都有些产业,他们成了她做直播时的金主。这些人这次是包了飞机专门来新唐城看她的,井下光不好拒绝,就去了酒店,跟他们喝了一晚上的酒。
平时直播时,井下光会给粉丝们编排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
其实到今年十二月,她都要过二十六岁生日了,但在粉丝面前,她总说自己只有十八岁。从十六岁时,她就说自己十八岁了,说了十年,粉丝们还是没有怀疑过这种说法,而她的样子也确实跟十年前没有太大差别。她有过一段特殊的遭遇,有人为了让她奇货可居,改造过她的基因,即使到七老八十,如果她愿意声称自己只有十八岁,应该也不会有人怀疑。
除了关于年龄的故事,另一个她说得最多的故事,就是她想回旧大陆,到韩国去做整容手术,给自己做一个玛丽莲式的尖下巴,然后成为像玛丽莲一样的天王巨星。
今天这个来自费切拉马城的粉丝团,就是号称来帮她实现这个梦想的。席间三个土豪粉丝向她表示了求婚的意思。一个是开连锁饭店的老鳏夫,这一席人开酒席的地方就是他在新唐城开的分店;一个是走私犯出身,现在做起粮食贸易的中年商人,据说蓬莱洲人吃的粮食里有八成都是他供应的;还有一个是蓬莱洲船王尤利西斯的私生子。这三个人即使在遍地是富人的费切拉马城,也算是一流的富豪,他们跟费切拉马集团的十三董事比,虽差了许多,但凭他们的财力要想捧一个明星出来,应该绰绰有余。
三个人都在那个叫瀑布的火锅店,半跪着,拿出自己的戒指,希望井下光能从中选一个人做丈夫,甚至表示,为了她的事业,可以隐姓埋名,不以她丈夫的名义出现在公众视野里。
根据她以往跟这些人打交道的情况,三个男人除了有点粗鲁和好色,都不算太坏。如果她真的是那个她在直播平台上扮演的井下光,她或许会从中选一个出来,做自己的丈夫和赞助人。
可惜她不是。
不过,她没有明确拒绝这三个人,而是拿出那套嘻嘻哈哈的样子,说三个人她都想要,但现在的情况是,得到一个,就会失去两个,她才不做这蚀本生意。
她的应答很精彩,席间所有的男人都在为她击节叫好,她也像在做直播一样,让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了某种想入非非的暗示。
不过,井下光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她被这些男人灌了很多酒,回到修理厂,酒劲还是没过去,她的情绪有些失控,那些往事又在她脑海里翻腾,她躲在修理厂外那辆被当成废铁的破公共汽车里,放声痛哭了很久。
直到情绪稍稍平复,她才进了修理厂,回到房间。
然而她还是没想睡,便站到桌子上,趴在上铺的床头,呆呆地看着已睡得像头死猪一样的波夜空。
她十三岁就认识波夜空了,当时波夜空只有五岁。
除了井下光自己,没有人知道她在十三岁前经历过什么,这是她永远不会再跟人提起的事,如果可能,她希望自己也最好忘了这一切。
那天,她终于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为了完成这不可能的任务,她足足准备了四年,恒心、决心加上不留退路的狠劲,她竟然做到了。
不过,她从那个地方逃出来,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有机会去死。在那个地方,她连死的自由都没有,她是别人的财产和收藏品,生和死是由别人说了算的。
为了这死的自由,她沿着下水道跑了六个小时,最后才爬到路面上,一看到那座横跨在大马路上的天桥,她就跑了过去。这时天色已暗,这条进出码头的主干道已没有行人,除了天桥下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大卡车,几乎可以用寂静来形容。井下光爬到天桥的栏杆上,将大半个身体探到了栏杆外。她看了一眼马路上的情况,心里已经想好,等下一辆装满垃圾的载重货车开到,她就跳下去,她要保证自己能一次死透不留全尸。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在拉她的衣襟。她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男孩,在小男孩三四步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乞丐似的小老头,小老头五官耷拉着,天生一张哭泣的脸,身上穿的衣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堆被临时缝在一起的破布。
“姐姐,你不要顽皮嘛,很危险的。”
小男孩的眼睛在夜空里闪闪发亮,像有某种奇怪的魔力。井下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保持住了脸上的冷漠。
“阿空,回来,不要打扰人家。”小老头的声音干燥而坚硬,呼唤着小男孩。
井下光第一眼就看出,小老头是个怕麻烦的人,而且小老头好像已经知道她是个很大的麻烦,所以他向小男孩招手时,还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井下光心里不由得冷笑,更觉得死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师父,我们把姐姐领回去好不好?”小男孩回头看了一眼小老头,然后又扯了扯井下光的衣襟,“姐姐,我师父收养了好多无家可归的小孩,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井下光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个小老头,想听听他会怎样拒绝。
小老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不好意思起来,说话时显得语无伦次:“可以是可以,不过……不过……我们那里没有多余的住处了,她又是女的,除非……”
“除非什么?”小男孩打断了小老头。
小老头有些恼怒,瞪了小男孩一眼,然后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眯起眼睛看着那男孩说道:“除非……除非你肯把自己的地方让一半给她。”
这下轮到小男孩为难了,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但还是点了点头。
小老头似乎没料到小男孩会答应,愣了一下,又追加了一句:“还有,你每天的口粮也要分一半给她,可以吗?”
小男孩将攥着她的手松开了,使劲挠头。
小老头终于松了口气。
可谁也没有想到,小男孩忽然决绝地昂起了头,说道:“可以。”
小老头舒展到一半的表情尴尬起来,只好回头看了井上光一眼,问道:“你也觉得可以吗?”
“可以!”井下光血往上涌,为了气小老头,故意说得很大声。
小老头叹了口气,灰溜溜地在前头走了起来。小男孩露出甜蜜的笑容,拉起井下光的手跟在了小老头身后。
小男孩的手很暖,跟他闪闪发亮的眼睛一样,有一种奇怪的魔力,竟让她舍不得松开。一路上她努力了好几次,想掉头而去,却怎么也做不到。
这之后,井下光成了哭大师的修理厂里唯一的女孩。她的名字井下光其实是她来这里后,哭大师给她起的。哭大师就是那个在天桥上做出嫌弃的样子,用激将法将她骗回修理厂的小老头。
哭大师说,即使在最深最暗的井里,都一样会有光。
来了修理厂后,她本来还担心那个地方会派人来把她抓回去,但并没有。
后来井下光才从三师叔不得头陀那里得知,这位叫哭大师的小老头是新唐城公认的世外高人,连本地最有势力的四大壮丁团都要给他三分薄面,那个地方的人显然也不敢得罪他。大概因为这个关系,她被保了下来。
可能是梦到了好吃的东西,波夜空的嘴在使劲咂巴,还不时地伸出舌头舔嘴唇,看到这情景她忍不住笑起来。
作为室友,她和波夜空在这个十二平方米的宿舍里住了十三年,波夜空住上铺,井下光住下铺。从小到大,她总像个姐姐一样,照顾着这个一生下来就被遗弃在修理厂里的男孩。
到修理厂最初的几年里,过去的阴影一直缠绕着井下光,只要一想起在那个地方度过的日日夜夜,井下光就会痛不欲生,不止一次动过自杀的念头,幸亏有这个吵吵闹闹的小家伙,一直在身边逗她开心,才让她度过了那些煎熬的时刻。
按以往的惯例,像今晚这样的应酬,井下光本该带着波夜空一起去的,一旦那些男粉丝对她纠缠不清,她就可以把波夜空拉出来,号称他是自己的男友。但从两个月前起,她再也没有这样做过。
那天,也是有粉丝约她出去唱卡拉OK,因为里面有个费切拉马公司保安部的探长,正好管着修理厂所在的区域,井下光怕得罪对方,就答应了这个约会。
在KTV,探长借着酒劲,公然要她做自己的情人。井下光照例推出波夜空,说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探长却说,井下光是在瞒天过海,如果波夜空真是她男友,不妨来个法式长吻证明给大家看。井下光在人前虽总是扮演着豪放女的角色,衣着暴露,什么话都敢说,还总是在摄像头前慷慨地送出飞吻,但这些年来,除了和波夜空打打闹闹外,她很少跟男人有过实际的身体接触,更不要说法式长吻了。她当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快要打破一贯的人设了,却没想到一向在陌生场合蔫了吧唧的波夜空,却突然跑上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真的跟她来了一个法式长吻。
这之后,她第一次意识到,波夜空已经不再是印象里的小男孩,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
“你不要这样色眯眯地看着我!”不知什么时候,波夜空已经醒了,睁着惺忪的眼睛,露出古灵精怪的表情,“你已经有那么多男朋友了,就不要再惦记我这种纯洁无瑕的英俊少年了。”
说着,波夜空像往常一样,将脑袋凑向井下光,想用自己的脸来蹭她的脸。
从小时候起,只要感到孤单,波夜空就喜欢在半夜跑到井下光的被窝里,用蹭脸的方式,来确认两人间这种相依为命的情谊。这时候,井下光心里总是暖乎乎的,好像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小小的宠物,那种被人需要的感觉足以抵抗世间一切的寒冷。
“你的小脑瓜是不是又荷尔蒙过剩了,怪不得早上五点就在看那些脏兮兮的东西,结果被师父抓了个正着不是?”井下光伸出食指把波夜空往前凑的脑袋顶了回去,露出那轻浮的表演腔,“还有两个月你就要高考了,还不赶快把脑子用到正经地方去。”
“姐姐,不是我吹牛,高考这种事对我来说真是小菜一碟,按我现在的水平,在旧大陆都可以拿好几个博士学位了。”波夜空说道。
“还说不是吹牛,你都考六年了,一次都没考过,还敢说?”井下光道。
“就是啊,你想想,蓬莱洲的华侨一千万总有吧,每年能拿到中国高考特许资格的不到十个,我十二岁起,就年年能拿到高考资格,不是神童是什么?”波夜空得意地仰了仰脖子。
“那你还考不过?”
“唉,老秃驴说得好,业力如此。”波夜空拖长声调,做出老气横秋的样子。
井下光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个智力超常的家伙患有嗜睡症,只要一犯病,说睡就睡,一旦睡下,就怎样也叫不醒,而且每次高考,他准犯病。也许阿空和她一样,都是受到诅咒的人。然而在蓬莱洲谁又不是受诅咒的呢?不是受了诅咒,谁**差阳错地来到此地?
“不过,业力总有销尽的一天,要不老秃驴都这么大年纪了,干吗还要拼着命修行呢?说不定今年霉运就走完了,然后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说到后半句时,波夜空又恢复了神气活现的样子。
“旧大陆真有那么好吗?”井下光脸上堆出一丝不屑的笑意。
“姐姐你不知道,就说新唐城吧,在蓬莱洲算不错的了吧?但也只相当于五十年前中国的三线城市,现在咱们老家可是旧大陆的发达国家,生活水平虽比不上费切拉马城的那些富豪,但就全世界来说,也算一流,我是想把诺贝尔物理、化学和生物奖都拿个遍,搞这些事情,得有钱有设备啊。放心吧,只要我有出头之日,一定把大家都接过去,到时候我要包一架专机……不行,我困了……”
说着,刚刚还神气活现的波夜空忽然打了个哈欠,然后脑袋往她肩上一耷拉,睡死了过去。
井下光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趴在她肩上的波夜空放平到**。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她静静守在瞌睡病发作的波夜空身边,看他抿嘴、打鼾,然后用手捏他的鼻子,拧他的脸,或者用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口红在他脸上画鬼画符,然后在一边偷笑,直到他再次醒来。
本章回顾:
井下光去和她的粉丝们聚会,喝醉了,想起了往事。当年她从生进会的地狱号逃亡后,想要自杀,却被五岁的波夜空拉住了,然后哭大师用激将法让她跟着两人来到了悟空寺修理厂。自此她和波夜空上下铺住在一个宿舍里,相依为命地长大。
小贴士:
井下光:哭大师的女徒弟,悟空寺修理厂的前台接待员。蓬莱洲有名的女网红,外号“女神光”,手底下有很多死忠的男粉丝。她来历神秘,本是第五代地狱修女的候选人,十三岁那年从地狱号逃到悟空寺修理厂后,才成为后来的井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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