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微笑道:“这么些年来,要害朕的人多了去了,可不也没成。”说着抚凌羽的头,道,“这几日忙得很,也没空陪你。每次答应你的,带你去阴山,老是不成,原想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带你去看看阴山却霜之礼的。待得这次事儿了结,任你说要到哪处,都带你去,如何?朕说话算话。”
“……陛下,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凌羽低低地道,“我现在就希望明淮哥哥平平安安地回来,再别出什么事。”
文帝点了点头,道:“朕自会安排,你别担心。”
凌羽抬起头,问道:“明淮哥哥现在走到哪里了啊,陛下?”
文帝脸上忽然露出一缕笑意,道:“走到哪里?才报给朕知道,说是他跟太子两个人,不顾劝阻,一定要去鸡鹿塞。”
“鸡鹿塞?”凌羽念了一遍,道,“这名儿好生奇怪。”
“你不知道这地方吗?你应该知道才对呀。当年我带兵亲征的时候,你死活闹着也要一道,没料到快到尔寒山的时候,你遇到了你大哥。”文帝笑道,“就是那里!你为了阻我杀莫瓌,本来马上就要大成,不惜自毁功力。现在都还跟那时候一样,山头的巨石滚进了山谷里面,把那条路都给堵住了,再过多少年都是那样……”
他话还没说完,凌羽就变色,从他膝上爬了起来,两眼望着他,道:“陛下还在记恨阿羽?记恨因为我,你没能杀我大哥?”
文帝闭目,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一想起当年之事,仍觉着黄沙朔风迎面而来,如刀子一般,一寸寸割得肌肤生疼,也割得心口像是一道道撕开的疼,耳边仿佛仍能听到巨石从山头落地的声音,隆隆如雷。
再睁开眼来,凌羽两眼看着自己,眼底纯净一如当年初见的模样。忽然捏了凌羽的肩头将他抓了起来,凌羽吃痛,哀叫道:“陛下!”
“当年我对林常侍说,你救我一命,我倾国之力取悦般仙草还你一命,从此两不相欠。阿羽,别再为你大哥叛我。”文帝凝视他,一字字道,“我已经不欠你的,若再有下一回,别怨我待你无情。”
凌羽笑了起来,眼泪却也跟着落下,道:“陛下是天子,说什么欠不欠的。明淮哥哥疑我,你也疑我?”
文帝放开了凌羽,淡淡地道:“我不是疑你,是怕你又像当年一样,嘴上跟抹了蜜一样说得甜甜的,什么没内丹也不打紧,只要陛下对我好,我就跟着陛下,哪儿也不要去。可一回头见着你大哥,就阵前倒戈!朕不过是先提醒你几句罢了!”
这话可惹恼了凌羽,跳了起来,叫道:“谁阵前倒戈了?”被文帝瞪了一眼,记起前情,也觉着不好意思,又坐回了文帝身边,甜甜一笑,道,“陛下待我这么好,大哥压根不理会我,我自然是乖乖跟着陛下的。就是陛下老说要杀了我去换九鼎,我心里也害怕呀,谁愿意被切成一块儿一块儿地烧啊!”
文帝重重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道:“行了!玩你的去!别成天撒娇撒痴的,你自己算算你到底多大了,别真当自己只有八岁!”
凌羽不甘不愿地站了起来,文帝忽道:“倒是有件事,你费些心。你去替我姊姊看看,她到底有什么病,太医都看不出来。”
“陛下,你都说了,这病太医都看不出来。既看不出来是什么病,那定然不是病。”凌羽笑道,“知道了,我回头就去公主那里。”
*
裴明淮与太子一行人这一趟赶往沃野镇,同行的人却是不断地在变多。庆云本来赶至白道山与他们相会,路上遇见,说什么也要与他们一道。祝青宁不知是作何打算,也要跟他们一道,但在尉府举哀那晚,祝青宁已经以真面目现过身,见过他的人不在少数,于是又将那张面具给戴上了。
太子悄声问裴明淮:“不肯露真容这位是谁?”
裴明淮哪里能答,只得含糊道:“回太子殿下,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身手极高,连我都自愧不如,这一路上多能有照应的。”
太子露出一脸“我明白了”的神情,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又不无遗憾地道:“还是你好,常能在外面跑,什么样子的朋友都有,哪里像我!”
裴明淮听太子说这样话已非头一回,又如何好答?只得回头远眺,却见这千里牧场竟已初现荒废之势,忽记起凌羽一脸不乐意地在文帝面前埋怨,每次明明说好带他去阴山巡狩,偏都又不成,文帝答的那句话,“现今高车诸部离心,要想再有昔年去那边巡狩,与高车一同祭天的盛况是决然不成了……”直至此时此地,才能略微明白文帝的感慨之意。
太子大约也是来了此地,见了此情此景,一样地有些困惑,问车歇道:“从前阴山牧场千里,良马无数,这几年北镇却颇见饥荒,怎会如此?”
车歇听太子如此问,踌躇难答。太子道:“无妨,有话直说。”
“太子殿下,多年以来内附高车并未离散,仍是群聚而居。日子长了,又怎会不起反叛之心?”车歇叹道,“都是逐水草放牧,那也是回到漠北,自由自在的好。内有军镇管辖,营户实与奴仆无异。打仗要他们在前,修筑长城也是他们,连平城旁边的鹿苑也是他们建的。长久下来,又怎甘给人做牛做马呢!从前还能入选禁军,平步青云,凭的是勇武出众也罢了,后来……渐渐的,越是家贫无力贿赂的,便越无力让自家儿郎有这入高车羽林的机会,连这唯一一条路都被堵死了。至于那些为公为侯的高车贵族,又哪里想得到军镇这些充为营户的部族人!这几年来,高车时有反叛,最恼人的一回就是在薄骨律镇,众高车杀了镇将谋反……”
近几年来高车叛乱就没停过,这又何须车歇说,裴明淮和太子又岂有不知之理?大代自道武皇帝立国以来,就不断地有高车部族甚或柔然部族内附,皇帝对这些贵胄予以重用,又反过来令他们镇守军镇,还特意在禁军中设高车羽林,这是高车子弟发迹最快一条路。薄骨律镇便是因为假镇将收受贿赂,在选高车羽林入禁中的时候不公,才被众高车人反叛杀死的。朝廷知道后,也觉脸面无光,这件事也淡淡地处置了下去。一面是高车贵胄位高权重,一面是这边疆苦寒之地,只得放牧服役,世世代代,连充选高车羽林这条唯一的路如今也是烂到了骨子里,须得贿赂镇将才得参选,薄骨律众高车反叛杀镇将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吴震见这车歇将军相貌颇似胡人,忽然记起些传闻,虽知道一问出来又是要被人嫌弃的,仍然忍不住问道:“我听说车将军的父亲,便是乌夷人?曾为先帝立下汗马功劳,北败沮渠无讳,又劝李钦投奔大魏,后率军征伐高昌,攻破乌夷七城……”
车歇却是极为坦然的样子,道:“不错!早在我父亲那时候,便归顺大魏,历次替先帝征战,得先帝封前部王。像我们这样内附的多了去了,高车最多,连柔然也不少,早就不当自己是这个部族那个部族的了,都是大代子民!”
裴明淮记起那都副将尔绵,知道那人乃是柔然部族内附,能称都副将,便是受封使持节,也不可谓不风光了。果然车歇又道:“就像尔绵是柔然人,木闾是高车人,不论北镇还是内朝,都多了去了!”
裴明淮问道:“木闾?”
“哦,就是怀朔军将,是艾陵公的得力左右手。”车歇道,“淮州王应该是在怀朔见过了。”
他这一说,裴明淮是想起来了,确是见过,只是当时他初见景风之亡,哪里有心留意旁人。心中重重一痛,竟说不出话来。
太子点头,对车歇道:“烈祖时候,闾大肥率部众投奔大代,讨伐柔然,为大代立下无数大功,尚华阳公主,后追赠中山王。你父亲车伊洛过世后,先帝追封康王,丧仪照襄城王卢鲁元之旧例,不可谓是不看重了。”
车歇听太子如此说,极是得意,忙拱手道:“谢太子殿下!当年我们乌夷长年受沮渠氏所苦,沮渠无讳更是趁我父亲出征之际,率部犯我车师……”
他说起这些旧事来,话匣子也打开了,滔滔不绝。吴震这时将裴明淮一拉,裴明淮便行慢了些,与吴震二人都落在了后面。裴明淮问道:“什么事?”
“我倒还忘记了,论起来,你也该姓沮渠啊。”吴震朝祝青宁笑道,“怎么着,听这位车将军讲起这些旧事来,是不是另有一番滋味?”
祝青宁淡淡一笑,道:“吴大人再嚷大声些儿?你看,我跟你们这位太子殿下隔多远?不过数丈吧?我若是想对太子殿下不利……你不会怀疑九宫会月奇的本事吧?”
吴震啧啧地道:“我还没说,你就先拿出来说了!”
此时听得太子奇道:“车歇,你这说的是真的?当年凉国国主降后,仍有沮渠王族不肯降,沮渠天周退守酒泉,被围困数月,终告城破,这我自然知道。不过你说的……你说的这个听起来就……”
“酒泉被围,粮草困绝。天周不肯开城投降,竟杀了自己妻子,让将士分而食之,这确是实。”车歇道,“后来都传说,那女子怨气不散,化为罗刹,一直徘徊流沙之上,凡是过路商旅见着她,都会被杀了,吃成白骨!”
天高气爽,阳光普照,可车歇这故事讲出来,却仍听得众人一阵发寒。庆云也在太子旁边听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问道:“车将军,真有很多人被她吃了吗?”
车歇道:“谁知道呢!白龙堆历来是出关西行最险的一段路,死在那里的人不计其数,到底是以讹传讹,还是那女子确实恨意不消,化为罗刹厉鬼,就没人知道了!不过,过往西域的商贾间,这故事确实传得甚广,或者,就是真的吧!”
吴震回头问祝青宁道:“这故事,你听过吗?”
祝青宁摇了摇头,道:“我没去过西域,从没听过。吴大人呢?”
吴震正要说话,忽听得头顶鸟鸣之声,颇为古怪,三个人都抬起头来,却见一只黑翼鸟儿正在头顶上盘旋。那鸟朝着三人看了片刻,径直飞到了祝青宁手上。吴震道:“咦?你们九宫会传讯的鸟怎么换了?”
祝青宁不理他,见那黑鸟抖了抖脚,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又见这鸟左脚上系了一只小小锦囊,祝青宁取了下来,打开只看了一眼,神色微微有异,道:“我恐怕不能跟你们一同去了。”
吴震道:“怎么,那位九宫会的尊主有事传召?”
祝青宁不答,对着裴明淮道:“恕青宁失陪了。”
裴明淮道:“既然有事在身,那自然不敢拦你。路上小心。”
吴震见祝青宁一刻也不曾停留,掉转马头而去,回头对裴明淮道:“不知九宫会此时找他,是不是跟现在的事情有关?”
“九宫会管不到六镇来,此处又无宗主。”裴明淮两眼盯着祝青宁的背影,道,“不是九宫会找他的。”
吴震惊道:“什么?你怎么知道?”
裴明淮道:“那只鸟。那是天鬼用来传讯的鸟,不是九宫会用的。”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吴震也不再问,一拍马背,道,“明淮,若他真是去见天鬼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爹!六镇部族众多,正如方才车将军所说,内附的柔然高车都有,又与漠北相连,西南又接吐谷浑河南道,正是天鬼老巢。他爹一定是想在这里跟儿子见面!”
裴明淮有些迟疑,道:“跟着他去?可是……”
吴震十分兴奋,两眼闪闪发光,道:“有这样的良机,难道还能错过?你不是也想见见这个平原王莫瓌吗?别忘了,景风公主出事,天鬼也有掺和啊!即便不是他们害了公主,但凭芝兰之言也可以想见——一定跟他们有关!是找一个乐良王妃要紧,还是找莫瓌要紧?我们本不过是在全无旁的线索之下,抱着万一的希望去沃野,找过去很可能早就不见人了。而现在,这个希望可大多了!”
他这番话如今是太合裴明淮心意了,裴明淮顿时也不多想了,道:“好!”
此时却见太子一个人策马过来,众人要跟上都被他摆摆手挥退了。吴震低声道:“惨了,我看太子是来找我们麻烦了。”
太子纵马到了他们身边,看看裴明淮又看看吴震,似笑非笑地道:“咦,刚才那一位怎么不见了?”
吴震赔笑道:“太子殿下,他那是有点急事,先走了。”
太子把脸一沉,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你们倒好,合着来哄我!当我真是瞎了眼?那不就是在尉府上见着的人?上谷公主的儿子?九宫会月奇?我就说着看挺眼熟的,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脸,原来如此!”
裴明淮心中叫苦,只得道:“太子恕罪。”
太子侧头看他,笑道:“明淮,你这是要本王怎么恕罪?你跟九宫会的人,交情可真是好呀!”
裴明淮苦笑道:“真只是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明淮别无他意……”
太子打断他,笑道:“我不跟你说这许多。他突然走了,是为什么?你跟吴震又窃窃私语地想干什么?要不说清楚,哼,反正他还走得不远,我这就派人去把他拿下来!本事再厉害,也没法在这千军万马中脱身吧?”
见裴明淮还不肯开口,太子道:“好!”转身喝命,“车将军!……”
吴震慌了神,忙用力拽了一下裴明淮。裴明淮无可奈何,道:“太子殿下,你听我一言可好?”
说罢将方才吴震的提议讲了一遍,道:“并非要瞒太子殿下,只是我和吴震想借着他找到天鬼老巢,若是错过这机会,实在可惜。”
太子比吴震还要兴奋十分,双掌一击,大笑道:“好!好!好!这真是天赐良机,我倒想看看那莫瓌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裴明淮道:“太子殿下!让我跟吴震去便是,太子怎能以身涉险?”却被太子瞪了一眼,道,“你放心,你的朋友我不会动!只要他跟景风之事无涉,放他走便是!京兆王那日痛哭流涕,求父皇放过他这唯一的外孙,等闲谁也不会跟他计较。成了吧?还不快走!分明是这边的机会大多了!让车歇另派一队人去找那乐良王妃,双管齐下便是!”
太子的想法跟吴震一般无二,但裴明淮心中确觉不妥,可又知道这机会难得,连自己都跃跃欲试。锁龙峡天鬼到底为何深入险境,吕玲珑为何明知无功还要劫走皇后,乐良王妃进京到底有何目的,所有一切都与天鬼有关,而这天鬼自沈家一闪即没,始终抓不到半点线索,而今有祝青宁在,这根线终于有机会能一扯到底了。不论这天鬼是不是如灵岩石窟一个个洞窟彼此相邻,塌下来一个也无大碍,但身为沮渠国主后人的莫瓌终究是天鬼之主,若天下有一个人能让他现身,那就只能是祝青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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