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
当我刚一走上讲台,就看见下面有十几只小手举起来。
我知道,爱告状的孩子,不愿错过本日的最后一次机会。
让我想想,——上一节他们上的是体育课,那就难怪了,教体育的冯老师很严,简直不许他们有告状的机会,体育课上又那么容易制造纠纷,你碰我一下,我踩你一脚,都可以构成告状的理由。
小小的年纪,先学会了讼棍的本事,我厌烦孩子们这种坏习惯。我一边这么想,便装作没看见,尽管低着头翻书本,然后转身向黑板,开始写第二十六课《我最钦佩的人》的生字。
我这么做,常常很有效,他们见我不理,便会觉得无味,把举酸了的手放下来。但是这回并不,我听见:“老师!”有一声轻轻地喊叫,我仍装做没听见。
“老——师!”我不能不回过头来,叫起最前面的一个。
“黄泽的球被人偷去了,老师,会唱的球!”被叫起来的这么报告。
又一个举起手的:
“那个球不是真正会唱,只是一打开就有音乐响起来。”
“黄泽的爸爸从香港带来的!”
“大概要美金一千块吧,被谁偷去了?”
“一定要把偷东西的贼捉到!”
“……”
“……”
大家被这个什么“会唱的球”搞得完全忘了教室里的秩序,你一言我一语地乱嚷着。但是真奇怪,那个失主黄泽却安坐在位子上,一语不发,大模大样,好像手下自有人替他办事。
我用板擦敲打着桌子:“我到底听谁的?”我的生气的声音压制了孩子们的骚扰,他们安静下来了。
“冯小宏,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叫起本班的班长,他可以有条有理地讲给我听,但是冯小宏今天也显得语无伦次了:
“是这么回事,老师,黄泽的爸爸从香港给他带来一个玻璃球,会唱的球,这么一打开,音乐就响起来了,盖上就不唱,不,就不响了,黄泽说值一百块美金,刘明说值一千块……”我不得不截住他的废话:
“你就说球是怎么丢的好了,谁叫你讲价钱?”
我说这话是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叫黄泽的这个小失主,本来是个聪明而英俊的男孩子,他的父亲是一条商船的船长,当然有很多方便给他的家人,尤其他的宝贝儿子,经常带些外来货。吃的,穿的,用的,他在这班上总显得跟别人不同些。比如星期四是换洗制服的日子,这是为了给只有一套制服的学生方便,他们在这天可以不穿制服来上学,有两套制服的就换另外一套。但是黄泽每逢这天便换了他的新行头来,炫耀于同学间。至于各种玩具在他手里更是经常出现。手头阔绰其实也不是什么有失人格的事,各人的家庭环境不同,但是在物质生活极其贫乏的我们的国度里,就仿佛看不得这种突出的表现,是人人对物质的观念都免不了有些自卑感吗?我虽然喜欢黄泽的聪明、用功,但也不能免去讨厌他的这些表现。
对于孩子们来说,黄泽更是常常影响同学们情绪的一个,在都市的生活里,物质的**对人们是一个威胁,就是孩子也不例外。每逢黄泽表现了新花样时,便给其他的孩子们带来一阵**,看他们或艳羡、或巴结、或不屑,爱憎的反应虽然不同,但是却没有一个真正能“不动心”的。因此使我常常想到,难道我们的教育还缺欠点儿什么?
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说,更增加我的一分惶恐。据班长的报告说,在未上体育课前,这只“会唱的球”是在着的,等他们从操场上完体育课回来,它便从黄泽的位子里失踪了。一定是他们在体育课上玩躲避球的时候,有人潜回了教室偷去的,当然他们也不知道是谁,连嫌疑人都指不出来,不过他们愿意全体被搜查。
我这时忽然想起,在他们上体育课的时候,我到校长室去时曾路过本班的教室,在恍惚中仿佛看到窗子里有一个学生,但那只是一个背影,一个一律黄卡叽童子军服装下的背影!
但是,我们势必得把这只“会唱的球”找出来,这只球不会离开偷它的人的身上的,然而,在我的班上,谁又是那个可疑的贼?我感到惶恐的倒不是怕搜不出这只球,反而怕的是从他们之中哪一个口袋里搜出来!这班学生是从他们二年级时,我便任教,到现在六年级,快毕业了,在要离开我以前,忽然出了一个贼。我侧过头,看黑板上我刚写的几个白色的字“我最钦佩的人”,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安。
我再向课堂上望去,六十多个学生,一百多只小眼睛,也闪闪地向我看着。在四年多的过程中,我了解每一个孩子,他们并不是各个都聪明的,有时笨得我着急;也不是各个都听话的,淘气的孩子常常挨我的骂。但是,在他们中间,要我指出一个做贼的来,却使我无法相信,但事实上,势必如此。
那么我们今天就不要上这课《我最钦佩的人》了吧?!
我把书阖起来,擦掉黑板上的字,拍拍手上的粉笔末,孩子们一直用疑虑的眼光望着我的一举一动。
然后我用郑重的口气说:
“为了尊重同学们的人格,我不愿当场搜查每个同学,一个人是难免在一时糊涂中犯一点过错的,我相信他这时已经后悔了,他有一个改过的机会。好,同学们都排队到操场上去!”
孩子们以一种不知道老师的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态度,面面相觑地排队走出去。到了操场上,我又说:
“现在我一个人回教室去,然后同学按着排队的顺序,一个个到教室里来,希望拿那个球的同学把球交给我,自己认为没有拿的,进来一趟再出去好了。”
嘱咐完了,我便回到教室,安坐在讲台上的“太师椅”上。我已经预备好了台词,我将要用“温和的责备”的口气,对那个偷球的孩子说:“好极了,你能够把球交出来,就等于重新拾回你的人格,圣人还有过呢,这算不得什么,只有我和你知道这件事,但我们要把它忘掉,从此不再提起它,……”然后我拍拍他的肩头,目送他出去。……
每一个孩子走进来,见了我都有不同的表情,有的伸舌头做鬼脸,有的正经地说没有偷东西的理由,有的叫我搜查,有的自动把衣袋翻出来,有的淘气地在教室里绕一圈,有的……一直到班长走进来报告我说,全班的同学都已轮完时,我不免为之一惊——没有一个人把球交给我!
我向操场走去,那里有一群期待着我的孩子,我必须迅速地想出下一步应当怎么做,我慢慢地走,快快地想,到了操场上,我立刻很轻快地说:
“偷球的同学并没有把球交出来。”同学们听了,异口同声地惊叹了一下,“但是,我了解那位同学的意思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的错误,他后悔极了,但他希望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形下——包括老师在内,把球送回到黄泽的抽屉里,是不是?所以,这一回我也留在操场上。仍按着刚才的办法,拿球的人,就把球放回去。”
这也许仍是一次冒险的办法,这时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了,我也为自己捏一把汗,在下课铃响以前,这只“会唱的球”是否会出现?可是一个负责教育使命的工作者,是不能摆脱或忽略任何责任的,我从来没有过。对孩子我有一份说不出的爱护的心,我是多么愿意看到他们成长、茁壮、灿烂、无垢……
小身影一个个从操场那边交替地跑过来,十几分钟在我的思虑中过去了,孩子们又都已轮完了。
“现在回到教室去!”
我不知道如果那球仍没有……我应当怎么办,我来不及再想了。可是当我走上讲台,还没有转过身来时,下面一声喊:
“球!老师!”
跟着是一阵欢呼,待我面向着台下时,黄泽把球高高地举起来,灿烂耀目,又亮又圆,掀开小玻璃盖,有一阵悠扬的音乐发出来。它便是使多少孩子羡煞的“会唱的球”,还差点儿让一个孩子为它犯了罪。
在音乐声里,下课铃响了,我告诉同学们说,明天午间大家带便当来学校吃,我们要补一堂课。
出了校门,后面有人追上来,是冯老师知道了这件事,特意来问我:
“到底是谁偷的?”
“我不知道。”我轻松地回答,同时我的脑海里却浮出一个黄卡叽童子军装的背影——在教室的窗外所看到的那个,我不用追究那孩子的正脸到底是谁,因为左耳后有一块秃疤的,在本班只有一个人!我心中暗暗地笑了,但是我仍漫不经心地接着对冯老师说:
“其实,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呢!”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