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有点冷,把大衣领竖起来,赶上前两步,把手伸进他的臂弯里。他也更夹紧了自己的胳膊,这样更将她拉近身旁,两人紧靠着走,好像暖和些。
冬夜特别静,这时并不算太晚,但是小巷已进入梦乡,街灯孤零零地照着寂静的石子路,显得很凄清。两旁的人家,有的完全黑暗了,有的还亮着一盏灯。那一盏灯所以还没有灭,是因为有个明天要考试的学生吗?或是有个长夜写作的男人?也许有个夜夜等待丈夫迟归的妻子吗?……她这么想,不由得探颈朝篱笆缝里望进去,是希望看见她所预料的现象没有错,但是她没来得及看清楚,便和他走出了这条小巷。
穿过横街时,吹来一阵冷风,她打了个喷嚏。——手绢呢?啊,忘记带了。或者——她想着,把被夹在臂弯里的手,顺势伸进他的大衣口袋里,在他的口袋里,有一条她的手绢也说不定。她常常在出门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把手绢遗落在他的口袋里了。但是,这回她没有摸到,里面并没有一条手绢,她的嘴角一动,笑了——她弄错了,那不是现在而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真有趣,还没有结婚呢,她常常和他手挽着手,一条街一条街地散步下去,她忽然要用手绢——她的身上总离不开有一条花花绿绿的小手绢,但是她各处摸索不到,于是懊丧地对他说,“丢了,我的手绢!”他听了她的话,站住了,头一斜,眼珠一转,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来,正是她的。“喏,这不是!”他用责怪一个糊涂的女孩子的眼光看着她,她抢过手绢来,淘气地笑了!
她还可以由此记起一些另外的事,像这样的冬日,在北方早就看见雪了,不是吗?他们夜游归来,在有雪的日子,总喜欢走路回家,脚上的毛窝踩着厚厚的雪,发出吱吱的声音来。夜也是这么静,小胡同里的街灯也是这么凄清,但这里可不是那个地方和那个时代了!
她没有摸到手绢,却碰到一些什么,啊,是一卷钞票!算算日子看,是发了年终的双薪吧,怪不得在孩子们都睡了以后,他对她说:“走,到街上散散步,买点儿东西去。”她再捏捏那卷带着他的体温的票子,估计一下它有多少,对于这,她似乎很有把握,于是用力地握了一下,唉!有限得很!但比平常总多些的。
她握住这卷钞票,想着他们的日子:她不是追着丈夫要钱的女人,她知道他只挣多少。每个月,他把那封命薄如纸的薪俸袋拿回来,原封不动地放在五斗柜的中间小抽屉里,她常在出其不意地打开抽屉时,发现那里面躺着那封写满了各种数目字的牛皮纸袋,她逐项地算下去,扣除了这样那样,只剩薄薄的一叠了。她要俭省——几乎是吝啬地在这一个月里慢慢打发这叠钞票。而今天——她想到这儿,再握一下那卷票子,似乎多些了呢,可以买点儿东西了。
是她的手在口袋里太久了吗?他的手也伸进来了,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已发现那卷票子,他侧过脸向她微微一笑,好像是说:“我原想给你一个惊奇的呢!”他摩抚着她的粗糙的手,心中突然回到远远的时候去,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她,在她读书的学校里。当他被介绍给她时,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随即被她那娇小惹人怜爱的模样吸住了,竟忘记放开她的手,她害羞地将手缩回去。——就是这双手,和他共度过这么多年,建立起一个可爱可恋的家来;也就是这双粗糙的手,说明了一个无能的丈夫对于扶养家庭成绩是如何地惭愧。
难为她,一个娇弱的女孩子,连续地生下许多小孩,孩子的增多,使他们的生活更加艰苦,但是她似乎从没有说过一句埋怨的话,静静地管理着这个家,一块布,一根针和线,能使她在灯下坐到半夜。他是多么爱她,初恋好像永无停止,但是几年来,他也只有以每天早早归来表示他的恋情。事实上,他并不愿去任何地方,下班铃一响,立刻有四个小孩的影像浮上来,他要急急归去,为的是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受四个孩子的包围;为的是在灯下看她把一团毛线,两根竹针,变出许多花样来,这个时刻对于他是如何地盼切和满足啊!但,她的手便在他的满足下变得粗糙了。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中感到无限的愧歉,无限的爱恋。
眼前的路忽然亮了,他们俩同时略停了停脚步,原来这是一个警务机关,红色的灯光彻夜地照着。红色是警告!他的心打了一个冷战,快一年了吧,他简直不愿回忆这件事,正像他不愿经过这地方。
因为产后失调失去健康的她,缠绵病床有些日子了,家庭没有主宰,日子过得很狼狈!就在这时一个同事兼同学的刘来找他了,商量一件可以使他得到一笔为数不小的收入的事,只需要借他在职务上的便利,做一点毫不费力但属不能公开的举动就可以。
“不!”他一下就拒绝了。但是对方以最诚恳的态度向他解释这个举动对他并无害的理由。想到呻吟病榻的妻,因为没有足够的金钱而拖延的痛苦,他发了一会儿呆。“绝对没有关系的,绝对的!”对方一再地保证。他动摇了,居然答应考虑一下,第二天给他的同学回音。
他记得很清楚,当他回到家里时,挣扎在床边的妻显得精神多了,她把他叫到床前,兴奋地告诉他说刘的太太来了。她并且说刘太太的来意,是求她代向丈夫说项可以发一笔财的事。“哦,那你怎么说的?”听了他的问话,她似乎有点恼怒了,“你以为我们没有钱我就会答应她吗?”妻的声音提高了,“我告诉她说,我的丈夫的名誉比我的身体更重要。”当时他是怎样羞惭地搂着她的瘦弱的身躯,吻着她的后颈而暗暗地抹去一个男人轻易不肯流出的眼泪啊!
不久事发了。他的同学锒铛入狱,被判了七年徒刑,就是由这个亮着红灯的机关去逮捕的,红灯是警告,他经过这里时怎能无动于衷呢!是她,把他从一念之差里拯救过来,但是她并不知道,他也没有把那次刘找他的事公开出来。“绝对没有关系的!”那是一句多么有**力的话,这句话差点儿把他从悬崖上扔下去,像刘一样,摔得粉碎!
红灯也使她有所思,——该去看看刘太太了,虽然她的丈夫入狱了,但是他们究竟是朋友。七年是漫长的,要慢慢地度过,那是多么难为一个做妻子的啊!但是做妻子的就完全没有责任了吗?如果那时我答应了她,而逼着丈夫……七年,可以使一个孩子长大,一个大人变老,而他所失去的七年该是人生最宝贵的一段,这简直不堪想象。
前面更光亮,声音也嘈杂起来,是到了热闹的市区。离耶诞节没有几天了,商店的橱窗都装饰得更吸引行人,每个橱窗都值得让她逗留,不能买的东西看看也好。一个美丽的粉盒,一件流行的大衣,一架短波的无线电,她都可以站在窗前假设那是属于她的,做孩子的时候她就喜欢这么想,如今还没有改掉儿时的脾气!
事实上她倒是该买件毛衣了,身上的这件毛衣颜色已经显得很旧了,星期日吃喜酒去,如果有一件像窗子里的浅灰色毛衣,不是更好些吗?或者可以买——她估量着他口袋里那一卷钱。但是,她又想到大女儿,她不是一直希望一条法兰绒的西装裤吗?那么一定要给她买一条,那件旧毛衣索性染成黑的,就等于见一下新了,还有老二老三呢,毛手套也都该织新的了。
另一个橱窗前站的是望着那双黑皮鞋出神的他。真该换双新的了,他望着自己脚上的一双旧皮鞋,已经换过前掌后跟了,现在全靠着加勤地上油来支持它的面子了。他买一双好鞋是划算的,因为他有过一双鞋穿八年的好纪录,比老刘的七年有期徒刑还长!想到这儿,自己也好笑了,想得太离奇,像小孩子了!说到孩子,他倒真的想起了自己的儿子来了,已经读中学的儿子盼望一双高统皮靴有多久了?他不是常常要求说:“爸爸,给我买一双高统的、黄色的靴子吧!和您的脚一样大,只要您替我试合适买回来就可以了。”和自己的脚一样大,孩子可真不小啦!他又心满意足了,决定先给儿子买一双再说。
那薄薄的一叠钞票,刚好买了四个孩子的东西,惟有这样才使他们俩安心,他们可以把自己所要的寄予“下次再买”的希望中。
她预备今天买的东西,算做送给孩子们的耶诞礼物,他们虽然不是基督徒,但是小孩子总是喜欢过节日的,她曾经是个孩子,所以知道。
决定不走那条有红灯的路了,宁可抄小路,踩狗屎,他这么想着,便下意识地走在前面领路。转过几条小巷,看见了前面老榕树隙射出来的灯光,他们俩同时呼出“到家了!”的心声。“要快些了!”她更这么想,加紧了脚步,她急于回家去亲吻在梦中的她的小婴孩。
她迈上家门前的石阶时有点喘,他的手臂弯过来搂着她的腰,轻轻地问:“累了吧?”
“不,一点也不。”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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