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离去时的微时光

“日出桑榆晚,转眼已长安”,黑发不知不觉间刻上繁霜,饱满的脸庞上,往昔那抹红润转而被丛生的皱纹代替。岁月洗练了七情六欲,回首往事,一切的一切都只眷恋在如梦前尘中。红尘醒来迟,待到山河枯竭,流年带走所有音讯,那时才怪东风绾不住的柔情,唯恨岁月少行踪,一步步行来,只留下浅色的履印。

20世纪50年代初的黄逸梵,已然年华不再,她的背影不再如年轻时的挺拔、清秀,佝偻着走过大街小巷时,憔悴得像是风中飘飞乱舞的黄叶……

她站在埃菲尔铁塔前抬头仰望,依旧是顶天立地的钢铁巨人,上头还飞着数朵白云。只是物事人非,巨大的云影自地面闲闲掠过,如岁月蹿过她的脚背,冷清,空虚。站久了,她竟感到头晕目眩,这才想起,年岁不饶人,她病体孱弱,不能过于久立。

留给她细品人生余味的日子不多了,面对衰老和死亡,她也曾有过慌张和恐惧。这种不安情绪,源自于对未知的事物的无措,也起源于因为时间流逝,如花容颜渐渐老去的无奈与失落。她每天与寂寞为伍,举目四顾,除了孑然一身的影子,竟然连个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人也没有。

其实黄逸梵的晚年生活还算平静,再次回归巴黎后,她始终都保持单身状态。年轻时,身边人来人往,还不知道单身一人的可怕,到衰老降临时,这才觉得分分秒秒的日子都是种无法摆脱的煎熬。

她是寂寞的,寂寞像只丑陋的怪兽,蹲踞在她的心头,张牙舞爪,在心头抓了无数血痕。

这时,她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陌生国度的女儿张爱玲,亦是到了此时,她才发现,张爱玲才是自己在世上最割舍不了的情怀,一别多年,不知道张爱玲是否安好。

黄逸梵早在新中国刚成立时,便特意书信一封告诫张爱玲,让她想方设法出国去,不要再待在大陆。张爱玲听取她的建议后,以重回香港复读为由离开上海,去了香港大学,后又办理移民手续,一路远走高飞到美国。

黄逸梵年轻时沉睡的母性到了晚年终于生根发芽了。她像是在花园里恣性游**的蝴蝶,一生在迷恋不同的花香,流连不一样的花姿,漫无目的地游走,使她除了留下一身清浅的花香,几乎一无所有。她的粉翅在穿梭的过程中沾染了繁重的露水,双翼沉重残喘于不曾注目的小紫花上,颤颤的,一点遗世的紫光,就给了她无限的遐想。她终于恍然大悟,那些迷离的色彩,秾馥的花香,都比不过眼前的小紫花给她带来的安定,平静的感觉。

这朵不起眼的紫花,就是天性中自然存在的母性,她心苗上的母性悄悄觉醒,这也是阅尽风尘后的顿悟。一个女人到最后,灵魂信仰的不再是光怪陆离,而是停靠在淡然静好中,母性是漂泊后的港湾。然后,黄逸梵便要将这苏醒的母性贯彻到底,要挖渠引流,将母爱发泄出来,以弥补自己长久以来轻视的遗憾。更重要的是,她可能发现,要想填满无边无际空虚的唯一办法,就是再次成为一个母亲。

黄逸梵去孤儿院里领养了一个华侨的遗孤,枯黄的头发,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眼里有着怯生生的黑夜,瘦长的双肢无措地摆在了身后,如果可能,她觉得这孩子会把自己也藏在某一处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痛,那时候,她或许联想到了儿子张子静,想起了他同样带着惧怯的眼神和不安的举止。

她会不会明白,她的年代已经过去,可是留给孩子们的年华,竟然大部分苍白无力,充斥着肤浅,还有酸楚的伤害。

黄逸梵把孩子领回了家。有了亲人的家才算真正的家,而没有人气的家,充其量不过是座空房子。如果里面的装修富丽堂皇,那么这种富贵气象也只是为了承托一去千里的荒芜罢了。

她肯定在这一刻起,才真正体会到做一个母亲的艰辛与快乐。我们可以想象她是如何照料孩子的,晨起时,递上甜蜜的亲吻,起风时,披上御寒的秋衣。当然,她也会关注孩子的身体状况,持续地,科学地给予营养调理。而不是像对待张爱玲姐弟,每次都只在回国以后,才有机会宣讲营养学,直接导致张子静长大后一直维持着小时候的豆芽身材。

孩子生病时,她守在病床一侧,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的脑海里也许浮现出照顾张爱玲的情景,那以后她曾说过恨不得让张爱玲去死的狠话,看似一时气话,却把她前面的辛苦付出一笔抹杀掉,而误会与矛盾,往往是在交流沟通不畅时才会滋生蔓延。

她在无数个秋凉的静夜里,给张爱玲写信,倾诉她的思念之情,用流利的英文书写,告诉张爱玲她生活中的遭遇以及养育孩子的心得。她应该是有相当的信心,如果上天能再给她一次养育儿女的机会,她一定能做到很棒,把他们都培养成材。

她在信末加上自己的签名,很有特色的书写方式,最后一个字母高高翘起了脚,仿佛是给远方的张爱玲抛去了一个媚吻,而这个吻,那时的张爱玲已经无暇顾及了。

来到美国后的张爱玲,接触到了与大陆迥然不同的文化环境。她的生活十分压抑和糟糕,自己的才华在异国他乡得不到承认,她先后写过很多小说,大部分都被退了稿。没有其他谋生手段,又几乎坐吃山空,生活逼迫她在恐惧无奈之下,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几十岁的作家赖雅。这以后,他们相依为命,过着拮据艰苦的日子,一直到赖雅中风去世。

如果说前半生的声色生活让黄逸梵耽于营造喜乐,无法进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角色,那么现在的黄逸梵已经彻底放下以往的生活方式,选择让亲情回归。

1956年8月,张爱玲和赖雅在美国结婚,黄逸梵不顾自身经济困难,寄去二百八十美金当作贺礼。她相信张爱玲的选择,也尊重张爱玲的选择,她们都是骨子里躺着倔强的女子,永远把爱情放在金钱前面。

她和张爱玲的关系不同于我们看到的任何一对母女。一开始她们是山高水长、清清冷冷,后来同住屋檐下又是互生嫌隙、水火不容。香港相见的那段时间,她对张爱玲的态度先抑后扬,前后矛盾,如今分隔两地,她便期待与亲人相濡以沫的生活了。

她在最凄惶的岁月里,才真正认识到人生需要什么,又不能失去什么。生活需要一点风花雪月轰轰烈烈,生活也离不开柴米油盐的平淡安定。

真正懂得爱的人,必然会醉心于甜蜜芬芳的爱情,而面对友情和亲情,也会在对方的呼吸之间,找到心灵上的感应。

黄逸梵其实可以把和亲人的感情写得和她的生活一样浪漫唯美,可是她落笔时的笔调却过于苛刻严厉。

这是她唯一的遗憾,也是走到生命终点时才蹒跚而来的领悟。

1957年,黄逸梵气息奄奄地躺在巴黎一座医院中,病榻上的她,颤颤巍巍地书写人生中最后一封书信,那是给女儿张爱玲的,“现在就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一个孤寡老人在临终前最后的心愿,听起来很简单也很心酸。

我想她应该是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期望能与亲人见上一面,做临终的告别。只是张茂渊当时困顿在上海,与她很少再有书信往来,张子静更没有能力办出国手续,赶来巴黎与她见面。而最让她牵肠挂肚的女儿张爱玲竟然也无法满足这份愿望,她以为黄逸梵病中窘困,无力支付医药费,便急急忙忙挤出一百美金,汇了出去。

这一百美金,轻飘飘地定义了这对母女一生的情感,如此凉薄凄冷,是她们一生真实的写照。若即若离,游丝一样的亲情,恰还能维持着基本联系,等到真心展颜拥抱,丝絮负重断裂,阴阳两隔的她们再也无法填补对方今后的空白。

据说人死时的一刹那,会电光石火回忆起生前所经历过的片段。也许,黄逸梵在这样的回顾中,能再次和她的情人、前夫、儿子、女儿进行一场面对面的、灵魂与灵魂的交流。这些尘世间牵引了她喜怒哀乐的人,在那刻,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她的呢?是怨,是恨,是不舍,是无谓,还是悲喜交集,痛不欲生?

也许这是一个谁都没有净赢的结局,她辜负的人,也曾辜负了她的盛世年华,她所爱的人,最后都离她而去。想亲近她的人,被她筑起的铜墙铁壁冷拒门外,恨她的人,也不能用风言风语湮没她烟花一样的盛放。

不管怎么样,黄逸梵终归离去了,明与亮的神圣光环里,她转身定凝固世间不可思议的传说,一半在轮回里定格,一半在光阴中歌咏。

人世间最荒凉处于她再无纠葛,而曾经笙歌曼舞的繁华,凝练了她最终成为尘世里的一段传奇。

黄逸梵离世后,旁人打点清理她的遗物,发现她还留着前夫张廷重年轻时的照片,圆脸浓眉,唇角翘起淡淡的笑。黄逸梵站在一边,巧笑倩兮,那时的日子还甜得化在了一处,渗出蜜的芳香,料不到几十年后,两人天涯相隔,死生不复相见。

张廷重晚年十分落魄潦倒,虽然之前他生活荒唐,流连花丛,但和孙用藩结婚后,倒也一心一意过起了夫唱妇随的日子。两人共同的阿芙蓉癖致使家财散尽,晚年栖身于一间只有十四个平方的小房子里。1953去世时,位于江苏路上的家居然四壁清空,一无所有。他的一生,不能不说是一出演尽荒唐的悲喜剧目。

而被张爱玲称为和黄逸梵有“生死交情”的张茂渊,在遇见了生命中的真爱李开第后,便痴情守候。碍于李开第已有婚约,张茂渊这一等就等了五十三年,直到七十九岁时才与李开第结为伉俪至1991年去世,她坚守了一辈子的感情终于功德圆满。张茂渊亦是色彩浓烈的传奇女子,轻倩美丽的作风谱写了让人仰慕的风仪。

至于张子静,庸淡的他为张廷重所误,终生未娶。新中国成立前在扬州一家银行做小职员,浑噩度日,新中国成立后,他去了浦东的黄楼中学教书,晚年突发脑溢血谢幕离世。他这一生,来来去去都只是做了张爱玲的陪衬,在张家,始终没有找到正确合适的位置。

黄逸梵的遗物中还有一张女儿张爱玲的照片,照片中的爱玲低眉颔首、浅笑盈唇,充满情不自禁的喜悦。那张照片拍得有些模糊,大概只有这样雾里看花,才是黄逸梵心目中的形象。

黄逸梵和张爱玲一样不似人间的烟火凡尘,而是九天之上的歌者飞天,脚不点地,漫天遨游,在一弯清冷的月色中,细细雕琢朦胧旖旎的意境。

生命中相伴相随的人次第淡出,故事也在此刻戛然而止,一个一生都在追逐爱情与自由的女子,回到彻底的自由中去。

此生,再也没有谁能在她柔弱的心上砍出千万条不被爱的阴影;此生,也再也没有人在她洁白的羽衣上绑束囚禁与浮语的镣铐……

她只是离开了,带着回肠**气的声色光影,与一捧深红洁白的玫瑰,永葬在后世众口相传的戏说中,天上人间,浽微流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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