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我没想到自己会那样有气无力、忧郁伤感和心灰意冷,好像病了一个多月刚刚好转似的。我性格很开朗,这种开朗的性格来自健康的体魄和旺盛的精力,它使我在任何逆境和厄运面前都是强者,有时候发生令人十分恼怒的事情,我仍能泰然处之,即使环境很难容许我那么做。譬如,每天我一起床总是唱唱歌或对妈妈说几句开玩笑的话。但那天早晨,我完全没有这种兴味:我很伤心,神情呆板,白天十二小时的生活不再像平时那样有**了。妈妈马上察觉到了我这种反常的状态,我对她说我只是夜里没睡好。

那是真的,贾科摩的拒绝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我没睡好,说明他对我的羞辱产生了效果。我已经说过,长时间以来,我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早就不在乎了:我正视我自己,我只能那样做人。我从未希望过爱别人,也从未有过被别人爱的奢望。尽管贾科摩对我说了很多复杂的理由,但我觉得,他之所以拒绝我,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干的这一行。由于这个原因,我的职业突然变得非常讨厌和无法容忍。

爱情犹如一种奇异的兽类,在受到最惨重的打击之后能沉沉入睡;相反,在只被轻轻划破时却好像遭受了致命的伤害,连觉也睡不着了。有件事尤其伤我的心,回想起来使我十分痛苦和羞涩:那就是昨晚我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时说过的那句话。当时我问他:“你觉得这房间怎么样?挺舒适的,对吧?”

我记得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做了个鬼脸。当时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懂得了,那是一种因感到厌恶而做出的怪相。他肯定是这样想的:“一个妓女的房间。”回想起这件事来时,使我特别恼怒的是,当时自己在说那句话时竟还那么得意。我本来应该想到,对一个像他那样文明而又敏感的人来说,那个房间简直是污秽的破屋陋室,而那些已被我用旧了的简陋家具则使那间屋子更加丑陋不堪。

我真希望自己没说过那句倒霉的话,但为时已晚。我觉得那句话就像把我关进了一个永远出不去的牢笼。而且那句话就像我本人一样,我心甘情愿成为这样的人,也就无法改弦易辙。我想要忘记这句话,或者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从未说过,就等于是想忘掉我自己,或是幻想自己不存在一样。

这些思虑就像慢性毒药一样使我逐渐中毒,并慢慢渗透进我血管里健康的血液。平日早晨,我常赖在**不起来,但总有对被子感到厌烦的时候,在一种独立愿望的支配下,我的身体就能挣脱被子,从**跳下来。但那天恰恰相反:整个上午过去了,我还赖在**不起,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我催促自己起床,但身子并没有动。我觉得自己是那样茫然若失,心灰意懒,好像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思绪乱极了;同时,我浑身酸痛,似乎连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都很费劲。我觉得,我就像一只停泊在水湾沼泽中的腐烂了的小木船一样,船腹全是发黑的臭水,要是有人一上船,腐烂的船板就会马上塌陷,多年来一直停泊在那里的小木船,顿时也沉下去了。我身上随便裹着被子,眼神呆滞,床单一直拉到鼻子下面,就这样不知待了多长时间。正午的钟声过后,我又听见敲一点的,接着是两点的,再后是三点的和四点的钟声。我把屋子反锁上了,妈妈不时地来敲门,她十分焦虑不安。我回答她说,我很快就起来,请她让我独自安静待会儿。

太阳开始落山的时候,我鼓起了勇气,似乎在做了一番非凡的努力之后才把被子掀开起了床。

我感到四肢绵软无力,使不上劲儿。我漱洗完毕,穿好衣服,拖着步子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我什么也不想,我没用头脑思索,只凭我的身体就意识到,我真的不愿像平时那样去大街上接客了,至少那天是这样的。我穿好衣服走到妈妈那儿,我对她说,我将与她一起度过那个夜晚,我们可以一起去城里的大街上散步,然后再到一家咖啡馆去喝一杯开胃酒。

妈妈并不习惯我这种邀请,显示出一种高兴劲儿,这使我很恼火,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反感得不止一次地观察她那浮肿的脸颊和那双假里假气又令人难以琢磨的小眼睛,但我竭力克制自己,不说任何会使她扫兴的刻薄话。我坐在半明半暗的大屋子中间的桌子旁,等着她穿好衣服。外面路灯的白光透过没有窗帘的玻璃窗照亮了缝纫机,还照到一面墙壁上。我低头朝桌子上看,在阴影中,我隐约看见了妈妈在玩单人纸牌游戏时排列好的纸牌轮廓,她为了度过漫长的夜晚,常以此消磨时光。于是,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就是妈妈,在那里等着女儿阿特里亚娜和过往的嫖客在房间里完事以后出来。大概是因为我坐在妈妈坐过的椅子上,待在她待过的桌子旁,眼前看到她玩过的纸牌,所以才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人会触景生情:譬如,在参观监狱时,就会感受到过去曾在那里受熬煎的犯人的那种绝望、孤立和冷漠的心理。不过,那间大屋子并不是监狱,妈妈也并不是犯人,却要忍受那么巨大的可以想象到的痛苦。她只是苟活着,况且她一直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但也许因为我刚才对她产生过一阵敌视的情绪,所以我觉得她这一生能生下酷似她的我就足以**了。有些好心人,为顶替某些该受到谴责的行为开脱,往往这样说:“你设身处地为他想想。”当时,我就是把自己放在妈妈的位置上,甚至就把自己当成妈妈本人了。

我就是妈妈,我是有意识地把自己当成妈妈的,当然她不会意识到的,否则她就会以某种形式反抗。我突然感到自己憔悴了,满脸皱纹,疲惫不堪;我懂得了人老了意味着什么,不仅人的样子变了,而且身体也变得软弱无力。妈妈当时是什么样的呢?我有几次见过她脱光衣服的样子,我观察过她那干瘪的呈褐色的**和那松软的蜡黄的腹部,当时我并没有想过很多。现在我似乎觉得,那曾经哺育过我的**,那曾经生下过我的肚子,好像就长在我的身上一样,我能摸到它们,我似乎有着妈妈在看到自己的体态改变时感到的遗憾和无能为力。青春和美貌可以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并使生活变得愉快。但青春和美貌一旦不复存在了怎么办?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当我从那种噩梦中惊醒过来时,我为自己仍然是年轻漂亮的阿特里亚娜而感到高兴;永远不会再年轻漂亮的妈妈已不可能与我分享这一点,这也使我感到高兴。我脑海里的思绪像蚂蚁一样聚集在一起,我的头脑就像一时卡住的机械装置一样,慢慢又开始运转,而此时的妈妈却孤独一人等着我的到来。当然不难想象,像妈妈这样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境遇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多数人只会感受到她对女儿的责备和鄙视;实际上,不光是感受,人们往往还会臆想出一个发泄自己的一切敌对情绪的对象。但我爱我的妈妈,我正是基于对她的爱,才把自己放在她的位置上。我知道,妈妈那时的思想,跟我的存在和我所干的一切没有任何联系,她既不感兴趣,也不害怕,更不感到羞耻。然而,我知道她的思想都是偶然产生的,是毫无意思的。她年岁大了,那么穷又那么无知,像她那样的人有那样的思想是无可非议的,她一生中从来没有连续两天相信过和想过同样的事情,因为不用两天,就被事实断然否定了。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感情,即使是忧伤和消极的,也需要时间,需要保护,就像娇嫩的幼苗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变得茁壮,才能在土壤里扎根一样。但妈妈的头脑和心灵里只能孕育那些生命短暂的杂草,她头脑里的无非是瞬间即逝的杂念、一时的怨愤反感和日常生活琐事。就这样,我在我的房间里卖身赚钱,妈妈则在大屋子里玩她的单人纸牌游戏,她头脑里不断思索着她从孩童时期到现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所经常操心的那些日常琐事:食品的价格,左邻右舍的闲话,房子的维修,对年老病疾的忧虑,要做的活计以及其他一些琐事。甚至,也许她还不时地竖起耳朵聆听附近教堂的钟声,并毫无在乎地想道:“这次,阿特里亚娜花的时间比以往都长。”或许在听到我打开房门出来在前厅说话时,她会想道:“阿特里亚娜完事了。”她还能再想些什么呢?现在,我带着这些想象,全身心地变成了妈妈;也正因为能使自己真正站在妈妈的位置上,我似乎又一次爱自己的妈妈了,而且比以往更爱她。

房门打开的响声使我从梦境中惊醒。妈妈打开灯问我:“你这样一个人黑着灯干什么?”灯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我站起身来看了看她,一眼就发现她穿了一身新衣服。她没戴帽子,因为她从不戴帽子,但身上穿着一件做工非常考究的黑衣服。她手臂上挎着一个带黄色金属拉链的黑皮包,脖子上围着一条皮毛围脖。抿湿了的灰白色头发在头顶上仔细地梳成了一个小小的发髻,上面插满了发卡。她那以往消瘦而又干枯的面容现在显得红润健壮,居然还抹了点玫瑰色的香粉。看她一本正经地打扮成这副模样,我忍不住想笑。我站起身,像平时那样亲切地对她说:“我们走吧。”

我知道妈妈喜欢在交通最拥挤的时候去最主要的街道上慢慢溜达,那些街道上有全城最漂亮的商店。我们乘无轨电车在民族大街的街口下了车。我小时候,妈妈常带我到那条街上闲逛。她从埃塞特拉广场开始,沿着右边的人行道,走两步停三步,专注地浏览着商店的橱窗,就这样一直走到威尼斯广场。到了那里,她又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往回走,还是那样仔细地浏览着橱窗,拉着我的手又回到了埃塞特拉广场。那时候,她总是什么东西也不买,街上那么多家咖啡馆她一个都不敢进,直到把走得又累又困的我带回家。我记得,我不喜欢跟她出去这样散步,妈妈似乎满足于仔细地观赏橱窗里陈列的各种商品,而我恰恰相反,很想走进商店去买东西,很想买几件陈列在五光十色的水晶玻璃后面的漂亮的新东西带回家。但后来我很快就懂得了我们很穷,所以我从来没有任何机会表达我的愿望。仅仅有过一次,我也不记得是为什么了,怎么说呢,我突然任性起来了。妈妈拉着我的胳膊在人群拥挤的大街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后,我突然又喊又哭地不想走了。我闹得妈妈发火了,她不仅没买我想要的东西,还扇了我两个耳光;皮肉之苦使我忘记了没钱买东西的痛苦。

现在,我挽着妈妈的胳膊重又走在通向埃塞特拉广场的人行大道上,好像过去的岁月都白白流逝了,一切都依然如故。人行道的石板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有的是女鞋的,有的是大号鞋的,有的是高帮皮鞋的,有的是低跟鞋的,有的是大靴子的,还有的是凉鞋的,看了令人头晕目眩;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男女老少都有,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或独自一人,有的漫步闲逛,有的疾走如飞。他们都是一样的,穿着一样的衣服,戴着一样的帽子,长着一样的脸,有着一样的眼睛和嘴巴,也许正因为他们越想显得与众不同,就越是一样。街道两旁还是那些皮具店、鞋店、文具店、金银首饰店、钟表店、书店、花店、呢绒绸布店、玩具店和日用杂品商店;还有时装店、袜店、手套店、咖啡馆、电影院和银行。透过那些灯光通明的窗户,可以看见大楼里的人,他们或是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或是在伏案工作;满街的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还是老样子;在街道两旁的角落里,有卖报的,有卖炒栗子的,还有向行人推销亚美尼亚纸牌和雨伞上的橡皮圈的失业者;有流落街头的乞丐,还有个戴着黑眼镜、手里拿着便帽、面墙站着的瞎子,接着又看见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怀里的婴儿正叼着她那松弛的**吃奶;再走下去还看见一个白痴,他那残臂处的疤痕像膝盖一样发黄发亮。重又走在这条大街上,我面对那些我熟悉的事物,有一种静止的死气沉沉的感觉,这使我有些不寒而栗。我猛然感到,好像自己全身**着,在我的衣服和皮肤之间,又似乎吹入了一丝可怕的凉风。咖啡馆的收音机里播放着一位歌女的热情奔放而刺耳的歌声。那年埃塞俄比亚正在打仗,那个女人唱的是《黑色的小脸蛋儿》。

妈妈自然没有发现我的这些情绪;况且我也不会让她看出来。我已经说过,我看起来善良、温柔,不轻易动感情,别人很难猜测到我头脑里在想什么。但忽然间,我身不由己地感到激动,此时歌女唱起了一支感情丰富的小曲儿,我的嘴唇颤抖,我对妈妈说:“你从前领着我在这条街上来回走着,看商店的橱窗,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回答道,“但那个时候,什么东西都比现在便宜……譬如那个手提包……当时花三十里拉就可以买下来。”

我们从皮包商店又走到金街首饰店。妈妈停下来看首饰,她看得出神地说道:“你看那个戒指……不知要值多少钱……还有那个手镯,全是实心的金子做的……我不太喜欢戒指和手镯……但我特别喜欢项链……原来我有条珊瑚项链……但后来我不得不把它卖了。”

“什么时候?”

“唉,很多年前了。”

不知为什么,我此时想到,我干的这一行虽然赚钱,但连一只最寒酸的小戒指都没戴上。我对妈妈说:“你知道……我已决定,今后不再带任何人到家里来了……我不干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明确地对妈妈提到我的职业。当时,她脸上带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表情说道:“我已经对你说过那么多次了……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只要你高兴,我就高兴。”

不过,她似乎并不高兴。我继续说道:“我们得重新过以往那样的生活……你还得替人剪裁和缝制衬衣。”

“我已经那样干了好多年了。”她说。

“我们不会有像现在这么多的钱,”我的确有些狠心地又坚持说下去,“最近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至于我将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今后干什么呢?”妈妈怀着希望问道。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我再去做模特吧……或者我帮你干活。”

“唉,你能帮我干什么呀。”她以一种泄气的语气说道。

“或者,”我接着说,“我去替人帮佣……你说干什么呢?”

现在妈妈脸上显出了一种痛苦而又忧伤的神情,好像她最近长的肥膘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似的,就像深秋的初寒使枯叶从树上掉落下来一样。但她充满信心地说道:“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对你说了,只要你高兴就行。”

我知道,她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矛盾感情:对我的爱和对舒适生活的依恋。这使我心里很难过,我希望她能有勇气舍弃这两种感情中的一种:要么是爱,要么是拿我当摇钱树。不过,这很难做到,在我们的生活中,往往是恶习战胜美德。我说道:“过去我不高兴……现在我也不高兴……只是,再像现在这个样子下去我受不了。”

说了这些话后,我们就不再说什么了。妈妈耷拉着阴沉沉的脸,在她那壮实发福的体态中,似乎重又隐现出从前那种消瘦和愁苦的样子,她仍然像刚才那样久久地、仔细地浏览着商店的橱窗;不过,已不带任何喜悦和好奇心了,她只是机械地看着,好像在想什么别的事似的。也许,她虽然看着,却什么也没看见;或者说,她看的已不是商店橱窗里陈列的商品,而是她那台带有不知疲倦的踏脚板和缝纫机上疯了一样上下穿梭的缝衣针,还有工作台上那些乱成一堆的缝了一半的衬衣,以及那块黑色的包袱皮,它是用来包裹做好的成衣给城里的顾客送去的。然而,我的这些幻觉并不是出现在我的眼睛和橱窗之间。我看得很真切,想得也明白,水晶玻璃台后面的东西我都看得很清楚,上面有标着价格的小标签,我心想,我完全可以不干我这一行,其实,我本来就不想干;而事实上,我又不能不干。橱窗里陈列的小部分商品,应该说我现在买得起了,尽管是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但一旦我再去当模特或干其他类似的工作,我就得永远放弃这买东西的念头了。我与妈妈又得重新过以往那种拮据的不舒适的生活了,吃不到佳肴美味,要做出某些牺牲,也积攒不下什么钱了。现在要是遇上一个肯送我礼物的男人,我甚至可以得到一个戒指。但要是我重新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那些珠宝首饰对我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难以得到。一想起我那艰难并令人绝望的过去,我就有一种强烈的厌恶之感,同时,我又感到那些驱使我改变目前生活的动机是荒谬的。就因为我迷恋上了一个大学生,而他对我又根本不感兴趣;还因为我认为他鄙视我,总之,是因为我想改变原来的自我。我心里想,这只是出于一种自尊心,但我却不能简单地为了自尊心而把我,尤其是把妈妈重新推入过去那种贫困的生活中去。我像是突然看到了贾科摩的生活,它一下子靠近了我的生活并与我的生活搅和在一起,又岔向其他方向去了,而我却得沿袭原来已经走过的道路继续生活。“要是我真的遇上一个真心爱我并愿意与我结婚的男人,那我就改变目前的生活,即使他很穷,”我想,“但如果只因为一个离奇的想法就改变生活,那大可不必。”一想到这里,我平静下来,内心充满了一种自由而又甜蜜的感情。后来,每当我无法拒绝强加于我的命运而且还要去迎接这种命运时,我常常产生这种感情。我原来是怎样的人,现在就还怎样,而且我本就该是那样的人,没有其他选择。我可以做个贤妻良母,尽管这令人难以理解,或者是做一个卖身赚钱的女人;但我不能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尊心而使自己变成一个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和艰难挣扎的可怜女人。最后,我与自己和解了,我微笑了。

我们正站在一家女装商店跟前,那里也卖呢绒丝绸。妈妈说:“你瞧,多漂亮的头巾呀……我正需要这样一条头巾呢。”

我平静而又安详地抬起眼睛,望着妈妈指的那条头巾。那条头巾的确漂亮:黑白两色相间,上面还有花鸟图案。商店的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的柜台,柜台上有一个分成格的盒子,里面放着许多与那条的花色大致相仿的头巾。我对妈妈说:“你喜欢那条头巾吗?”

“喜欢,怎么啦?”

“你马上就会得到它的……不过,你把你的包给我,你拿着我的包。”

她不明白我的意思,目瞪口呆地看了看我。我二话没说就拿过她那个黑色的大手提包,把我那个小得多的包塞在她的手里。我拉开她皮包的拉链,手指紧紧捏着拉锁,装着买东西的样子缓步走进了商店。妈妈还是不明白我究竟想干什么,但她什么也不敢问,只是跟在我后面。

“我们想看看头巾。”我一面对女店员说着,一面靠近那个分成好多格的盒子。

“这些是丝绸的……这些是羊绒的……这些是羊毛的……这些是棉的。”女售货员一边说,一边把头巾抖开给我看。

我挨柜台十分近,一只手把提包放在齐腹部的地方,另一只手开始挑选头巾,我一条条地打开,并提起来对着亮光仔细观察图案和颜色。那种黑白相间的头巾,盒子里至少有一打,都是一样的。我故意让其中的一条滑落在盒子的边缘上,头巾的一角耷拉在柜台外面。而后,我对女店员说:“我真想买条颜色更鲜艳一些的……”

“有一种更精致一些的,”女店员说道,“但价钱比较贵。”

“您拿出来我看看。”

女店员转过身去想从货架上拿下一个盒子来,我动作敏捷,身子稍稍离开柜台,同时打开皮包。我扯着落在盒子边上的头巾的一角往下拉,然后用腹部紧贴住柜台,这一切都是一刹那之间发生的。

此时,女店员从货架上取下来一个盒子。她把盒子放在柜台上,拿出一些更大更漂亮的头巾给我看。我久久地察看着,镇静自若地评论着颜色和图案,还赞不绝口地让妈妈看这些头巾,我所干的一切,妈妈都看在了眼里,她吓得要死,只是以频频点头作答。“多少钱?”最后我问道。

女店员说了个价格。我故作遗憾地回答说:“刚才您说得对,是太贵了,至少对我来说……不过,谢谢了。”

我们从商店出来,我急忙朝不远的一座教堂走去,因为我害怕女店员一旦发现我偷了头巾,会穿过人群追上我们。妈妈拉着我的胳膊茫然而又疑惑地向四周张望着,就像是喝醉酒的人一样,觉得周围的一切东西都摇晃不定、模糊不清,她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了,看着她那种慌乱迷茫的样子,我真想发笑。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偷那条头巾;再说,这件事对我来说无足轻重,因为我在吉诺的女主人家已偷过金粉盒,干这类事情,第一次才是至关重要的。不过,我又一次体验到了第一次干这种事时的快感;我现在似乎懂得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偷窃。我们没走几步,就到了一个坐落在横马路上的教堂,我对妈妈说:“我们到教堂里去待一会儿好吗?”

“随便你。”她声音低低地说道。

我们走进了圆形的白色小教堂,那教堂像是个舞厅,四周都是廊柱。一缕微弱的光线穿过教堂顶部的玻璃天窗,照射在因年长日久而磨得发亮的两排长凳子上。我抬起双眼向上看,见教堂的天花板上画的都是带翅膀的小天使,我坚信那些健壮、美丽的小天使一定会保护我的,那个女店员在天黑之前一定不会发现失窃的。而且在躲开马路上的喧闹和刺眼的灯光之后,教堂的寂静、烧香烛的气味、阴森和肃穆的气氛使我惊魂稍定。刚才我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差一点撞在妈妈身上,但我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害怕的心理也消失了。妈妈手里还拿着我的包,她做了个掏东西的手势。我把她的提包递给了她,并小声对她说:“你戴上头巾。”

她打开了提包,把偷来的头巾系在了头上。我们把手指伸进圣水池里蘸蘸,然后就坐在正对着大祭台的第一排凳子上。我双膝跪下,妈妈坐在那儿,双手放在小腹处,那条头巾太长了,把她的整个脸都挡住了。我知道,她心绪一定很乱;我的平静与她的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感到自己的心境是坦然的、平和的,尽管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应受宗教道义的谴责,但我毫无内疚,而且我觉得,比起过去为了生计咬着牙干活、从不做亏心事,我现在对宗教更为虔诚。我在那拥挤的街道上曾那样慌张和茫然,而现在我想到上帝能看清我的内心世界,他看到了我这样干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况且他知道我与其他人一样是无辜的,只是为了生活才这样干的。想到这里,我感到无比安慰。我知道这个上帝并不是在那儿判决并谴责我,而是为我的生存辩护,我不可能不是个好人,因为是上帝安排我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望着祭台,机械地诵念着祷词,透过祭台上蜡烛的火光,我隐约地看到了圣母玛利亚的深色画像,我明白,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是否该在圣母玛利亚面前反省自己的表现,而是得估量一下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活下去。我突然觉得,祭台的蜡烛后面那深色的圣母像在鼓励我继续活下去,这种鼓励就像一股热流温暖着我的全身。是的,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尽管我根本不理解什么叫生活,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

妈妈沮丧而麻木地坐在那里,头上的那条崭新的头巾在鼻子上方围成了鸟嘴形;我转过身去看她时,禁不住亲切地微笑了。“你祈祷一下吧……会对你有好处的。”我悄悄地对她说道。她深感吃惊,犹豫了一阵后,似乎有些勉强地合掌跪了下去。我知道她不想再信教了,宗教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让她安分守己并忘记生活的艰辛的虚假的安慰。但当我看见她下意识地翕动嘴唇,脸上充满疑虑忧郁的神情时,我又笑了。我本想告诉她,我已改变了主意,好使她放心,不必担心又得像过去那样拼命干活了。妈妈那种忧郁的神情中,含有某种孩童般幼稚的东西,她像个小孩,像是大人答应要给一块甜食而后又不给了那么不高兴,我觉得,这是妈妈对我的态度中最重要的方面。否则我一定会想,她是想拿我当摇钱树,指望靠我当妓女使她自己过上舒适的生活;我知道实际上并非如此。

她祈祷完毕后就恼怒而冷淡地在胸前画了十字,像是向我说明,她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使我高兴。我站起身来,示意让她出去,在教堂的门口,她摘下了头巾,重又仔细地折叠好,并把它放回手提包里。我们回到了民族大街,我朝一家点心铺走去。“现在我们去喝一杯苦艾酒。”我说道。妈妈马上回答说:“不,不……因为……没有必要喝。”她的声音中隐含着高兴和忧虑。她总是这个样子,怕我花钱太多,这是她的老习惯。“那有什么呀,”我说道,“就是一杯苦艾酒。”她沉默不语,跟着我走进点心铺里。

那是一所老式房子,里面的柜台和护壁板都是用光亮的桃花心木制作的,橱窗里摆满了漂亮的点心盒。我们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要了两杯苦艾酒。妈妈看到店里服务员时感到有些胆怯,我要苦艾酒时,她低下眼睛动也不动地坐着,显得很不自在。服务员端来了苦艾酒,她拿起小酒杯用嘴抿了抿,然后又把它放在小桌上,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挺好喝的。”

“是苦艾酒。”我说道。服务员还端上来了一个用金属和玻璃做的点心盒子。我打开点心盒子对妈妈说:“你吃块点心吧。”

“不,不……我不吃。”

“你就吃吧。”

“吃了胃不好受。”

“就吃一块不碍事。”我往盒子里瞧了瞧,选了一块奶油酥皮点心,把它递给妈妈,说,“你吃这块……不腻的。”

她接过点心,小口地咬着吃,并像舍不得吃似的,边咬边看咬过的地方。“真好吃。”她吃完了说道。

“你再吃一块。”我说。这回她可用不着我请了,自己又拿了一块。喝完了苦艾酒,我们望着点心铺里来来往往的顾客沉默不语地待着。我知道,这样坐在一个角落里喝杯苦艾酒,吃两块点心,妈妈是很满意的,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她感到好奇和好玩儿,我知道她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她大概是第一次待在这种地方,所以感到很新鲜,别的什么都不考虑了。

此时,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太太,手里领着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戴着一条毛茸茸的白裘皮围脖,穿着一件短小的套服,袜子和手套都镶有白边。年轻的太太在柜台的格橱里选了一块点心给小女孩。我对妈妈说:“我小的时候,你从未带我到点心铺来过。”

她回答说:“我哪里做得到呢?”

“可现在,”我平静地把话说完,“是我带你来了。”

她沉默了片刻之后,沮丧地说道:“现在你倒责怪起我跟你到这里来了……我本来是不想来的。”

我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说:“我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相反,我很高兴带你来这儿……姥姥也从未带你到点心铺来过吧?”

她摇摇头说:“十八岁之前,我没走出过我们住的街区。”

“现在你看到了吧,”我说道,“在一个家庭里,迟早得有人干出一番事……你没能干出什么名堂,你母亲也没有,大概你母亲的母亲也没有……那么就由我来干……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她什么也没说,我们就这样看着过往的人群,又待了一刻钟。然后,我打开手提包,取出烟盒,点了支香烟。像我这样的女人在公共场所里抽烟,往往是为了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不过,我当时并没有想招引男人,况且那天晚上我早就决定不再干什么了。我就是想抽烟,没有别的意图。我用两根手指夹着香烟,看着来往的人群,不时地把烟塞在嘴唇间,我把烟吸进后,再从嘴巴和鼻腔里吐出来。

但我的动作无意中一定有什么挑逗人的地方,因为我很快看见柜台旁有个男人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正准备喝,却又停住了,死盯着我看。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矮矮的个子,厚厚的前额,一头卷发,眼睛外凸,颌骨很大。他的后颈窝那么厚实,好像没有脖子似的。他举着咖啡杯一动也不动,就像斗牛场上的一头公牛,在见到了红绸布低下脑袋冲刺之前,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一样。他的穿着虽说不上高雅,却很讲究,那件合身的外套使人明显地看出他那宽大的双肩。我低下眼睛,把香烟叼在嘴上,对那个男人的心理琢磨了好一阵,我深知他属于那种女人一送秋波就魂不附体,脖子上直暴青筋,脸呈绛紫色的男人;引他上钩是否会让我开心,我没多大把握。后来,我发现一种引诱他上钩的欲望使我全身发痒,迫使我一改持重的举止,这种欲望犹如一种神秘的汁液能使粗糙的树皮上长出无数绿枝嫩芽。可我决心不干我这一行才一个小时。我想我对此真是毫无办法,这种欲望比我更强有力。不过,我是很愉快地这样想的;因为打从教堂出来时起,我已决定屈服于我的命运,不管命运如何,我觉得,对于我来说,接受命运的安排比出于任何崇高的目的而加以拒绝都更为有利。我考虑片刻之后,就抬起眼睛朝那个人看。他还是虎视眈眈地待在那里,毛茸茸的粗手端着一杯咖啡,一对牛眼直盯着我看。于是,我开始冲刺了,可以说是使出了全部的拿手戏,我微笑着意味深长地向他亲昵地瞟了一眼。正像我预想的那样,他正面迎着我的目光,满脸通红。他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柜台上,然后昂首挺胸地迈着小步走到付款处去交了账,那件贴身外套使他显得很精神。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来,向我做了一个明确而又急切的动作,以示默契。我用眼睛回答表示同意。他出去后,我对妈妈说:

“我走了……不过,你待着吧,反正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这时,她正兴致勃勃地看着点心铺里热闹的情景;听我这么一说,她愣了一下:“你去哪儿……为什么?”

“有人在外面等着我,”我站起来说道,“这是钱,你把账付了,然后你就回家……我先走一步……但不是我单独一个人。”

她惊慌地看着我,我觉得她似乎有点内疚,但她什么也没说,我告别了她就走了。那男人在街上等着我。我刚刚走出店门,他就一把抓住我,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我们去哪儿?”

“到我家去。”

就这样,在痛苦了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后,我就放弃了跟命运的搏斗,我甚至更加深情地拥抱着它,就像拥抱一个无法战胜的敌人一样;而且我感到自己超脱了。有人也许会想,接受一种卑微低贱但有利可图的命运总比拒绝它要合适得多。但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那些遵循一定的生活准则或抱有一定理想的人,心灵深处总是充满着忧伤和烦恼?而那些生活空虚、心理阴暗、软弱无能的人却往往生活得那么快乐、无忧无虑呢?在上述两种情况下,每个人都凭自己的天性行事,并不是遵循什么准则,这才真正体现了人的命运。而我的命运,我已经说过了,就是不惜任何代价地做一个愉快、温柔而又恬静的女子。我就这样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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