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张献忠得到了襄阳,最先便是将袭封襄王的朱翊铭捉获。因为他知道,当时的军律里有“失陷藩王者死”这么一条,所以在把襄王捉获后,便请他赴宴,并向他敬酒道:“你虽无罪,不过我想用你的头来换杨嗣昌的头,所以这是你最后的一席酒了。”襄王被杀的消息,杨嗣昌是在到达夷陵时才得知的,他出来督师已有两年,这两年中,他虽然不断受到崇祯的褒奖,但在入川以后,因为部下诸将厌于穷追,已是日久无功,崇祯对他的恩礼已经越来越差了,在这种不利的情势里,又碰上了失陷襄阳、襄王被杀等事,他料想着,一向待人刻薄寡恩的崇祯,对待他也决不会有什么两样,大概他离着被逮入京,问罪正法的时候已经不远了。正在这时,他又得到了李自成攻入洛阳,福王朱常洵也被杀死的消息。这位福王,乃是崇祯的亲叔父,当今天子的长亲,在分量上又比襄王吃重得多了。杨嗣昌思前想后,他觉得,襄王以后又继以福王,他可以说已经是绝无生路了。他于是先向崇祯告了病,然后便在军中静卧,绝食而死。因为他在死前就告了病,所以军中的奏报也就说他是病故,没有提到别的。

在杨嗣昌离京督师以后,继之而为兵部尚书的是傅宗龙,他是云南昆明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庚戌科的进士。傅宗龙为人憨直,他才一得任本兵,便向崇祯谈起民穷财尽、国势艰危的种种情况。最初,崇祯倒还听得下去,但是他的话题好像不多,每次见了,说的总是这些,一而再、再而三,说得多了,倒让崇祯讨厌起来,后来竟说傅宗龙“所言卑卑,皆他人唾余”,很不耐烦地把他从本兵上换了下来。

接替傅宗龙来掌本兵的是陈新甲,他这个人并不是进士出身,仅仅在乡试中了举,便开始入仕了。明代最重甲科,举人出身则被称为乙科。历来是甲科为人所重,乙科则为人所轻,因为多年相沿,已成惯例,入阁必须是甲科出身才可,乙科出身的人,不但无由入阁,就是做到六部尚书或是侍郎的人,也极罕见。陈新甲能做到兵部尚书,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他所以能够如此,一是他本人确实很有才干,二是他很为杨嗣昌所赏识,杨在将去督师之时,便曾向崇祯推荐过他,说陈新甲是个人才,将来可以让他来管本兵。除此以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年来多故,这兵部尚书一职被人视为畏途,没有人来争夺,这便成了陈新甲得任兵部尚书的一个更重要的条件。陈新甲还和杨嗣昌有些相像,他也是一个有口才、工笔札的人,他入居兵部后,又成了一个言必被采,事必得从的人。后来他便接替了杨嗣昌,把杨代替崇祯暗中和满洲议和的工作也接下来了。办上了这件事,他和崇祯的关系便又近了一层,彼此间都有了不少不愿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崇祯不断为议和的事有手诏给他,为了怕泄密,每次都要再三叮嘱,千万不可外泄。然而事难久秘,这件事拖得太久了,外边已经颇有些耳闻,而且有人在猜测着了,后来又出了个意外的岔子,竟一下子便传开了。原来,那时有个被派到关外进行和议的职方郎中马绍愉,从关外才一回来,便向陈新甲密报所进行的各事的情况,陈新甲看过了他的密报,随手向几案上一放,便又忙着办别的事情去了。他的家童看到了几案上的密报,却误以为那乃是塘报一类的东西,怕延迟有误,便忙着把它传了出去。这一来,秘事全泄,言路一时大哗,给事中方士亮等纷纷上疏奏论。崇祯觉得这件事对于他的名声影响太大,必须想个办法遮掩过去。他先降下一道严旨,命陈新甲速行自陈。其实崇祯原是想用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办法来掩饰的,只要陈新甲能随便扯上一通,把这事胡乱遮掩过去,也就行了。不想陈新甲并没能领会到崇祯的这些深意,不但不设法掩饰,反而自诩其功,把事情全挑开了,已经再难掖藏。他的这种做法惹得崇祯极为愤怒,又加上言官们疏论不已,大肆攻击,闹得崇祯更是冒火。最后,崇祯为了洗刷自己,只好把陈新甲投入狱中,要把一切都推在他的身上。陈新甲入狱后才感到事情不妙,但他却猜不到是崇祯要用他的人头来洗刷自己。他不住地上下打点,极力想保住自己的性命。他的关节,已经通到了首辅周延儒、阁臣陈演等那里,他们都竭力救他,说依律,敌兵未薄京城,不杀大司马。大司马一向是兵部尚书的尊称,总是在事关重大时才用这种称呼,周、陈二人用这个称呼来称陈新甲,也是来向崇祯显示陈新甲的身威之重,非同小可。然而崇祯却不为所动,他历数自陈新甲接管本兵以来,散居各地的藩王,先后已有七人因城陷而被杀了。他转问他们,这些事“不甚于薄城耶”?陈新甲终于在崇祯十五年(1642)八月被问了斩刑,这时离着明朝的灭亡已经很近,只有一年半的光景了。

在这临近灭亡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形势的变化很快,农民起义军的张献忠和李自成,尤其是李自成,发展得很迅速,他们所占有的地方不断扩展,到了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李自成已经在西安称王,国号“大顺”,改元为“永昌”,连他的名字也改为李自晟了。李自成在建国后,进展得更快,他的征旗所至,几乎都是兵不血刃,地方官早已开城迎降了。那年三月里,李自成攻抵北京,京营的守兵和监守的宦官也是等他一到,便开城出降了。所以李自成进入北京也很迅速,几乎也是兵不血刃。那时崇祯自知大势已去,就在内城将陷的头一天,他先逼着周皇后和袁贵妃自尽。他眼望着周皇后自缢身亡,又挥剑砍伤了投缳自尽尚未气绝的袁贵妃。三月十九日,内城已破,崇祯带着司礼监的秉笔太监王承恩,来到宫中最高处的煤山,瞭望城中的纷乱状况,就在喊杀声渐近时,他自缢于煤山的一棵树上,王承恩也在另一棵树上,陪同他自缢而死。据说,崇祯死前,还在他的袍襟上写了这么几句:“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3)他在崇祯末年习惯说:“君非亡国之君,臣皆误国之臣”一类的话,临死还这么写下,可见他至死还是这么想着的。真可以说是“至死不悟”。

然而崇祯之所以至死不悟,也有他的道理,因为他除了猜狠刻薄,果于杀戮这两点和所有的亡国之君有共同处外,其他的亡国恶德他都并不具有。不但没有什么另外的恶德,他还勤勤恳恳,宵衣旰食,昼夜忙于国事,是个看上去极为勤苦的皇帝。他就是为了这些,所以才常有“君非亡国之君”的叹息。但是,他承受下来的便是一个注定了要灭亡的烂摊子,以他的一些做法而言,还是在亡国之路上又迈了一步,算不得是完全无辜的。《明史》便有多处说到了这一点。譬如,在《李自成传》和《张献忠传》前面,便有一段说:“庄烈之继统也,臣僚之党局已成,草野之物力已耗,国家之法令已坏,边疆之抢攘已甚。庄烈虽锐意更始,治核名实,而人才之贤否,议论之是非,政事之得失,军机之成败,未能灼见于中,不摇于外也。且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遽失措。夫群盗满山,四方鼎沸,而委政柄者非庸即佞,剿抚两端,茫无成算。内外大臣救过不给,人怀规利自全之心。言语憨直,切中时弊者,率皆摧折以去。其所任为阃帅者,事权中制,功过莫偿。败一方即戮一将,隳一城即杀一吏,赏罚太明而至于不能罚,制驭过严而至于不能制。加以天灾流行,饥馑洊臻,政繁赋重,外讧内叛。譬一人之身,元气赢然,疽毒并发,厥症固已甚危,而医则良否错进,剂则寒热互投,病入膏肓,而无可救,不亡何待哉。是故明之亡,亡于流贼;而其致亡之本,不在于流贼也。呜呼,庄烈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又乏救亡之术,徒见其焦劳瞀乱,孑立于上十有七年,而帷幄不闻良、平之谋,行间未(左者右见)李、郭之将,卒至宗社颠覆,徒以身殉。悲夫!”此论未必尽是,但所举出的情况却还切合,内中所说的一些话,如“内外大臣救过不给,人怀规利自全之心”以及“赏罚太明而至于不能罚,制驭过严而至于不能制”等,说得实在也很切至。在《庄烈帝纪》之末也说到这一点,说崇祯是“临朝浩叹,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偾事。乃复信任宦官,布列要地,举措失当,制置乖方……”这段话也正说着了崇祯一朝的实弊。

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在煤山自缢,后来人们便以此时作为明朝的灭亡。这是由于统一的大明帝国至此确实是不存在了,后来在南方各地残存着的一些南明政权,不是为时很短、很快就覆灭了的偏处一隅的政权,就是一些连偏安也说不上的流亡政府,实际上已是一种支离破碎的延续了。另外还有,满清入关是和李自成入京紧接着的,清世祖的顺治元年,也就是崇祯十七年,人们为了便于计算,把明代还在继续着的两个多月都摒去不计,径直就把那一年称为顺治元年,把很多不与明廷直接有关的事,也都算成顺治元年的事了。

在崇祯以后,继之而在南京建朝立号的是福王朱常洵的儿子朱由崧,他是在崇祯十四年(1641)正月李自成攻入洛阳时逃出来的,后来在淮安安顿下来。凤阳总督马士英,为了争夺拥立功,在崇祯十七年五月,把朱由崧从淮安迎入南京,让他登上了尊位,暂称为监国。次年虽已有了年号,称为弘光元年,但依然称为监国。朱由崧和他的父亲福王朱常洵差不多,都昏庸(外门里音)弱,却又耽于酒色,偏安江左,形势危殆,他却茫无所知,成为监国便以为可以安享富贵,终日只是征歌选舞,纵情**乐,所以他被拥立了才只有一年多,便已国破被俘,由清军把他解往北京去了。

紧接在弘光之后所成立的南明政权,还有在福州一带、由苏观生和郑芝龙等拥立的唐王朱聿键。他也没有称帝,仍只称监国。同时,在浙江一带,张国维、朱大典、钱肃乐、张煌言等人还拥立了鲁王。他们也都是只称为监国。唐王朱聿键的年号称隆武,他在顺治三年(1646)便已兵败被俘,在福州被杀害了。朱聿键死后,苏观生等又拥立了他的弟弟朱聿(左钅右粵),年号则改为绍武。但朱聿(左钅右粵)支持的时光也很短,不久,他也败亡了。

顺治三年,张国维、张煌言等人所立的鲁王在浙江也失败了,但他们却立国到海上,在那里一直支撑到顺治十三年(1656),鲁王又去了监国之号,与郑成功合作,共同抗清。

在这些以外,顺治三年,还有一支在肇庆由于楚魁和瞿式耜所立的永明王朱由榔,在顺治四年,他们还定出了年号,称为永历。这永明王是南明所有的诸王中,历时最久的一个,后来他与李自成及张献忠的余部都曾联合起来,一致抗清。永明王辗转在南疆各省,最后退据至滇南一带,康熙元年(1662),他最后兵败,逃到了缅甸,是吴三桂力迫缅人将他献出,最后被杀死在昆明的。永明王是南明诸王中延续得最久的一个,他死了以后,南明也可以说是灭亡了。

李自成在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攻破北京后,没有在北京久留,就又领军北上,去征讨不肯归降、却去投顺了清军的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四月二十二日,两军在山海关前交战。最初,向他迎战的只有吴三桂的所部诸军,两军相交,李自成军显得兵力较强。战斗方酣之时,满洲的马队突然从吴三桂的阵右侧冲了出来,一时万马奔腾,矢飞如雨,李自成军遭到这种突袭,不觉大败,全军没有再战,一路急急奔回了北京。四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匆匆忙忙地在武英殿登上了帝位,然后即于次日率众西行,想要退守西安。在退往定县的时候,他们又与紧追不舍的吴三桂军和清军接战,结果又打败了,在后面断后的将军谷可成也战死了。

回到西安,李自成见军势稍定,便又向汉中和保宁等地进军。顺治二年,清军攻破了潼关,李自成的潼关守将马世耀又在那里战死了。潼关失守,李自成遂弃了西安,从龙驹寨走武冈,入襄阳而至武昌。一路之上,李自成率所部与追兵有很多接触,但结果常很不利。退到湖北九宫山时,李自成因出外察看情势,和大队失散了,只带有二十余骑,在山里活动。那时他们突然遇到了在那一带筑寨自保的地主武装,一战之后,李自成竟为这些人所杀。

李自成死后,在他的部众中,战死和被擒的又有刘宗敏、左光先、宋献策等人,牛金星和宋企郊等人则分别逃走了。但是,李自成的所部,留下来的还有三十万人左右,由他的侄儿李过带领着。李过后来改名为李锦,已经开始与南明联合抗清。唐王在福建立国时,李锦已经归降了他,唐王特将李锦赐名为李赤心,还将李自成的夫人高氏封为忠义夫人,请她也协同抗清。在唐王败亡之后,李赤心又曾协助过永明王,被封为兴国侯,之后不久,他便死了。

张献忠之立国,稍后于李自成,他是在崇祯十七年的十一月里,才在四川称王的。他的国号称为“大西”,年号则称“大顺”。他一直都在川、鄂一带活动,顺治三年(1646),清军入川,张献忠在与清军作战时,中箭败走,为追军所杀。张献忠死后,他的部众分别由孙可望和李定国二人率领,在云、贵一带活动。他们都与永明王联合着抵抗过清军,其中尤以李定国最为忠勇尽力。李定国保着永明王一直转战到滇西一带地方,在永明王逃入缅甸以后,他们才分了手。后来永明王在昆明遇害,李定国也怀恨而死。

永明王、李赤心、李定国等都是在康熙初年才死的,直到那时,清廷才稳定了它在中国的统治地位。

(1) 《崇祯纪事》卷二记有此事。上曰:“诸臣公疏,遣用内臣,太祖明训,朕岂不知。只成祖以来,也有间用的。皆出一时权宜,其天启年用的,朕且撤回,岂如今反用?朕何尝不信文武诸臣,年来做事不堪,万不得已,权宜用他,若诸臣肯实心用事,要撤也不难。”

(2) 这个人数是据《明史·庄烈帝纪》,《崇祯实录》则作32人,而《明史·赵光汴传》则作36人。

(3) 这几句是《明史·庄烈帝纪》所载。《崇祯实录》则作:“朕自登基十七年,内地三陷,逆贼直逼京师。虽朕德薄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故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毋伤百姓。”文较《明史》略繁。 在《明史》《实录》以外,记有崇祯此语的书还有不少。如冯梦龙的《甲申纪闻》、邹漪的《明季遗闻》,所载语句大致都与《实录》相近。而陈济生的《再生纪略》和聋道人的《燕都识余》,则都多有“勿坏陵寝”一语。《烈皇小识》卷八亦载有此事,文句但为“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于天上,不敢终于正寝”而已,并无“诸臣误朕,勿伤百姓”等语。《甲申传信录》所记亦同。说者有谓,二书所记简短,更为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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