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较没意义的劲儿

(一)

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上了课后又直接去看电影的原因,我浑身被困意席卷,只想好好洗个澡小睡一会儿。可我没想到的是,今天苏远居然回来得特别早。不到五点钟,他正襟危坐在沙发正中央,怨气满腹地盯着我。我愣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换好拖鞋,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走了过去。

他来拽我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惊讶,只是这种情况对我来说并不少见,我骨子里的淡定和冷静很快就冲出来抵御了我的慌张。

我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警戒地看着他,刚想问他发什么疯,可呼啸而来的一记响亮的耳光把这句话狠狠地拦了回去。

这个客厅大得有点过分,以至于这声耳光在我听来居然有了回音。

被打的那半张脸火速地热了起来,疼痛在皮肤上蔓延,抬起眼帘,我发狠地回瞪着苏远。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究竟有多像眼前这个我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亲人。因为他也正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那种让你冷到骨髓里,心肝脾肺肾都发颤的目光。

“行啊你,苏静安,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人都是傻子?!”他气得在原地不停踱步,恨不得把我踩在脚底下碾碎,“你平时在家里耍小聪明就算了,你还敢在乔诺面前装模作样?”

我承认,在听到乔诺两个字的时候,我原本愤怒到极致的情绪,霎时间偃旗息鼓。

一瞬间,我明白了苏远暴跳如雷的原因以及乔诺的欲言又止。

“那天乔诺来家里找你,你呢,去哪里疯了?是不是又回那棚户区找跟那群臭小子鬼混?这也就算了,你居然说自己在家?你撒谎前不长长脑子吗!”

“苏静安,我把你接回来,好吃好喝养你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跟你那个没用的妈之前过的什么生活,你自己难道不知道?你以为你把我给你的钱偷偷拿去给她花我不知道?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倒还得寸进尺!”

他喋喋不休地骂着。

我没有反驳他的任何一句话,也允许他在我的尊严上践踏。

在他把我和我妈赶出家门的一刻,我就不觉得这个男人在我生命中会是父亲的角色。

我做得好,他给甜头,做得不好,他打我骂我,我都认。

这么一想,我觉得我自己很变态。

面对至亲的人,我已经绝望得连埋怨都不会,真是可怜又可笑。

也许是骂累了,他重新回到沙发上喘着粗气,这个时候我特别、特别想问他,看到我被打红的脸,他有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心疼。然而我终究是没有问出口,因为光是想,我就已经被自己的矫情恶心得够呛。

他抬起头,嫌恶地瞥了我一眼。

“没有下次了。”我听见我声音颤抖着说。

“知道就好,走吧走吧。”他不耐烦地挥手,像在赶垃圾。

我转过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眼泪像是一场没法停歇的大雨,慢慢汇集成洪流,一次次地冲击着自己的心脏。

这就是我的人生。

千般厌恶,万般恶心却又不得不屈服的人生。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在这之前,我关上浴室的门,把水龙头打开到最大声。

生平第一次,我忍不住自己的哭声。

其实董铭阳,甚至是之前的我都不知道,我居然能哭得像是一个撒泼耍赖的小朋友。苏远并不是没打过我,但这种突如其来、毫不留情的一击,把我重新组装好的自尊,再次击碎成渣。没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知道这种从天上掉到地上,再努力爬到天上的那种易碎的心情。

怕一切都是假的,更怕一切会轻易被收回。

那种恐慌和无力和从来没停过的不安感,没有一刻不在纠缠着我。

保姆阿姨就在这时敲了浴室的门。

她说什么我听不清,因为我哭到干呕。但我知道她在关心我,她算是这栋冰冷的房子里,唯一记挂我的人。但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所以很多时候,她只能在事后过来哄哄我。

我强迫自己不要哭了,洗了个澡,然后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开了门。

煮好的热汤摆在书桌上,还散发着温暖的热气。我把汤喝了下去,钻进被窝,眼睛一闭上,一整个夜晚就这样走了过去。

起床一照镜子,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双眼皮肿成三眼皮不说,被打的那半张脸,也又红又肿,一碰还很疼。说来也好笑,我忘性大,完全没有昨天那股悲伤和委屈,只是坐在**愣愣地想着,顶着这个猪头,可怎么去学校。

毕竟我那么酷。

事实证明,我的担忧完全没错,关月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肆无忌惮地狂笑不止,一边笑还一边拍桌子,引得炸鸡店别的顾客一直奇怪地看着我俩。

看着她就算了,她跟朵富贵花似的,高贵地往那一坐,就算仪态差了点,人家也会觉得,啧,挺好看的一个小姑娘,怎么有点傻。

可看到我就不同了,别人可能以为我是被家暴后的小媳妇。

我拒绝这样的对比,所以我很无情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并给了她一个“再笑就撕票”的表情。大约是基于我们俩的情谊,她识相地闭上了嘴,捏过我的下巴,左看看又看看,半晌表情变得愤愤不平,来了一句:“你爹下手真狠,他有病吧!”

这句话特别神奇,一下就召唤出了两个我见了都想躲的人。

关月这个祖宗还什么都不知道,叽叽喳喳地帮我骂着我爹,可一个回身,就被关夏按住脑袋,硬生生坐了回去。

“大老远就听见你在这叽叽喳喳!”关夏白了她一眼,顺便神色不悦地瞥了瞥我。知道此时不是他对手的我恨不得躲起来。于是,我站起来装作一副内急的样子。可我忘了前有狼后有虎,跟着关夏进来的乔诺一手把我拽了回来。

我没站稳,差点撞到他怀里。

说来也奇怪,我另外半张脸也跟着红了。

“你这脸怎么回事?”乔诺在我身边坐下,手捧着我的侧脸,凑得很近地看。关月瞬间发出一声很欠揍的“噫”。

我忙推开了乔诺,往后缩了缩:“别看了,我没洗脸有眼屎。”

乔诺眉毛拧得要打架,那张习惯似笑非笑的脸也全无笑意,冷得让我有点害怕。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僵,他阴沉着脸不说话,也没人敢说话。关月嘬着吸管,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

关夏扬着下巴,像只傲慢的公鸡。难为他了,看见我狼狈的模样却不能怼我这件事对他来说一定很难熬。

乔诺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鬼知道他给谁打电话,我只知道我整个人是懵的,但懵了一会儿我的小心机又钻了上来,这不正是装可怜的时候吗?

然而,就在我盘算等会儿怎么装可怜把苏远对我的恶行和盘托出的时候,我听见乔诺对着电话说了声:“苏伯父。”

苏……伯父。

苏远?

我和关月、关夏三个人默契地同时瞪大眼睛,乔诺在我们的注目礼下,松了松领口,然后用一种特别沉稳又有力度的语气说,“给您打电话,只想告诉您一件事。”

“如果你再对苏静安使用暴力,乔氏集团将立马中断和贵公司的一切商业合作。”

说完,他没有任何犹豫地挂断电话。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间隙,他站起身,问关月:“你家有冷敷的东西吧。”

“有有有。”关月狂点头。

乔诺“嗯”了一声,直接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我就这样,跟着这三个人,来到关月的公寓。

关月的公寓是关夏租的,本市最贵的地段,看夜景最合适的楼层。两室一厅,上等装修,没事的时候,关夏会过来住几日,而更多的时候,是我赖在这里不走。

我当然不能让关夏知道我经常在这儿,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装出一副并不常来的样子,甚至还做作地发出感叹:“哇,关月,你家又装修了吗,怎么感觉跟之前不一样了!”

喝着水的关月不理我,倒是关夏给了我一个白眼,说:“你别装了!”我尴尬地咳嗽两声,一旁的乔诺漾起浅浅的笑意,托起我的胳膊,说:“跟我来。”

原来他早就从冰箱里拿出了冰块,又在关月家卫生间的柜子里,找到一条新的毛巾,把冰块裹进去,碾了碾,然后轻轻地贴在了我红肿的脸上。

他像个专注又温柔的医生,而我则像个五岁的小学生,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看着他。此时的他与我面对面,大概只有十几厘米的距离。我的另一半脸火速地烧了起来,但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所以我深呼吸,用说话来缓解我的紧张情绪。

“你不怪我吗?”

垂着眼帘的他忽然抬眼看我,说实话,我很怕他这样看人,特别是看我。那股紧张感又细细密密地爬上来,我发誓他再这么看下去,我就推开他逃走。

不过还好,在我实施行动之前,他就收回了动作,在我对面一米的距离跟我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我只想听你愿意告诉我的那部分。”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完全不在乎一样。

他的确是不在乎的,他又不喜欢我。

想到这儿,胸口蓦地有种说不出来的闷。我低着头,萎靡不振地看着大理石地板。

“静安,我从来不喜欢强求别人,包括喜欢。”他放好毛巾和冰块,整理着袖子,对我说,他的目光如流水,静静地流进我的心田。

他是那么聪慧,聪慧到我动用所有歪门邪道的心思,都无法欺骗的地步。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关家这对兄妹都是一副内心八卦无处安放还要装出一脸淡定的神情。关月机灵,什么都不问,关夏想说什么,却被乔诺抢了先。

“我们先走,今天静安就住在这儿吧。”他转过头对关月说。关月点了点头,起身要送他们。而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傻子都知道,乔诺有点儿不开心。

可我不敢想他这样的不开心,是不是因为我。

“废话,当然是因为你!你看不出来他今天一天不爽都是因为你吗?”送走他们后,关月趴在沙发上一边看时尚杂志一边吃着榴梿开始训我。

“你说你,怎么骗他不好,偏偏他在你家的时候,你撒谎你在家里休息,我真是服了你了!”她恨恨地摇头,“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一个骗了乔诺以后还有好果子吃的人!”

我被她夸张的面部表情吓着了:“那我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啊!”她瞥了我一眼,“做他女朋友呗!”

“啊?”我吓得差点从沙发上滑下来。

“啊什么啊,这不正是你要的吗?”她从鼻子里哼了两声,“哎,我都吃醋了,我那么优秀的表哥,居然真的让你没两下就搞定了!”

我真的很想把枕头扔在她头上,什么叫“居然真的”,我那么配不上他吗?

关月看出了我的不服,把榴梿放在桌上,撸起袖子给我说理:“哎,你别不服,从小到大追我表哥的千金小姐太多了,没一个像你这么偷懒的,见他时脸上连个粉都不涂,还让他这么记挂。你是有张不错的脸,可你也不是天仙,但我表哥是啊,他就是神仙!”她摊着手,一副骄傲的模样。

朝她翻了个白眼,我叹了口气,躺倒在沙发上:“你可别这么说,别给我希望啊!”

“放心吧,没给你希望,乔诺这么多年跟个活菩萨似的清心寡欲,没对谁这么在意过,现在好歹知道他不是同志,作为他的表妹,我也放心了。”她心满意足地咂咂嘴,还想说什么,门铃就在这时响了。

我和她都以为是乔诺他们落了东西,可一开门,却吓了一跳。

艾晴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跑来这里了。

开门与她面对面的关月身子明显一僵。穿着无袖背心,破洞牛仔裤的艾晴绕开身形消瘦的关月直接钻到我面前,一脸得意地冲着我笑。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和关月异口同声。

“妈妈告诉我的啊!”她一脸无辜,极其自来熟地坐在了沙发上。我气得从沙发上弹起来,特别想撸起袖子给她一耳光。她在我妈那儿怎么胡作非为我都无所谓,但居然敢来关月这里,那下次她是不是直接要冲到苏远那里告我一状?

“哎哎哎,你别急啊,我可不是要来你地盘撒野的!”

这个人精看出我一副要发飙的样子,赶忙嬉皮笑脸地翻包,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张卡片,放在了桌上:“喏。”

我把冰冷的目光移向她:“你过生日关我屁事。”

似乎预料到了我的反应,她一下子笑得特别开心:“姐妹嘛,别这样!反正周日回来聚聚也好呀,妈妈也很想你嘛!”

“哦,对了!”她转过头去看还是一脸惊愕的关月,“小姐姐,你也一起来呀,带着你的朋友们,多热闹热闹嘛!”

这声小姐姐像个巴掌似的一下就把关月打醒了,她扬起眉毛就冲过来把桌上的卡片扔到了垃圾桶里,“谁是你小姐姐,见谁都叫姐姐!这里是我家,我不欢迎你,请你出去!”

关月是个纸老虎,她最拿手的就是窝里横。

看起来风风火火、雷厉风行,但是一遇到事比谁都怂。

这么多年来,在外面遇到的一些事,大多也是由我出面摆平。但像这次这样,我还没开口,她就开始下逐客令,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一连串的举动让艾晴的脸色有点不好。我不知道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没想到会被这样打脸。

“你走吧,以后也别随便来别人家找我,这样很不礼貌。”我靠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记住,我不是你姐姐,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可能是。”

“苏静安,你有必要这么狠吗?”她咬牙切齿地问。

“不是我狠不狠,而是——不该是你的世界,你就不要硬闯。”

“苏静安,你了不起,你行,我倒要看看你神气到什么时候!”她用那种看仇人的眼神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拎起包,朝门外绝尘而去,临走还不忘狠狠地砸了一下门。

关月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暴脾气就起来了,骂骂咧咧地跑去关门。我有气无力地坐回沙发上。

这么多年,我以为我能忘记艾晴对我的影响,但我现在才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

很多年前,当我第一眼见到艾晴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一朵覆盖在我人生中,代表着灾难的乌云。她和她的父亲,第一天来到我的家,林芳做了很多平时不会做的菜——她显得特别高兴,甚至唱起了歌,完全一副陷入爱情中的小女人模样。当天晚上,就让他们住了进来。艾晴和我挤在一张**,我很不开心,但我知道我不能表现出来。而第二天当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发现她把我的小猪储蓄罐打碎了,把里面的硬币都拿去花了。

我哭了一晚上,那些钱是我辛辛苦苦攒的,为了去买本喜欢了很久的散文集。

她咬着用那些钱买来的棒棒糖,手里掐着零食,坐在**看我哭。林芳开始还是安慰我的,后来见我哭个不停,就懒得理我,跑去和艾和亲热。而最让我心寒的是,她居然跟艾和说,这孩子就是死心眼,你别放在心上。

从那以后,我和艾晴之前的矛盾从来就没有断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我默不作声地忍耐,而她则变本加厉地破坏我的生活。比如,明明是她带同学回来玩,打翻了家里唯一一套还算值钱的高脚杯,她却把那些碎片偷偷藏在我的床底下。林芳找到后,不管前因后果,认定了这件事是我做的。而艾晴在一旁装好人,还像朵白莲花似的为我求情。

比如,有次我借来班上学习好的同学的笔记抄写,趁我洗澡的时候,艾晴在笔记的扉页上,写了很多辱骂的脏话,还画了一些极其丑陋的涂鸦,而我对此全然不知。我把笔记本还回去后,那位同学看到了,她大发雷霆,从此再也没有搭理我。

再比如,她因为要参加一个同学的聚会,但她没有好看的衣裳,艾和也没钱给她买,她便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她央求林芳,希望她可以把我那件还算值钱的白色连衣裙借给她去穿。我拒绝了,因为那条连衣裙是关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不允许艾晴玷污它。可我不同意又有什么用呢,这两个人里应外合,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拿走了它。当它重新回到我的衣柜里的时候,裙身已经沾染上各式各样肮脏的污渍。我哭着洗了一整个晚上,都没有洗干净。

这样的事情像是空气里翻涌不尽的尘埃一样,数也数不过来。我也开始明白,既然不再是温室里的小花朵,就要变成荒漠里的食人花。

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忍过艾晴。她对我做什么,我便会一比一地还回去。

最严重的时候,我和艾晴还会打起来。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董铭阳。在董铭阳的照顾下,艾晴才收敛了她的行为,没敢明着跟我兴风作浪。我想我很多为人处事的心机,大多都来自于艾晴的“悉心教导”。艾晴知道我不会再懦弱忍让,便开始装乖,讨林芳的欢心,利用林芳对她的关爱,来刺激我。

我总以为,不管怎样,我都是林芳的亲生女儿,所以她去争宠,我也不放在心上。

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只有我是多余的。毕竟林芳,这几年从未想起过我的生日。可她为了艾晴,办了生日宴。很多事情,我不去在意,并非真的不在意,而是没有一个对比。一旦有了对比,那些曾经信誓旦旦的自以为是,便会瞬间土崩瓦解。

“静安,你哭了啊?你哭什么啊,那个烦人精不是都被赶走了吗!”关月急得**纸,往我脸上糊。我这才知道我又哭了。

“没事没事,你别急,我没事!”我忙摆手,不想让她看到如此脆弱的我。

我也挺恨这样的自己,动不动就哭,成什么样子,明明我可是在黑暗里摸爬滚打过的人。关月太了解我,叹了口气,把抽纸一丢,揽着我的肩膀:“这些事儿你没必要在意,你妈不在乎你,可自有人在乎你啊!而且说实话,你妈不在乎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就是觉得,是不是她离开了我,过得更好。”我苦笑,“也许我就是个累赘,因为我,我妈被赶出来,而没了我,她有了爱情,有了新的家。”

“从一开始我就是那个最多余的人,我知道苏远一直想要儿子,所以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他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可我还有我妈,可现在,我明白,我妈也并不在乎我。”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活着好辛苦啊,根本没在乎自己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活着呢?”

“苏静安,你别说了!”关月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我的眼泪真的刹不住车了,像一场猝不及防的雨。我们两个像是两只小蘑菇,紧紧地挨在一起,像小时候无数个春夏秋冬一样,她被爸爸罚了我会抱着她陪她一起哭,我被苏远打了她也会安慰我陪着我一起释放情绪。

“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再难过也是没用的,我不是文科生,我不会说那些文绉绉安慰你的话,我只想告诉你,不管这个世界变成怎么样,我关月都会站在你这边,都会陪着你,关心你,保护你!”

“有我这种朋友,你还有什么值得哭的!”

听她这番义薄云天、梁山好汉般的话,我没忍住破涕为笑。关月总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能把我从崩溃边缘拉回来。很庆幸,这一路上能有她。因为有她,也让我这一路跌跌撞撞走来的人生,并不至于摔得那么惨。

曾经我不止一次地想,大概她就是我的前世情人吧,不愿意和我分开,这辈子才选择做的我姐妹。

能愿意做我这种人的姐妹,她该有多美好。

毕竟她不知道她抱着的这个姑娘,早已被岁月换了面庞。

“好,我不哭了,有你陪着我,我怎么都开心。”我揉了揉她的头,让这一切糟糕的情绪随着我们的相视而笑渐渐消失。

不管怎样,生活都要继续,不是吗?

(二)

后来的几天,我都老实地待在关月这儿。

听关月说,是乔诺特意嘱咐的,他怕苏远再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举动。我也并没有和苏远联系。本来就感情淡漠生疏,又何必装模作样。这样也挺好,彼此互不打扰。

周末的时候,我托关月的口,把乔诺和关夏都叫过来吃饭,而我则为他们亲自下厨。其实我做饭的本事不亚于董铭阳,毕竟在棚户居民区生活的这几年,我都要掌勺伺候艾和父女。关夏知道我还会做饭,冷嘲热讽了好一会儿,直到乔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闭嘴。关月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在客厅吃零食打游戏,只有乔诺来到厨房,不介意油烟味,诚意十足地说帮忙。

我欣然同意,可同意之后我又很后悔,他这个大少爷比起关月的笨拙厨艺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在他第五次弄混我的菜后,我十分不满地把他推出厨房。他的表情稍稍带了点尴尬和委屈,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勉为其难地答应离开,并叮嘱我,做菜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他一走,我突然止不住地有点想笑。

看来他应该不生气了,不生气就好,我最不会哄人了。

菜很快便弄好了,关夏知道五菜一汤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时候,下巴都要掉下来,居然忘记讽刺。关月只顾着大快朵颐,夸赞的话根本不舍得给我。只有乔诺松了松领口,神色有点异样地问:“静安,你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时间内准备好一桌饭菜的?”

“哦,熟能生巧啊!”我笑呵呵地说着,摘下围裙,给他添了一大碗饭。

“伯父还让你做这些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关夏和关月的动作都跟着慢了下来。

“不是,不是,是我总让她做饭给我吃!”关月赶紧打圆场,我也跟着点头,“对,关月这个馋虫总要我做东西给她吃。”

乔诺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们俩,然后才笑了笑。

“那就好。”他看着我,声音淡淡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乔诺的关系,关夏没有那么明目张胆地找我麻烦,甚至在饭后还主动帮忙收拾。看着这三个平日自持矜贵的小年轻在厨房忙着刷碗洗筷子,我居然觉得好笑,有生之年居然能见到这一幕。

看着窗外洒进落地窗的阳光,我突然就觉得,生活原来也可以很美好。有几个可以一起聊天吃饭的人,有一个可以抱着你、陪你哭的姐妹以及一个会因为你做饭太过熟练而心事重重的他。

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乔诺的背影,我的心一下就慌了起来。

不行不行,做人不能太矫情。

我一边在心里嘀咕着,一边移开视线,恰巧手机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在看到号码的瞬间,我就有不好的预感。那个号码并不是苏远的,却是苏远的秘书。

乔诺擦干手,从厨房出来,见到我一脸愁云惨淡的表情,便问我怎么了。

我苦笑着看他,突然觉得苏远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半小时后,我们四个人来到市中心最大的医院,来探望苏远。

苏远的秘书告诉我,苏远在开会回来的路上,被来路不明的人袭击,负伤进了医院。

身为苏远的女儿,我当然应该第一时间出现在医院。本来乔诺和关夏不应该来的,可他们见我神色不对,也还是跟来了。

见到苏远的时候,他已经躺在病**,包扎好伤口了。一旁的陈佩自打见到我进来,就没有好眼色,我知道她气什么,毕竟乔诺因为我,警告了苏远。

“你回去吧,这边不需要你。”苏远见我和陈佩两个人眼神针锋相对的,再这样下去总归不好,他并不想让乔诺和关家两个孩子看笑话。

“好吧,那我先回去,你照顾好你自己啊!”陈佩千叮咛万嘱咐,嗲里嗲气的样子让我不忍直视。离开的时候,陈佩故意从我身边走过,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而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在心底翻了个大白眼。

陈佩走后,苏远最先打招呼的人自然是乔诺。他一脸喜笑颜开,谄媚的样子我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几次。乔诺也是给足了他面子,礼貌周全地喊他伯父。两个人寒暄着。我冷着脸,随便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关月在旁边拉着我的手,因为她知道我现在就是在压着自己的情绪。

谁都知道,他打电话给我,不过是想让我把乔诺带来。

虽然事实就这样,但我还是受不了他那骨子里贱兮兮的模样,那种感觉就像,你想低人一等,却非要把我的自尊拿走做陪葬。特别是在关夏用那种嘲讽的表情看了我之后,这种压抑的愤怒,就更加强烈。

深呼吸了三次,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站起来,走到苏远面前,面带微笑:“爸,你也累了,该休息了,乔诺他们还有事,让他们先走,我来照顾你。”

苏远一愣,然后尴尬地一笑,忙点头:“对对对,伯父忘了你们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改天来家里吃饭!”

乔诺笑着点头,回头与关夏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而关月也知道这是我的家里事,既然苏远没出什么大事,她不好在这儿继续留下去。于是她决定和他们一起走。临走前,乔诺拍了拍我的头,给了我个安慰的眼神。我知道他看透了我糟糕的情绪,希望我稳一稳。我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点头。

他们走后,偌大的病房顿时空了许多,只剩下我和苏远。

我转过身,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

时间仿佛又回到之前他把巴掌生猛地挥到我脸上的一刻,我跟他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因为这几天的不见而平息。或许这根本不是我和他几天前的矛盾,而是和他这么多来一直暗涌着的,我和他都装作视而不见的怨怼。

我恨他为什么他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却不爱我,甚至把我丢弃。

他恨我为什么不是个男孩,为什么对他一点用处都没有。

“说吧,你下次还想用什么花招?缺胳膊少腿儿?还是变成植物人?”我双手插袋,嚣张地在他面前踱步。反正我都是这副模样了,何必再伪装。

“苏静安,我现在没心思和你怄气,你给我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他眼里的嫌恶不是一丝半点,拿出那种大老板的架子驱赶我。他越这样我越是觉得有意思,甚至搬了个凳子坐在他面前。

“别啊,我可是你唯一的骨肉,我还担心你呢。”

“我没你这样的女儿!居然敢让乔诺拿公司合作来要挟我?!”他气得青筋暴突。

“这是你自找的,你让我去接近他,就要做好反被要挟的准备!我告诉你,你不要太过分,这种把戏一次两次可以,你要知道,事不过三!”我把声音提高一个度,他气得开始咳嗽。我冷眼旁观,没有丝毫动容。这个外表看来气度不凡的男人,成功的企业家,在我眼里,狗屁都不是,他带我来到这个世界,却把我扔进黑暗里见不得光。

“苏静安,行,有本事看看咱们俩谁笑到最后,”他在阴沉的表情里挤出一个笑,“你大可自由自在完全不考虑我,但你别忘了你妈,我玩不过你身后的乔诺,我还玩不过她吗?”

“我要是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

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的认识过他。

一个男人,居然用自己结发过的妻子威胁自己的亲生女儿,他还是人吗?

我终究还是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摇头,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失望都挥之而去。

他冷着脸看我的反应,而我一点反应也不想给他了,毕竟,和一个没意义的人较着没意义的劲儿,本身就是一件特别没意义的事。

岁月还长,那我们,就走着瞧。

我在心里如是对他说。

(三)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也没有去林芳那里。

关月发信息给我,我也没有看。一个人在江岸边游**了很久,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落脚之处。心底那些抑郁糟糕的情绪像是一层层纷乱的丝线一样把我缠住,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直到夜色变深,天气转冷,我才想到,还有学校这个落脚之处。

事实上我很少在宿舍住,但宿舍的那群姐妹也没有因此就孤立我,每次我回来,她们都会很欢迎。

也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宿舍这个地方,也是唯一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小小世界。

我并不是一个认床的人,可回学校宿舍住的这一晚,我睡得很好。

仿佛所有纷纷扰扰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和其他人一样为了学习而来到这里的女大学生。

似乎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以至于第二天睁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如果再磨蹭一会儿,太阳肯定都下山了。

我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开了手机,却发现了好多个关月的未接来电。怕她有什么急事,我当即回拨了回去。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电话接通后,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亲爱的,我出事儿了!”

我惊得从**弹起来,顾不上洗脸刷牙,随便套上衣服,拔腿就往外冲。

说句矫情话,这辈子,除了我妈,她是唯一一个让我听到“我出事了”这四个字会吓得腿软的人。

得知她现在在学校医务室,我立马飞奔了过去。一路上我甚至还脑补了各种琼瑶戏一般的桥段,眼泪都快被自己做作的煽情给飚出来了。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当我风风火火地冲进医务室,看见的却是把腿搭在椅子上,悠闲地吃着香蕉的关月。

我劫后余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冲过去狠狠地给了她一记栗暴。她疼得龇牙咧嘴,嚷嚷着“亲爱的,你怎么这么对我”。

“我怎么对你?你都快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怎么了呢,你怎么弄的啊,白天不是好好的吗?”我坐下来想看看她的伤处,却发现只是膝盖擦破了皮。

“问题不在伤,在于心灵!”她一本正经地捂住胸口,“吓得我半条命都没了!”

“一进门就听见你叽叽喳喳!”关夏就在这时拎着药走了进来,放在关月旁边,“你们俩凑在一起,比广播都热闹!”

关夏一来,我就不自觉地把嘴巴闭上,可关月欢乐了起来,一个劲儿拽着关夏,问:“要到没,要到没?”

“要到什么?”我忍不住问。

“联系方式呀!”关月笑得花枝乱颤,凑过来跟我比画,“我和宿舍一个女生出去买东西的时候,被一伙跟人打架的女生给牵连了,我一时情急就和她们吵起来了,那群女混混太能打架,我哪儿打得过人家啊,就在这关键时刻——一个大帅哥出现了!”

“大帅哥?”我无语地望着她。她的眼光我又不是不知道,毕竟当年校草追她,她还觉得人家丑。

“哎,这次是真的帅啊,特帅,然后他就把这些事摆平了,还把我送医务室。”她春风满面地描述着,我和关夏一同无奈地摇头。

“关夏替我把他送出去的,还帮我要了联系方式!”关月眨巴着眼睛向关夏求证,关夏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可奈何地应着:“要了要了,等会给你!”

说完,他给关月倒了杯水,然后把药递到她面前让她喝掉,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关月的伤口并不小,突然又开始心疼。要是我在她身边,别人碰都碰不到她。

“怎么那群人打架能牵连到你呢?”我忍不住纳闷,关夏看了我一眼,表示我问到点子上了。

“我怀疑有人故意的,”关夏说着,不忘给了我一个白眼,“而且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我吃惊地指着自己的脸。

“你就是个麻烦,你那个妹妹也是麻烦!”关夏拿出怼我的架势,语气也很重。

我还没能明白关夏话里的意思,只觉得这个人又开始无故地数落我,心里委屈。

眼看我俩要撸起袖子打起来,关月马上喊停。

“你俩有人性没有,我才不在乎谁设计我呢,我现在只在乎那个帅哥!”关月冲关夏喊,然后回头兴冲冲地拽我,“他辍学了,现在也没有正式工作,我想着让他去我家公司上班!”

“你疯了吧你!”我和关夏异口同声。

很多时候我都佩服我和关夏的默契,因为关月让我们俩暴躁的点简直一模一样。

“怎么了啊,他看起来人很正派的,关夏见过,真的,浓眉大眼的,义气得了不得!”关月越说越来劲,“反正咱们公司不也是正缺人手吗,你就看着给安排一个,当个司机也成啊!”

“人家愿意吗?”关夏苦口婆心地劝阻。

“肯定啊,我这个大美女主动邀请,他怎么会不愿意!”关月开始撒娇,拽着关夏的胳膊摇啊摇。

我耸了耸肩,看着这个活宝,心里不禁感叹关夏太要面子,这个妹控根本拗不过关月,还硬撑面子,真是浪费生命。

我就从来不做浪费生命的事。

转过头,看着夕阳一点点向地平线移去,晚风吹进来,窗帘跟着微微摇曳,下课的学子们结伴向校外走去,男生女生叽叽喳喳高兴地说个不停。骑自行车的人会一边按着铃铛一般喊借过借过,篮球场上还有挥汗如雨的少年们。

生活按照自己装点的模样进行着,一切都是那么的宁静美好。

看着这一切,就连苏远带给我的烦躁不安都消磨了许多。

抬起双臂,我伸了一个懒腰。

如果日子都这样进行下去,也是不错的。

有事做,有人陪。

起码,我是心满意足的。

可我太过愚钝,根本不知道命运伸出手蒙住了我的双眼,让我看不清未来的路和轨迹,以至于我总会轻易地跌倒,迷失了方向。

老天永远只会给你一张答卷,却不给你答案。

就像我根本想不到,把关月迷得神魂颠倒的那个男生,与我竟有那样千丝万缕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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