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王龙结婚的日子。清早,**支着的帐子里还黑乎乎的,他睁开眼睛,想不出这天和往日有什么不同。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年迈的父亲的微弱咳嗽声。他父亲的房间在堂屋的另一头,与他的房间对着。每天早晨,他首先听到的便是父亲的咳嗽声。王龙常常躺在**听着他父亲咳嗽,直到听见父亲的房门吱的一声打开,咳嗽声渐渐近了,他才起床。
但这天早晨他不再等了。他一跃而起,把**的帐子推到一边。这是个朦胧、天色微红的黎明,风吹动着窗户上一块撕破口的窗纸,透过小小的方孔,露出一片发亮的铜色天空。他走到那个窗孔附近,把窗纸撕了下来。“春天来了,我不需要这纸了。”他低声说。
他羞于大声说在这个日子他希望房子显得整洁一些。那个窗孔并不很大,但他硬是把手伸了出去,感觉一下外面的空气。一阵柔和的微风从东方徐徐吹来,湿漉漉的。这是个好兆头。田里的庄稼正需要雨水。这天不会有雨,但如果这样的风继续吹下去,几天内便会下雨。下雨可是件好事。昨天他对父亲说,如果烈日暴晒、久晴不雨,小麦就不会灌浆了。现在,仿佛苍天选好了这天来向他祝贺。大地就要结果实了。
他匆匆走到堂屋,边走边把他蓝色的外裤穿好,蓝色的布腰带系紧在腰间。他光着上身,一直等到他把洗澡用的热水烧好。他走进倚着住屋的一间耳房,这是他们的厨房。里面黑黢黢的,一头牛摇动着它的脑袋,从门后边低声地招呼着他。厨房和住屋一样用土坯盖成,土坯是用从他们自己田里挖的土做的,房顶上盖着自家生产的麦秸。他祖父年轻时用自己田里的泥土垒了一个灶,由于多年做饭使用,现在已烧得又硬又黑。在这个灶的上面,放着一口又深又圆的铁锅。
王龙用瓢从旁边的瓦罐里往锅里添了半锅水。水是珍贵的,他舀水时非常小心。然后,他犹豫了一下,突然把瓦罐提起,一下子把水全倒在锅里。这天他要把整个身子都洗洗。从他还是个在母亲膝上的小孩时起,谁都没有看见过他的整个身子。今天有人要看见,他要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绕锅台走过去,从厨房的墙角拣了一把放在那里的干草和树叶,细心地放到灶口里面,不让一片树叶露在外边。然后,他用一只旧火镰打着火种,塞进干草,火苗便蹿了上来。
这是他必须烧火的最后一个早晨。自从六年前他母亲死后,每天早晨他都要烧火。他烧火,煮开水,把水倒进碗里端到他父亲的房间。他父亲坐在床边,一边咳嗽一边在地上摸着穿他的鞋子。六年来,每天早晨,这位老人都等着他儿子把开水端来减轻他的晨咳。现在父亲和儿子都可以歇下来了。有个女人就要进门了。王龙再也不用无论冬夏都一大早起来烧火了。他可以躺在**等着,也会有开水送到他面前,而且,如果年成好,开水里还会放些茶叶。每隔几年总会有个好年成的。
而且,如果那女人累了,还会有她的孩子们烧火,她会为王龙生养很多的孩子。王龙停下来,呆呆地想着孩子们在三间屋里跑进跑出。自从他母亲死后,三间屋子对他们来说总显得太多,有一半空****的。他们一直不得不抵制人口多的亲戚——他的叔叔,因为叔叔有一大群孩子,常对他们说:“现在两个单身汉哪能需要这么多屋子?父子俩不能睡在一起?年轻人身上的热气会使老人的咳嗽好些的。”
但他父亲总是回答说:“我的床给我的孙子留着。他会在我老了时暖暖我的骨头。”
现在就要有孙子了,而且会有重孙!他们要在堂屋里靠墙放上床。整个房子里都得放床。王龙想着半空的房子里放上床的时候,灶里的火灭了,锅里的水也凉了下来。这时老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上披着衣服。他边咳边吐,喘着说:“怎么还不把开水拿来暖暖我的肺呢?”王龙望望他,收回心,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柴草湿了?”他从灶后说,“潮气太大……”
老人不断地咳嗽,一直等到水开了才停下来。王龙把一些开水舀到碗里,然后,过了一会儿,他打开放在灶台边上一只发亮的小罐子,从里面拿出十来片卷曲的干叶子,撒在开水上面。老人贪婪地睁大眼睛,但立刻开始抱怨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浪费呢?喝茶叶好比吃银子呀。”
“今天是娶亲的日子,”王龙笑了笑答道,“喝吧,喝了会舒服一些。”
老人用干瘪结节的手指抓着碗,咕咕哝哝有些抱怨。他看着卷曲的茶叶在水面上展开,舍不得喝下这贵重的东西。
“水要凉了。”王龙说。
“对对。”老人慌忙说,然后大口大口地喝起热茶。他像一个小孩子抓住了吃的东西,变得跟动物一样高兴。但他并没有把什么都忘了,他看见王龙正毫不顾惜地把水从锅里舀到一只深深的木澡盆里。他抬起头,严厉地看着他的儿子。
“这么多水足可以把谷子浇熟。”他突然说。
王龙继续舀水,一直舀完都没有回答。“喂,说你呢!”他父亲大声吼道。
“过了年我还没有洗过一次身子。”王龙低声说。
他不好意思对他父亲说,他想让女人看到他的身子是干净的。他匆匆忙忙走出去,把澡盆端到自己屋里。门挂在翘曲了的门框上,松得关不严实。老人跟着走进堂屋,把嘴对着门缝大声地喊叫:“要是我们刚有女人就这样可不是好事,早晨开水里放茶叶,还这样洗澡!”
“就这么一天。”王龙大声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洗完后我会把水倒到地里,不是全都利用了。”
老人听了这话便不再作声。于是王龙解开腰带,脱掉了衣服。墙上的窗户外射进一道方形的光束,在光亮里,王龙把一小块布泡进冒着热气的水里,使劲儿擦洗起他那瘦长的褐色身子。尽管他觉得天气暖和,但身子湿了后就有些冷了,因此他加快了速度,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撩水,直到他浑身都冒起淡淡的热气。然后,他走近原先他母亲用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套新的蓝布衣服。这天他不穿冬棉衣也许有点冷,但他突然觉得不能把这些衣服穿到他刚刚洗干净的身上。他的棉衣表面又破又脏,棉絮从破洞里露出来,又黑又潮。他不想让这个女人第一次见他,他就穿着露棉絮的衣服。以后她一定要洗衣补衣,但不能第一天就这样。
他在蓝布衣服外面罩上一件用同样的布料做的长衫——他唯一的一件长衫,只在过节时穿,一年也只穿十来天的时间。随后,他很快地用手指解开垂在背后的辫子,从破桌的小抽屉里拿出一把木梳,开始梳理他的头发。
他父亲又走近他的房间,把嘴对着门缝。
“难道今天我不吃饭了?”他抱怨说,“到我这个年纪,身子骨在早晨都是虚的,非吃些东西不行。”
“我这就去做。”王龙说,迅速把辫子编得整整齐齐,而且在发辫中间编进一条带穗的丝绳。
随后他脱掉长衫,把辫子盘在头上,端着盛水的澡盆走了出去。他差不多把早饭给忘了。他一般都拌玉米面粥给他父亲。而他自己是吃不到玉米面粥的。他摇动着身子把澡盆端到门口,把水倒进离家最近的地里。这时他想起为了洗澡他已经把锅里的水用光,他还得重新生火。于是一股对他父亲的火气从他心里生起。
“这老头子就知道吃饭喝水。”他对着灶口低声说,但他也没有大声说什么。这是他必须为老人做饭的最后一个早晨。他从门旁边的井里打了一桶水,往锅里舀了很少一些。不一会儿,水就开了,他在里面拌了玉米面,然后端给老人。
“今晚我们吃米饭,爹。”他说,“喏,玉米粥在这里。”
“筐里只剩一点米了。”老人说,一边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用筷子搅着稠糊糊的黄粥。
“那我们在清明节就少吃一些。”王龙说。但老人没有听见。他正在呼噜呼噜地端着碗喝粥。
然后王龙走进自己的房间,又穿上他的蓝布长衫,放下盘着的辫子。他用手摸摸剃过的头,又摸了摸脸。也许最好再剃一剃?太阳几乎还没有升起。他可以穿过有剃头匠的那条街,先剃个头再到那女人等他的那家。如果他的钱够的话,他会这么做的。
他从腰带上取下一个用灰布做的油腻的小荷包,数了数里面装的钱。里面有六个银圆和两把铜板。他还没有告诉父亲,这天晚上他已经请了一些朋友来吃饭。他请了他的堂弟,也就是他叔叔的儿子,为了他父亲的面子还请了他叔叔,另外还请了三个住在同村的邻居。他打算这天早上从城里带回点肉、一条塘鱼和一把果仁。他甚至也许买些南方产的竹笋和牛肉,用来和自己菜园里种的蔬菜做在一起,但这只有在买了豆油和酱之后还有余钱时才行。如果他剃了头,也许就买不成牛肉了。然而,他宁愿剃头,他突然拿定了主意。
他没有告诉老人,一清早就出去了。虽然天还是暗红色的,可太阳正爬到天边的云端,照得生长的麦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王龙毕竟是农民,他一时感到高兴,弯下腰察看刚抽出的麦穗。麦穗还空着,等着下雨。他嗅嗅空气,不安地望着天空。雨在那边,隐藏在云际,浓重地压在风上面。他要买一束香,烧给小庙里的土地爷。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会这么做的。
他沿着田间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不远的地方矗立着灰色的城墙。在他就要穿过的城门里边,坐落着黄家的大院,那个女人从小便是黄家的使唤丫头。有人说,“娶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还不如打光棍儿呢”。可是当他对父亲说“我真的永远不会有女人吗?”时,父亲回答道:“在这么个苦日子里,人家娶亲花费那么多,个个女人没过门就要金戒指、绸衣裳,穷人家只能讨使唤丫头。”
当时他父亲起身到黄家去,询问有没有要嫁出来的丫头。
“丫头不必太年轻,也用不着好看。”他说。
王龙曾因她准不会好看而闷闷不乐。有个好看的老婆可是件大事,别的男人都会祝贺他的。他父亲看到他那不高兴的脸色,对他喊道:“我们要好看女人干什么?我们要的女人得会管家,会养孩子,还得会在田里干活,一个好看的女人会做这些事吗?她会总想着穿什么样的衣裳来配她的脸蛋儿!在我们家那可不行。我们是庄稼人。再说,谁听说过有钱人家的漂亮丫头会是个黄花闺女?那些少爷早把她玩够了。你想想看,一个漂亮女人会觉得你这庄稼人的手同阔少爷柔软的手一样舒服?你那晒黑的脸与玩她的那些人的金黄色皮肤一样漂亮?”
王龙知道他父亲说的是对的。然而在回答之前,他还是要争一下。于是他强硬地说道:“无论如何,我不要一个麻子脸或豁嘴唇的女人。”
“我们会看看要娶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他父亲答应说。
其实,那个女人既不是麻子脸,也不是豁嘴唇。但他就知道这么多,对其他的一无所知。他和父亲买了两只镀金的银戒指和一副银耳环,父亲把这些东西拿给了那个女人的主人,作为定亲的信物。除了这点,对于将要嫁给他的那个女人,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天他可以去把她接来。
他走进阴森灰暗的城门。附近挑水的人挑着大大的水桶,整天进进出出,水从桶里溅出,洒在石头路上。在厚厚的砖土城墙下面,城门洞里总是湿漉漉的,甚至夏天也非常阴凉。所以卖瓜的人常常把瓜果摆在石头上,让切开的瓜果吸收潮湿的凉气。因为季节尚早,还没有卖瓜的,但有些盛着又小又硬的青桃的篮子摆在两边,卖桃子的高声喊叫:“春天的第一批鲜桃!第一批鲜桃!买桃呀,吃了这桃,肚子里冬天积下的毒气就没啦!”王龙自言自语说:“要是她喜欢青桃,回来时我就给她买一些。”他无法想象他回来走过城门时,有个女人会走在他后面。
他在城门里边向右转,不一会儿就到了“剃头街”。在他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人这样早进城,只有一些头天晚上挑了蔬菜进城的农民,他们想在早市上把菜卖掉,然后赶回去干地里的活。他们曾颤颤抖抖畏缩着睡在菜筐旁边,现在,他们脚边的菜筐已经空了。王龙躲着他们,唯恐有人认出他来,因为他不想让人在这个日子开他的玩笑。整条街上,一长串剃头匠站在他们的剃头挑子后面,王龙走到最远处的一个,坐在凳子上,招呼正在和邻人聊天的剃头师傅。剃头师傅立刻转过来,很快从他木炭盆上的壶里往铜脸盆里倒上热水。
“全剃吗?”他用一种行家的语气问。
“剃头刮脸。”王龙回答。
“修不修耳朵和鼻眼?”剃头师傅问。
“那要加多少钱?”王龙小心地问。
“四个钱。”剃头师傅说,开始在热水里投洗一块黑布手巾。
“我给你两个吧。”王龙说。
“那就修一个耳朵和一个鼻眼,”剃头师傅立刻答道,“你想修哪一边的呢?”他一边说一边向旁边的剃头匠做了个鬼脸,那个剃头匠禁不住大笑起来。王龙看出人家嘲笑自己,有种说不出的心情,觉得自己不如这些城里人;他总是这样,哪怕他们只不过是剃头匠,是最下等的人。于是他赶忙说:“随你好了——随你好了——”然后他就让剃头师傅打肥皂、揉搓、剃刮。剃头师傅毕竟还算大方,他没有额外收钱,熟练地为他捶打肩膀和后背,宽松他的肌肉。他给王龙刮前额时评论说:“剃光了头这可是个不难看的农民。时兴的是剪掉辫子。”
他的剃刀紧擦着王龙头顶上的发圈刮来刮去,王龙忍不住喊道:“没问我爹我可不能把辫子剪掉!”于是剃头师傅哈哈大笑,剃齐了他头顶上的发边。
剃完头,把钱数到剃头师傅又皱又湿的手里时,王龙感到一阵害怕。要这么多钱!但他又回到街上时,清风拂着他刮过的头皮,他便对自己说:“就这么一次。”
然后他走到市场,买了两斤猪肉,看着屠户用干荷叶把肉包好,接着他犹豫了一下,又买了六两牛肉。一切都买好之后——甚至包括像肉冻一样在架子上发颤的两方新鲜豆腐——他走到一家蜡烛店,从那里买了两股香。随后,他带着羞怯的心情迈步向黄家大院走去。
刚到黄家门口,他就恐慌起来。他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呢?他应该请他父亲、他的叔叔,甚至他最近的邻居老秦,请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和他一道来。他以前从未到过富人家里。他怎么能拿着办喜酒的东西进去说“我来接一个女人”?
他站在大门口看了好久。门紧紧关着,两扇大木门漆成黑色,边上框着铁皮,钉满铁钉,紧闭在一起。两头石狮一边一个,守在门口。此外没有一个人。他转身走开。这是不可能的。
他觉得有些发晕。他要先去买点吃的。他还没吃一点东西——忘了吃饭。他走进街上的一个小馆,在桌上放了两个铜钱,坐了下来。一个肮脏的、穿着油腻发亮的黑围裙的堂倌走到他身边,他叫道:“来两碗面条!”面端上以后,他用竹筷子把面条挑进嘴里,贪婪地吞了下去。那个堂倌站着,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铜板。
“还要吗?”堂倌无所谓地问道。
王龙摇摇头。他坐直身子,四处望望。在这个又小又暗摆满桌子的拥挤的屋子里,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只有几个人坐着吃饭或喝茶。这是个穷人吃饭的地方,在那些人中间,他显得干净整洁,颇像个富人,因此一个乞丐走过来向他哀讨:“发发善心吧,先生,给我一点小钱,我饿得慌啊!”
王龙以前从未碰到乞丐向他乞讨,也从未有人叫他先生。他觉得高兴,向乞丐的碗里扔进两个小钱,也就是一个铜板的五分之一,那个乞丐迅速缩回他的黑爪子,抓住小钱,摸索着放进他褴褛的衣服里。
王龙坐在那里,太阳已爬上中天。堂倌不耐烦地闲走着。“要是你不再买什么,”他终于非常不礼貌地说,“你就得付板凳的租金。”
王龙对这样的无礼感到愤慨,他本来会发作的,只是他想到黄家大院,想到去那里接一个女人时,他的整个身子都冒出汗来,就像正在地里干活似的。
“给我拿茶来。”他软弱地对堂倌说。他还没来得及转身,茶就来了,小堂倌尖刻地说:“铜钱呢?”
王龙感到吃惊,但毫无办法,只好从腰里再掏出一个铜钱。
“这等于抢劫。”他咕咕哝哝,心里极不乐意。这时,他看到他已邀了吃喜酒的邻居走进店来,于是急忙把铜钱放在桌上,一口气把茶喝完,匆匆地从侧门走了出去,又一次来到街上。
“不得不去了。”他绝望地自言自语,慢慢地向黄家大门走去。
这次,因为已经过了中午,大门打开了。看门人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他刚吃过饭,正在用竹签剔牙。他是个高个子,左脸上有个大黑痣,黑痣上长着三根长长的黑毛,从没有剪过。当王龙走近时,他从篮子上猜想王龙是来卖什么东西的,便粗声喊道:“喂,干什么的?”
王龙很吃力地回答说:“我是王龙,种地的。”
“噢,种地的王龙,什么事?”看门人又问。除了他的主人和女主人的富朋友,他对谁都不客气。
“我是来——我是来——”王龙结结巴巴地说。
“我看得出来。”看门人装作耐心地说,捻搓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有个女人。”王龙说,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得像耳语。在阳光下,他脸上冒出汗来。
看门人哈哈大笑。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男的了。”他大声说,“今天叫我在这里等一个新郎。可你胳膊上挎着篮子,我看不出你就是新郎。”
“这是买的一点肉。”王龙抱歉地说,等着看门人把他带进去。但看门人一动不动。最后,王龙不安地问:“是不是我自己进去?”
看门人装作大吃一惊:“老爷会要你的命的!”
然后,他看到王龙过于天真,便说道:“一点银子就是一把好钥匙。”
王龙终于明白这人是想向他要钱。
“我是个穷人。”他乞求地说。
“让我看看你腰里有什么东西。”看门人说。
天真的王龙真的把篮子放在石阶上,撩起大衫,从腰里掏出钱包,把买东西剩的钱抖在左手里。这时看门人露出了笑脸。王龙还剩有一块银圆和十四个铜板。
“我就要这块银圆吧。”看门人冷冷地说。王龙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已经把钱放到他袖子里,快步走进大门,边走边喊:“新郎新郎!”
王龙尽管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感到气愤,对大声通报他的到来感到吃惊,但他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他提着篮子,目不斜视地跟着走了进去。
虽然他这是第一次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家里,但事后他什么事也记不起来。他脸上发烧,低着头,走过一个又一个院子,只听得前面有声音呼喊,四下里发出咯咯的笑声。他仿佛走过了近百个院子,突然,看门人不再喊叫,默默地把他推进一间小过厅里。他一个人站在那里,看门人走进里面,过了一会儿转回来说:“老夫人叫你去见她。”
王龙正要往前走,看门人却又把他拦住,厌恶地喊道:“你不能胳膊上挎着个篮子——一篮子猪肉和豆腐——去见一位尊贵的夫人!你怎么躬身施礼呀?”
“对!对!”王龙激动地说。但他不敢把篮子放下,唯恐篮子里有什么东西给偷了。他不会想到世界上并不是人人都想要这些东西:两斤猪肉、六两牛肉和一条小塘鱼。看门人看出他的担心,非常蔑视地叫道:“在这样的人家,我们把这种肉喂狗吃!”他抓起篮子放在门后,把王龙推向前去。
他们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里的柱子雕画得十分精致,然后他们进入一个王龙从未见过的大厅。大厅又宽又高,二十个他自己那样的房子装进去都显不出来。他只顾惊奇地仰头看上面粗大的雕梁画栋,差一点被门口的高台阶绊倒,幸亏看门人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你要这么礼貌地在老夫人面前磕响头吗?”
王龙非常羞愧,他定了定神,看看前面,在屋子中央的一个上座上,他看见一个年迈的老太太,小巧的身子穿着闪光的珠灰色缎衣,旁边的矮凳上放着一根正在燃着的烟枪。她用细小锐利的黑眼睛看着他。在她瘦削、布满皱纹的脸上,眼睛凹陷而又锐利,仿佛是猴子的双眼。那只拿着烟枪头的手上的皮肤,裹着她纤细的骨头,圆滑而呈黄色,宛若一个人身上镀的金一般。王龙跪下,头碰在铺了瓷砖的地上。
“让他起来,”老太太威严地对看门人说,“不必行这样的大礼。他是来领那个女人的吗?”
“是的,太夫人。”看门人回答。
“为什么他自己不说?”老太太问。
“他是个傻子,太夫人。”看门人说,捻着他黑痣上的长毛。
这话惹急了王龙,他愤怒地望了望看门人。
“我只不过是个粗人,尊贵的太夫人,”他说,“在这种场面我不知讲什么好。”
老太太仔细地、十分威严地打量着他,似乎正要说话,但一只手却抓到了一个丫鬟给她装好的烟枪,于是,她好像一下子把他给忘了。她俯下身,贪婪地在烟枪上吸了一阵。她敏锐的眼神不见了,一层惘然的薄雾蒙住了她的眼睛。王龙仍然站在她的面前,直到她的眼睛瞟过来,看见了他的身影。
“这男人在这儿干什么?”她突然发怒地问道,好像她已经把什么事都忘了。看门人脸上毫无表情,什么话也没说。
“我在等那个女人,老夫人。”王龙非常吃惊地说。
“女人?什么女人?”老太太又开始说话,但她身旁的丫鬟弯下身低声提醒了她。她想起来了:“啊,是的,刚才我忘了——一件小事——你是来领一个叫阿兰的丫头的。我记得我们答应她嫁给某个庄稼人。你就是那个庄稼人吗?”
“我就是。”王龙回答。
“快把阿兰叫来。”老太太吩咐她的丫鬟。她突然像是要赶紧把这件事了却,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大屋子的寂静中抽她的大烟。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了,她领来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那女人身上穿着干净的蓝布衣服。王龙看了一眼便把眼睛转开,他的心怦怦地跳着。这就是他的女人。
“过来,丫头,”老太太不在意地说,“这人是来领你的。”
那女人走到老太太面前,低着头,合手站在那里。
“你准备好了吗?”老太太问。
那女人慢慢地像回声般答道:“准备好了。”
王龙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他趁她站在他面前,看了看她的背影。她的声音很好——不尖,不娇,朴实,显得脾气不错。她的头发整齐光滑,衣服也干净。但有一刻他失望地看到她的脚没有缠过。但对这点他未能细想,因为老太太已在对看门人说话:“把她的箱子搬到大门口,让他们走吧。”接着她叫过王龙说:“我说话时你要站在她身边。”等王龙走上去时,她说:“这女人来我们家时是个十岁的孩子,她一直住在这里,现在已经二十岁了。我是在一个荒年买下她的,那年她父母没有饭吃,逃荒来到南方。他们原籍在山东北部,又回那里去了,关于他们的其他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你看得出,她有那地方人的强壮的身体和方正的脸庞。她会在田里很好地给你干活,打水和其他各种活计也都会让你如意。她长得不算漂亮,但你并不需要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有没事干的男人才需要漂亮女人来寻欢作乐。她也不算聪明。可是你叫她做什么,她都做得很好,而且她脾气也很好。就我所知,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她不够漂亮,即使她不当厨房的丫头,也不会使我的儿孙们动心。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也只能是个男仆。可是院子里有无数漂亮的丫头随便走动,我想不会有谁看上她的。把她带走吧,好好地待她。虽然她有些迟钝,可她是个好丫头,要不是我在庙里许愿晚年积些功德,给世上多添些生命,我还会留着她呢,因为她在厨房里干得挺不错。不过,如果有人要我的丫头,我就把她们嫁出去,老爷们是不要她们的。”
然后她又对那女人说:“听他的话,给他生几个儿子,多给他生几个。把头生儿子抱来给我看看。”
“是,太夫人。”那女人恭顺地说。
他们站着犹豫不定,王龙觉得非常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了,去吧,你们走吧!”老太太不高兴地说。王龙慌慌忙忙鞠了一躬,转身走了出去。那女人跟在他后面,她后面是看门的人,肩上扛着她的箱子。他把这只箱子放在王龙转回来找篮子的那个过厅里,不肯再往前扛了,实际上,他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然后王龙转向那女人,第一次面对面看她。她的脸方方的,显得很诚实,鼻子短而宽,有两个大大的鼻孔,她的嘴也有点大,就像她脸上的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她的两眼细小,暗淡无光,充满了某种没有清楚地表现出来的悲凄。这是一副惯于沉默的面容,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什么。她耐心地让王龙端详自己,既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反应,一直等到王龙把她看了个够。他看见她的脸确实一点也不漂亮——一副黑乎乎的、普通的、病恹恹的脸。不过她的黑皮肤上没有麻子,她的嘴唇也不豁。在她的耳朵上,他看到了,那副耳环,他给她买的那副镀金耳环,她的手上戴着他给她的戒指。他转过身去,心里暗暗兴奋。是啊,他有了他自己的女人!
“这个箱子,还有这个篮子。”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弯下身,一句话没说,提起箱子的一头,把箱子放到自己的肩上,她在重重的箱子下挣扎着想站立起来。他望着她,突然说道:“我来拿箱子。你拿着篮子。”
于是他把箱子放到自己背上,顾不得他穿着最好的长衫。她仍然没有说话,把篮子提了起来。他想着他走过的上百个院子,想着他扛了箱子的怪样子。
“要是有个边门就好了。”他低声说。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像她并没有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然后,她带路穿过一个不用的小院,院子里长满杂草,水池子也干了;院子里还有棵弯弯的松树,树下有个陈旧的圆门,她拉开门闩,他们穿过那扇门走到街上。
有一两次他回过头看她。她跟随他走着,没缠过的大脚走得很稳,好像她这辈子一直跟着他走似的。她宽大的脸上没有表情。在城门那里,他有些犹豫地停了下来,一只手在腰里摸索他剩下的铜板,用另一只手把肩上的箱子扶稳。他掏出两个铜板,买了六个小的青桃。
“拿着这些桃子,你自己吃吧。”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像个孩子似的贪婪地抓住那些桃子,把它们攥在手心里,一句话也没说。他们沿水田田埂走着时,他再次看了看她,她正在小心地一点点啃一个桃子,但当她看到他瞧着她时,她又把桃子攥在手里,下巴也一动不动了。
他们就这样走着,一直走到村西地边的土地庙。这座土地庙是座很小的房子,只有一个人的肩那么高。它是用灰砖造的,顶上盖了瓦片。王龙的爷爷曾在这块地上耕作——现在王龙自己也靠它为生——是他用手推车从城里推来砖盖了这座小庙。庙墙外面抹了灰泥,在一个收成好的年头雇了画匠在白灰泥墙上画了一幅山和竹子的风景。但是由于几代雨水的冲刷,现在只剩下模糊的像羽毛似的竹子,原来画的山差不多完全看不见了。庙里坐着两尊小而严肃的神像,它们是由庙周围田里的泥土做的,在屋顶下受到很好的保护。两尊神像是土地爷本人和土地婆。它们穿着用红纸和金纸做的衣服,土地爷还有用真毛做的稀疏下垂的胡须。每年过年时,王龙的父亲都买些红纸,细心地为这对神像剪贴新的衣服。因为每年雨雪飘进来,夏日的太阳照进来,都会毁坏它们的衣服。
但因为这年刚开始不久,它们的衣服还是新的,王龙对它们漂亮的外观感到骄傲。他从女人手里拿过篮子,小心地在猪肉下面找他买的香。他唯恐把香折断了,那样就意味着一种凶兆,但幸好香都完好无损。他把香找出来后,把它们并排插在神像前的香灰里,那是别人烧香时积起来的,因为所有的邻居都供奉这两尊小小的神像。然后他摸出火镰,用一片干树叶做引火,燃起火来点着了香。
王龙和他的女人双双站在他们的土地神前。他女人看着香头烧红后变成了香灰。当香灰太重时,她俯过身去,用手指把香灰弹掉。然后,好像对自己的举止感到害怕,她很快地看了看王龙,眼神显得有点迟钝。然而他喜欢她这样做,因为这似乎说明她觉得那些香是属于他们俩的。这就是结婚的时刻。他们肩并着肩,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看着香烧成了灰烬。随后,因为太阳渐渐沉下去,王龙又扛起箱子,他们向家里走去。
在家门口,老人站在那里,让最后一缕阳光洒到他的身上。王龙和那个女人走近时,他站着没动。他要是注意她就失了他的身份。因此,他假装兴致勃勃地看云彩,大声说:“那块挂在新月左角的云是下雨的征兆。最迟明天夜里就会下。”然后,当他看见王龙从女人手里接过篮子的时候,他又喊道:“你花钱了。”
王龙把篮子放到桌上。“今晚有客人。”他简短地说,然后把箱子扛进他睡觉的屋子,放在他自己放衣服的箱子旁边。他好奇地望着它。但老人走到门口,又叨叨地说道:“成个家就没完没了地花钱!”
虽然他暗暗高兴他的儿子请了客人,但他觉得在新儿媳妇面前花了钱不埋怨几句不行,不然的话,她可能一开头就会乱花钱。王龙没有说话,但他走出去把篮子拿进了厨房,那女人也跟了进去。他把吃的一样样从篮子里拿出来,放在冷冷的锅台上,对她说:“这是猪肉,这是牛肉和鱼,一共有七样吃的。你会做菜吗?”他对女人说话时并没有望着她,那样是不合适的。那女人用呆板的声音回答说:“自从进了黄家,我就做厨房里的丫头。黄家每顿饭都有肉。”
王龙点点头,把她留在厨房里,直到客人们拥进来才重新见她。客人当中有他的叔叔,人虽精神却奸猾贪嘴;他叔叔的儿子,一个蛮横无理的十五岁的少年;还有一些老实巴交羞怯地笑着的农民。有两个村里的人,王龙经常与他们交换种子,收割时互相帮忙。其中一个是他的近邻,这人姓秦,是个身材矮小沉静的人,除了万不得已,总不愿开口讲话。
出于礼貌,客人们为座次让来让去,等他们在堂屋里坐定之后,王龙走进厨房,叫女人上菜。那时他很高兴,因为她对他说:“最好我把碗递给你,你把它们放到桌上。我不愿在男人们跟前抛头露面。”
王龙心里非常得意,因为这女人是他自己的,她不怕见他,但却不愿见其他男人。他在厨房门口从她手里把碗接过来,把它们放在堂屋的桌上,然后大声招呼说:“吃吧,叔、伯、兄弟们。”他那爱开玩笑的叔叔说:“不让我们看看蛾眉新娘吗?”王龙坚定地答道:“我们还没有完婚。在完婚之前,别的男人看她是不合适的。”
他诚心地劝客人们吃饭,客人们便欣然吃起那些好吃的东西,他们吃得很开心,不怎么讲话,但有人赞扬红烧鱼做得好,也有人称赞肉做得好吃,而王龙则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说:“东西不多,做得也不好。”
不过他心里却对那些菜感到满意,因为那女人只用手边的肉,配上糖、醋、一点酒和酱油,便巧妙地调出了食物的所有滋味,而王龙在朋友家的酒席上还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菜肴。
那天晚上,客人们喝着茶,又说又笑地待了很久,而那个女人一直待在锅台后面。当王龙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走进厨房时,她已经畏缩在牛旁边的草堆里睡着了。王龙叫醒她时她头上沾着草棍儿,而且王龙喊她时她突然举起了胳膊,仿佛怕挨打。她终于睁开眼睛,用陌生无语的眼神望望他。他觉得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个孩子。他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那天早晨他为她洗身子的房间,然后点燃了桌子上的一支红蜡烛。在灯光下,当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和那女人在一起时,他突然觉得有些羞涩,于是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我自己的女人。总得干那种事的。”
于是他开始硬着头皮脱自己的衣服。至于那个女人,她围着帐子角爬着,开始不声不响地铺床。王龙粗声粗气地说:“你躺下时先把灯吹灭。”
然后,他躺了下来,把棉被拉过来盖住肩头,假装睡觉,但他并没有睡着。过了好大一会儿,当屋子里黑下来,那女人在他身边慢慢地、不声不响地蠕动时,一阵狂喜充满了他的全身,他兴奋极了。他在黑暗中发出一阵沙哑的笑声,把她抱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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