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与吉赛拉现在不光是朋友,而且是同行了。对于我们出入的地方,我与吉赛拉的意见总是不一致,吉赛拉爱去大饭店和豪华的场所,而我喜欢去朴素无华的咖啡馆或者干脆在大街上。也正因为我们趣味不同,所以索性达成了一个协议:轮流陪着对方去各自更喜欢的地方。一天晚上,我们一无所获地在饭馆里吃完了饭,在一起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有一辆小汽车跟着我们。我冒失地向吉赛拉提出,我们不妨上他们的车。可那天晚上,她的心情很不好,动不动就发火,因为那顿饭刚好该轮到她付账,她又没招徕到任何顾客,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的手头比较拮据。她粗暴地回答我说:“要去你自己去……我呀,我可要去睡觉了。”此时,小汽车已靠近人行道,开始挨着我们缓缓行进。吉赛拉靠墙走着,我则靠着马路这边。我匆匆望了汽车一眼,看见里面有两个男人。我悄声地问吉赛拉:“我们该怎么办?……你要是不去,我可不干。”
她也朝汽车斜瞥了一眼,迟疑了片刻,似乎心情特别不好。而后她说道:“我不去。你自己去吧……怎么,你害怕?”
“不,你不去,我也不去。”
她摇摇头,又向仍然以步行的速度跟着我们的汽车扫了一眼,突然顺从地回答道:“那好吧……不过,你得装着没事似的,我们再往前走些……我不喜欢就在这儿的大街上。”
我们又走了大约五十米,那小汽车一直跟着我们,吉赛拉在拐角处转弯了,我们走进一条幽暗狭窄的马路,沿着一条狭小的人行道,靠着一堵贴满了广告的破败的街墙走着。我们听见汽车也拐进了马路,大车灯发出一道白光,照在我们身上。在那道白光照射之下,我们像是一丝不挂地被钉在那潮湿的墙壁上和那些已被撕破并褪了色的广告上。我们停了下来。吉赛拉恼火地小声对我说:“我们这是干什么?……在大街上他们难道还没看够吗?……我可真想回家去了……”
“别,别。”我急忙恳求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急于认识那辆汽车里的两个男人。“你干吗理他们?……他们都是这样干的。”
她耸了耸肩膀,此时车灯转动着,而后又熄灭了,汽车开到我们面前,在人行道旁停了下来。开车的人从车窗伸出脑袋,他头发是金黄色的,脸色红润。他声音洪亮地说:“晚上好。”
“晚上好。”吉赛拉持重地回答道。
“你们两位这样孤单地上哪儿啊?”那人又继续说道,“我们可以陪陪你们吗?”
尽管他说话风趣诙谐,带着一种嘲讽的口吻,但说的都是那些客套话,我都听过几百次了。一直十分持重的吉赛拉说道:“这得看情况……”她也总来那一套。
“得了吧,”汽车里的人追问道,“看什么情况啊?”
“你们打算出多少钱?”吉赛拉走近汽车,一手搭在车窗上问道。
“你们要多少?”
吉赛拉说了个数目。“你们要价太高了,”那人哼唧着说,“你们要价真够高的。”但看来他是准备接受了。他的那个同伴的脸我看不清,只见他弓着身子与金黄色头发的人耳语着,而金黄色头发的人耸了耸肩,然后又对我们说:“好吧……你们上车吧。”
他的那位同伴打开车门走下车来,然后又坐到后排座位上;他从里面打开了我这边的后座车门,做个手势让我上车。吉赛拉上了车,坐在金黄色头发的男人旁边。那人转身朝她问道:“我们去哪儿呢?”
“到阿特里亚娜家里去。”吉赛拉回答说。她说了我家的地址。
“好极了,”金黄色头发的男人说道,“我们到阿特里亚娜家里去。”
通常我与这些素不相识的男人在一起时,无论是在车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我总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等着他们跟我说话或对我动手动脚。我凭经验知道,他们都是迫不及待地主动进攻的,无须挑逗他们。那天晚上,我也是默不作声、动也不动地坐着,汽车沿着城市的街道疾驶着。按位置的坐法,我身边的那个人,那天晚上该是我的伴侣,可我只能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他既不说话,也不做动作,把头后仰着躲在阴影中。我想这人也许很腼腆,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从前我也很腼腆,每当见到别人那种羞涩腼腆的样子,我都很激动,因为这使我想起了认识吉诺以前的我。吉赛拉却一直在说话。她喜欢以既持重又显得很有教养的样子与人谈话,很像是一个常周旋在男人们中间的高贵的太太。忽然,我听见她问道:“这辆汽车是你们自己的?”
“是的,”她的伴侣回答道,“但我还没正式买下来呢……你喜欢吗?”
“很舒适,”吉赛拉很得意地说道,“不过,我更喜欢兰恰牌小汽车……速度更快,弹性更好……我的未婚夫就有一辆兰恰牌小汽车。”
的确,里卡尔多是有一辆兰恰牌小汽车,只是里卡尔多从来不曾是吉赛拉的未婚夫,而且他与吉赛拉已好久不见面了。那位金黄色头发的男子笑了起来,他说:“你未婚夫的兰恰车,大概是两个轮子的吧。”
吉赛拉性格执拗、好强,一点小事都不让步。她恼怒地问道:“你们说吧,你们是替谁来接我们的?”
“我不知道……告诉我,你们是干什么的,”金黄色头发的男子回答说,“我可怕找错人了。”
吉赛拉总想让这两位偶然碰上的男人把她当成芭蕾舞演员、打字员或是有身份的太太。但她不想想,这种奢望与她那样轻率地让人拉上车的事实是多么矛盾,更何况她一张嘴就提钱的事呢。“我们是卡契尼歌舞团的舞蹈演员,”她高傲地说道,“我们可不是见到谁就上谁的车……歌舞团还未正式组成,所以今天晚上我们出来散散步……刚才我都不想上你们的车……但我的女朋友坚持要认识你们,她说你们是仪表庄重的人……要是我的未婚夫得知此事,我就倒霉了……”
金黄色头发的男子又笑了:“我俩当然是高贵的人……而你们是两个妓女……那有什么不好的呢?”
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第一次开口说话了:“贾卡罗,别说了。”他声音很平静。
我什么也没说。听到别人那样称呼我,心里的确不痛快,而且那人又那样不怀好意;不过,他说的毕竟是事实。吉赛拉说:“首先,您说得不对……其次,您是个粗野无礼的人。”
金黄色头发的男人不再说什么了。但他很快放慢了车速,然后把车子停在了人行道旁边。我们停在一条行人寥寥、灯光幽暗的小街上,街道两边都是房子。金黄色头发的男人转身对吉赛拉说:“你说吧……要是我把你推下车去,你又能怎么样?”
“您不妨试试看。”吉赛拉身子往后座背一靠,说道。她十分好斗,谁也不怕。
此时,我身旁的那个男人俯身到前排的座位,我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宽宽的脑门,头发乱蓬蓬的,眼皮浮肿,深色的眼睛大而明亮,鼻子挺直,嘴角上垂,平直的下巴很难看。他很消瘦,脖子上的喉结突出。他对金黄色头发的男人说道:“你究竟有完没完?”他说话声音有力,但没有发火,也没有动感情,至少我觉得是这样,就像在过问一件与他毫不相干且无关紧要的事情一样。他嗓音不大,也不是男声,大概很习惯于用假嗓子说话。
“关你什么事?”另一个人转过身来说道。不过,他是用一种特别的声调说着,似乎他对自己的粗暴行为有些后悔,对朋友的干涉也并不感到生气。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又说道:“你这是什么态度?……真见鬼……我们邀请她们上了车,人家信得过我们,跟着来了,而我们却对她们这样蛮横无理。”他转向吉赛拉补充说道,显得既有礼貌又令人信服:“小姐,您别理他……他也许是喝多了……我向您保证,他并不是存心惹您生气的……”金黄色头发的男人做手势想表示不同意见,但那人用手按住了他的胳膊,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看你是喝多了,并不是存心惹她生气的……现在我们走吧。”
“我可不是来让人奚落的。”吉赛拉以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开始说道。似乎她也很感激棕色头发男人从中干预。那人马上就肯定她说得有理:“这很能理解……我们谁也不愿意受别人的气……这可以理解。”金黄色头发的男人以惊愕的神情望着他们。他满脸通红,脸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肿块,好像跌撞过似的,他那蓝色的眼睛圆圆的,那张红红的大嘴流露出一种贪婪而**不羁的神态。他看到朋友用手热情地拍着吉赛拉的肩膀,然后又看了看吉赛拉,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句实话,我真不明白,”他大声说道,“我们这是在哪儿啊?……我们干吗要吵架呢?……我都记不得是怎样吵起来的了……我们不高高兴兴地待在一起,反倒吵起架来了……说真的,这样我们会变疯的……”他发自内心地笑着,还转过脸去对吉赛拉说道:“得了,我的美人……你别把我看得那么坏……实际上,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吉赛拉勉强地微笑着说道:“真的,我也觉得是这样……”
金黄色头发的男人一边放声大笑,一边用洪亮的声音接着说道:“我的性格是世界上最好的了,你说对不对,贾科摩?我真是个饶舌的人……不过,得善于驾驭我才是……就是这么回事……那么,你不吻我一下吗?”他探出身子,用手臂搂住吉赛拉的腰。吉赛拉把脸稍往后一仰,说道:“等一下。”说着,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块手绢,抹掉嘴上的口红,然后内疚地猛地在他嘴上亲吻了一下。金黄色头发的男人在吉赛拉吻他时,假装用两手滑稽地胡乱挣扎,像是快要被憋死了似的。他们很快分开了,金黄色头发的男人以显得有些夸张的动作重又发动汽车。“太好了……我发誓,从现在起,不会再让你们以任何理由埋怨我……要是我表现不好,你们尽管揍我的脑袋。”汽车又出发了。
在余下的路程中,他继续一边说话,一边大声笑着,有时甚至把我们的安危置诸脑后,双手离开驾驶盘做手势比画着。而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男人,在短暂的干预之后,重又回到阴影里,继续沉默着。我现在对他很有好感,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吸引住了我。相隔那么长时间以后,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时我是爱上他了,或者说,至少他身上集中了我所爱的一切东西,而这些东西都是我过去没有的。何况,爱情应该是完美无缺的,不单是情欲上的满足;而我当时仍然在寻觅以往我在吉诺身上得到的那种完美的爱情。像贾科摩那样的人,以那样的方式待人接物,用那种声音说话,也许不仅是我从事卖**后第一次遇见的,也是生平第一遇见的。第一次让我当模特的那位胖画家在某些方面也像他,真的,但那位画家对人比较冷淡,很自信,要是那位胖画家愿意,我也会爱上他的。尽管方式不同,但那声音和那待人接物的态度,在我心灵深处所激起的感情,与我第一次去吉诺主人的别墅时所感受到的完全一样。当时,我特别喜欢那所别墅的整齐、清洁和豪华,我觉得人要是不能在那样的房子里生活,活着就没意思。现在也是这样,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彬彬有礼和他的通情达理,对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动人又令人信服的**力。同时,在肉欲上我也有一种强烈的渴求,恨不得他那双手能马上抚摸我,他那张嘴能马上亲吻我。我明白,原来在我身上的那种热望与眼前的心愿不知何时交织在一起了,是那样热烈又不可言喻。这种错综复杂的感情正是爱情,而它一开始萌发,就会显示出巨大的生命力。我担心他因没发现我的这些感情而回避我,在这种惶恐心理的驱使下,我向他伸过手去,并竭力想让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可笑地想把手指插进他的指缝并勾住他的手指,而他的手指却始终一动不动。我感到窘极了,又不想抽回我的手,看着他那一动不动的样子,我又觉得应该把手缩回来。后来,汽车在一条马路的拐角处突然急转弯,把我们两人摔在一起了,我假装失去平衡,让前额触在他的双膝上。他惊了一下,但没有动。我闭上了眼睛,心里很高兴,感到汽车在奔驰,我像狗儿似的,把脸挤在他的双手之间,将其分开。我吻他的手,并尽力让它们在我脸上摩挲,期望他能亲切而又主动地抚摸我。我明白自己已失去了理智,我暗自感到惊讶的是,他那很少几句热情而又礼貌的话语,竟然让我如此心神不宁。他并不抚摸我,而我却如此谦卑地乞求着,过了一会儿,我就把手抽了回来。汽车也很快停了下来。
金黄色头发的男人跳下了车,他摆出一副殷勤滑稽的样子,搀扶着吉赛拉下车。我们也下了车。我打开了我家的大门,我们走进了门廊。上楼梯时,金黄色头发的男人与吉赛拉走在我们前面。他个子矮小,敦实粗壮,身上的衣服像要绷裂了似的,但他并不肥胖。吉赛拉的个子比他高。上到楼梯的一半时,他故意往后退下一个台阶,抓住了吉赛拉的一个衣角并往上掀起来,她那挂着吊袜带的雪白的大腿和又瘦又小的屁股都露出来了。“幕布拉开了。”他哈哈大笑地叫喊道。吉赛拉只是用手一掸,把衣服放了下来。我想,我的这位伴侣对这种粗俗的举动一定很生气,我想让他明白,我对此也感到遗憾。“您的朋友很活泼。”我说道。
“是的。”他简洁地回答道。
“看得出一切都如他所愿。”
我踮脚走进我的家,让他们直接到我的房间里去。我们关上门后,四个人都站着呆住了,因为房间不大,人似乎太多了。第一个打破僵局的是金黄色头发的男人,他一屁股坐到**,就开始脱起衣服来了,好像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他一面脱衣服,一面笑着,还一面不停地闲聊着。他谈到了旅馆的房间和私人的住宅,述说着他近来遇到的一件风流事:“她说她是个堂堂正正的夫人……不想去旅馆……于是我对她说:‘旅馆里全住着正派的太太’……她说她不愿意说出她的名字……我说:‘我就让人把你当成我的妻子,反正多一个或少一个……算了,我们还是去旅馆吧’……我就把她当成我的妻子,我们上楼到了房间里……但当要言归正传时,她却来了这么一大套……她说,她后悔了,说她不愿意了,说她是个正经的女人……于是,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我采取了强硬的方式……我从未这样干过,她打开了窗子,威胁着要纵身跳到马路上去……我说,好吧,我明白了,把你带到这儿来是我的过错……她坐到**,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她讲了一个十分伤心而又十分动人的故事,叫人听得心碎欲裂……但是我无法对你转述,因为我已经忘了……我只知道最后我变得十分温存善良,几乎要跪下来请求她原谅,我错把她当成那种女人了,她不是那种人……‘我们一言为定’,我说,‘我们什么也不干,就是说,我们躺下睡觉,各睡各的’……我说到做到,很快就睡着了……但半夜时,我醒来往床那边她睡的地方看了一眼:她不见了……于是我看了看我的衣服,发现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我在衣服里搜寻翻找,发现钱包也丢了……唉,一位正经的太太。”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笑声像有传染性一样引得吉赛拉也笑了,我也微微笑了。他脱去了外套、衬衣和鞋袜,只穿着一件斑鸠色的紧身棉毛套衫,从脚踝一直到脖子,看上去像个平衡木运动员或是舞蹈演员。这种通常是上了岁数的男子才穿的衣服,使他的形象增添了某种喜剧性。当时,我忘记了此前他那粗俗的举止,对他似乎又产生了一种好感,因为我一向喜欢性格活泼开朗的人,我自己也生性活泼开朗,很少忧郁。他开始在房间里一边转悠,一边又笑又闹的,十分滑稽,他个子矮小,长着一身的浮肉,胸部很发达,他穿着那身棉毛衫裤很得意,好像穿着一身军服一样。后来,他从放五斗橱的角落出其不意地猛跳到**,一头栽在吉赛拉身上,吉赛拉惊恐地大叫一声,他把吉赛拉翻过来,让她仰躺着,像是想拥抱她。但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可笑地抬起他那张通红贪婪的脸,用四肢撑着身子虚趴在吉赛拉身上,并扭过头来看看我们两个,猫在吃东西之前也是这个样子的,他问道:“嗳,你们俩还等什么?”
我瞧了瞧我的伴侣,问道:“你想要我脱去衣服吗?”
他还穿着大衣,领子还竖着呢,他惊愕地回答道:“不,不……让他们先来。”
“我们到那边去好吗?”
“好的。”
“你们乘车去兜兜风吧,”金黄色头发的男人喊道,他始终虚趴在吉赛拉身上,“钥匙挂在车上。”但他的伙伴假装没有听见,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们走到了前屋。我对他示意,叫他等我一下。我走进了大房间,妈妈坐在屋子中间的大桌子旁,正在专心致志地玩单人纸牌。一见到我,还没等我说话,她就站起来走出房间,到厨房去了。我从房间探出头来示意他可以进来。
我关上了门,走到角落里窗口下的长沙发上坐下。我本希望他会走到我的身边并亲热地抚摸我,我跟别人都是如此。但他像没看见沙发似的,双手插在兜里,在大房间里绕着大桌子来回踱步。我想,他大概是不高兴等着,便说道:“很抱歉,但我只有一间卧室能供使用。”
他停住步子,带着生气而亲切的神情回答道:“难道我对你说了我想要一间房间吗?”
“没有,不过我以为……”
他又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我实在忍耐不下去了,指着我旁边的沙发座位说道:“你为什么不来这里坐在我旁边?”
他看了看我,然后下不了决心似的坐下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特里亚娜。”
“我叫贾科摩。”他说道,并拉住我的手。那种方式很不寻常。我又想,他也许是个胆怯怕羞的人。我让他握着我的手,并对他微微一笑,以打消他的顾虑。但他说:“那么,过一会儿我们就**吗?”
“是的。”
“要是我没有这种想法呢?”
“那就什么也不干。”我一边轻佻地回答着,一边想,他也许是在开玩笑。
“那太好了,”他特别强调地说道,“我没有这种欲望,我真没有这种欲望。”
“那好。”我说道。但事实上,他这种拒绝对我来说太新鲜了,我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没生气吧?因为女人是不喜欢被人鄙视的。”
我终于理解了,当时,我说不出话,只是摇头表示否认。他竟然不要我!我突然感到很失望,都快要哭出来了。“我真的没生气,”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没有欲望……我们等你的朋友完事后,你就走好了。”
“我不知道,”他执意说道,“我让你损失了一个晚上……跟另一个人你本来可以赚到钱的。”
我想他准是没有钱,而不是不愿意,于是我抱有几分希望地建议道:“你要是没有钱,也可以照样……钱你可以下一次再给我。”
“你是个好心的姑娘,”他说道,“不过,钱我是有的……我们甚至可以这样……我把钱照样给你……这样,你就不会觉得白白浪费一个晚上了。”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小叠钞票,那钱好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他离开我走到大桌子跟前,把钱放在上面,他的动作笨拙,又出奇地高雅和傲慢。“不,不,”我对此表示反对,“这与钱无关……不必谈它了。”但我说话的语气很软,因为,实际上,我是很高兴得到那笔钱的:这总算是一种联系,而且,我欠着他的账,这样就有希望还清他的账。他把那种含糊的拒绝看作一种接受,实际上也就是接受;他没有拿走留在桌上的钱。他回到沙发上坐下。我伸手抓住他的手,感到自己的行为可笑又愚蠢。我们对视了片刻;然后,他用那又细又长的手指,突然使劲地拧我的小指头。“哎哟,”我有些恼火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请原谅。”他说道。他显得那么窘困慌乱,以致我都后悔自己刚才不该那样生硬地责备他,我补充道:“你真把我弄疼了,你知道吗?”
“请原谅我。”他又说道。他激动不安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后来,他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说道:“我们出去好吗?我都等烦了。”
“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们乘着车子去兜兜风,你愿意吗?”
我立刻想起每次我与吉诺坐车的情景,急忙回答道:“不,我不想乘车。”
“我们可以去咖啡馆……这一带有咖啡馆吗?”
“这儿附近没有……但一出城门好像有一家咖啡馆。”
“那我们就去那儿吧。”
我站起身,我们走出了大房间。在楼梯上,我设法开玩笑地说道:“你可记住啊,你给了我钱,你就有权利随时来找我……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唔。”
“我们一言为定。”
那是一个温和湿润的冬夜,外面黑漆漆的。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雨,石子路面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反照着稀落的路灯发出的宁静微光。城墙上空,天气晴朗,但不见月亮,只有很少几颗被夜雾遮掩着的星星。有轨电车不时从城墙后面开过,虽看不见电车,但电线上迸发出来的紫色电光瞬间照亮了天空,映照着破残的塔楼和塔楼前种满蔬菜的斜坡。我走在街上,想起来我已有好几个月没从露天游乐场那边走了。平时,我总是靠右走,朝广场方向走去,吉诺在广场上等着我。我一直是不走游乐场那边的,我记得从小时候起,我就总是与妈妈一起散步。我们老是去城墙脚下的林荫大道,去观赏那节日的灯饰并聆听音乐,但因为没有钱,我们不敢走进围墙。林荫大道那一边还有带小阁楼的小别墅,从打开的窗户里,我曾见过团聚在一起吃饭的人家;那幢小别墅曾使我第一次梦想将来有一天能结婚,能有个家,过一种正常的家庭生活。我很想与我的伴侣谈谈往事,谈谈我的青春年代,谈谈我那些宿愿;我一定得把它说出来,这不仅是出于一种感情冲动,而且也是出于一种打算。我真希望他不要从外表上来判断我,而是以另一种不同的眼光看我,我认为自己真的比他想象中的我要好一些。一般为了迎接贵客,姑娘们都穿上节日的盛装,打开家里最漂亮的房间。我也梦想过自己也能有节日的盛装,能有接待贵客们的房间。我何尝不想做那样的人,过那样的生活呢?为了使他改变看法,使他接近我,我借助对于往事的回忆,尽管这些回忆是那么可怜又毫无意思。
“马路的这边,”我们走在街上时,我说道,“往常是没有人走的……但到了夏天,全区的人都到这里来散步……我原来也常到这里散步……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没有你,我还真不会再到这儿来呢。”
他挽着我的胳膊,扶着我在被雨水冲刷过的街上走着。他问:“从前你是跟谁来散步的?”
“跟妈妈。”
他笑了起来,笑得令人讨厌,这使我很吃惊。“妈妈,”他重复道,并故意在首字母上拖长声调,“妈妈……总是有一个妈妈……妈妈……妈妈会说什么呢?妈妈会怎么做呢?……妈妈,妈妈。”
我想,他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那样恨自己的母亲。我问道:“怎么,你母亲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她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回答道,“妈妈们是从来不做坏事的……谁没有一个妈妈?……你对你妈妈好吗?”
“那还用说,你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他急忙说道,“你不用管我……你接着说吧……噢,你以前常跟你妈妈来散步……”
从他说话的声调可以听出他是言不由衷的,而且似乎不太想听我的话;但我还继续向他倾诉心里话,一方面是因为我有我的打算,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对他的好感。“是的,以前我们常在一起散步,特别是在夏天,因为我们家夏天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而且……你看,你看见那幢小别墅了吗?”
他停住步子,看了看。但小别墅的窗户都关着,没有人住似的。它被挤在两排狭长而又矮小的铁路工人住房中间,显得比我记忆中小多了,而且也相当丑陋和冷寂。“那么,那幢小别墅里原来有什么呢?”
现在我又不好意思说我想要说的事了。我勉强继续说道:
“每天晚上我都从那幢小别墅底下走过,原来窗户都是开着的,因为那是夏天,我已经说过了……我总看见有一家人在那时围坐在桌旁吃晚饭……”我突然停下了脚步,沉默不语,显得很尴尬。
“那怎么啦?”
“你对这些事情不会感兴趣的。”我怀着这种羞涩的心情说道,觉得自己又真挚又虚假。
“为什么……我对一切都感兴趣。”
“那好,”我急忙把话说完,“当时我总固执地这样想着,总有一天,我也会有这样的一幢别墅的,也能享受那种合家团聚的欢乐。”
“哦,我明白了,”他说道,“一幢这样的小别墅……你够容易知足的。”
“比起我们住的房子,”我说道,“这不算太差了……要知道,在那个年纪,脑子里想的事情可多啦。”
他拉着我的胳膊朝小别墅走去:“我们去看看,那户人家是否还在。”
“你怎么啦?”我反驳道,“当然还在。”
“那太好了,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已到了小别墅跟前。绿树成荫的狭小花园里漆黑一片,窗户和小阁楼也是黑洞洞的。他走近栅栏门,说道:“这里还有一个信筒……我们按一下门铃,看里面有没有人……不过,看起来,你的小别墅没人住。”
“别按门铃了,”我笑着说,“算了……你这是怎么啦?”
“我们试试。”他举起胳膊按门铃的电钮。我生怕有人探出头来张望,就想溜走。“我们走吧……我们走吧……”我恳求道,“他们要探头出来看了,我们这算怎么回事呀?”
“妈妈会说什么呢?”他反复这样说,没完没了地念叨,“妈妈会怎样做呢?”
“好像你与妈妈真有什么过不去似的。”我急匆匆地一面走,一面说道。
我们来到了露天游乐场。我记得,我最后一次到这儿来时,到处是拥挤的人群,到处都张灯结彩;有电石灯照明的杂货摊,还有装点得光怪陆离的大帐篷;音乐声和人群的嘈杂声交织在一起。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有些失望。露天游乐场的栅栏冷冷清清的,很像一个废弃的堆放建筑材料的废料场。从栅栏上方,可以看见八个带着无数悬空座斗的大转轮半圆,那些座斗彷佛圆鼓鼓的昆虫,突然中止飞行瘫痪在空中似的。那低矮的大帐篷的尖顶上,没有灯光,一片荒凉,给人一种凄清的感觉。露天游乐场的前面,空无一人,到处是低洼的水坑,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光线暗淡的路灯。
“这里夏天有露天游乐场,”我说道,“总是人山人海的……但冬天就没有了……你想到哪儿去?”
“不是到那家咖啡馆去吗?”
“那其实是一家酒馆。”
“那我们就去酒馆。”
我们从城门洞穿了过去。就在对面一排小房子的底层,有一扇玻璃门,里面灯火通明。我走到里面,才发现那是很久以前我与吉诺和妈妈一起来吃过饭的那家酒馆,那次吉诺还把那个不讲理的醉鬼好好收拾了一顿。大理石的小饭桌上坐着三四个人,他们吃着包在报纸里的东西,喝着老板的葡萄酒。酒馆里面比外面冷,散发着一股雨水味,还有葡萄酒味和烧过的锯末味,大概因为炉火已经灭了。我们坐在一个角落里,他要了一公升酒。“谁喝得了一公升酒呀?”我问道。
“为什么?你不喝?”
“我喝得很少。”
他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猛地一口喝了下去,但很勉强,看得出他并不喜欢喝酒。不过,他这个动作向我证实了这样一点:他做什么事都出于一种来自外界的愿望,自己并没有分享到其中的乐趣,就像扮演一个角色似的。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那明亮的眼睛热切地盯着我看,而我则环视四周。我重又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我与妈妈,还有吉诺曾来到这里,我说不出来心里是痛楚还是烦恼。那时候,我的确感到很幸福;但同时又觉得那样空虚。好比打开了多年一直关着的一只抽屉,发现里面根本没有自己期望得到的好东西,有的只是几块破布片、尘土和蛀虫,最后,我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切都完了,不仅是我对吉诺的爱情完了,我的青春,连同那青春时代的梦幻都完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事实上,我也是有意识地想通过追忆往事来打动我这位伴侣的心。我随口说道:“你的那位朋友开始时使我很反感……不过,现在我似乎对他有些好感了……他是那样快活。”
他生硬地回答道:“他可不是我的朋友……再说他也不讨人喜欢。”
他那强烈的语气使我感到惊讶。我温柔地说道:“你这样认为?”
他喝着酒,并继续说道:“要像提防鼠疫那样提防幽默的人……诙谐的背后往往干瘪无物……你应当看他在单位里怎么样……在那里他就不风趣幽默了。”
“他在什么单位工作?”
“我不知道,大概是在一个办理专利权的机关。”
“他挣钱多吗?”
“多极了。”
“他真有福气。”
他替我倒了些葡萄酒,我问道:“既然你对他那么反感,那为什么还跟他在一起呢?”
“他是我童年时代的一个朋友,”他做了个鬼脸回答道,“我们在一起上学……童年时候的朋友都是这样。”
他继续喝着酒,并补充说道:“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我强。”
“为什么?”
“他干什么都是一本正经的……我不是,开始愿意干,然后,”他的声音一下子变了,突然用起假嗓子,我惊异地震跳了一下,“然后我却又不想干了……譬如,今天晚上……他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愿不愿意,这怎么说呢,去玩女人……我同意了,当我们遇见你们时,我真有过与你**的愿望……但后来,当我们到了你家时,我就没有任何欲望了……”
“你就没有任何欲望了。”我一面看着他,一面重复着他的话。
“是的,对我来说,你不再是个女人……而是一件物品,我也说不好,总之是一样东西……你还记得我拧过你的手指,把你弄疼了吗?”
“记得。”
“对了……我那样做,是为了使我自己明白你是个活生生的人……就是这样……尽管把你弄疼了。”
“是的,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微笑着说道,“你把我弄得太疼了。”我现在感到欣慰的是,明白了他不愿意跟我**不是因为讨厌我。的确,人没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地方。只要努力了解他们,就会发现他们的举止行为总有某些合乎情理的东西的,尽管很不寻常。“你那么不喜欢我吗?”
他摇头否认道:“不完全是……不光是你,换一个别的女人也一样。”
我犹豫了一阵后,问道:“你告诉我……莫非你身体有问题?”
“你胡说什么。”
我现在有一种与他成为知己的强烈的愿望,想跨越分隔我们的鸿沟,想爱他,并希望也得到他的爱。对于他的拒绝,我刚才没承认我生气了;但实际上,虽然没生气,可总有点不高兴,似乎伤了我的自尊心了。我深信自己是个漂亮而有魅力的姑娘,他不愿意碰我,看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原因。我直截了当地建议道:“你听我说……我们先把酒喝喽,然后去我家,我们玩玩儿。”
“不,不行。”
“那就是说,你在街上碰见我时,也并不喜欢我。”
“不……但你应该理解我……”
我知道,在有些事情上男人是抵挡不住的。我故意装出一副痛苦样子,又平静地说道:“看得出来,你不喜欢我。”同时我伸出一只手,用手掌托着他的脸。我的手细长而又柔软。要是人的性格真能从手上看出来的话,那我的性格就是很柔和的,而吉赛拉的手又红又粗糙,所以她的性格粗俗。我充满爱恋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太阳穴和被头发遮着的前额,还情意绵绵地温柔地看着他。我记得阿斯达利塔在他的办公室里,也对我这样做过。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爱上这个年轻人了,因为毫无疑问,阿斯达利塔爱着我,那正是表示爱的一种动作。开初,他对我这种爱恋的表示毫无反应,无动于衷;然后,他的下巴开始抖动了。后来我发现,每逢他心情不平静的时候都是这样,而且会露出一种惊慌不安的神情,看上去显得格外年轻,跟小伙子似的。我怜悯他,我为自己能有这样的恻隐之心而感到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在接近他。“你干吗呢,”他像一个害羞的男孩子似的低声说道,“我们在公共场所。”
“那有什么关系?”我平静地回答道。
尽管酒店里很冷,甚至我们哈出的每一口气都能在我们嘴巴前形成一团团雾气,可我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把你的手给我。”我说道。他勉强地把手伸给我,我一边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一边又补充说道:“你摸摸我脸上烧不烧?”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下巴抖动着。这时进来了一个人,把玻璃门撞得咣当作响,我把手抽了回来。他轻舒了一口气,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待那位顾客走过去后,我又把手伸过去并从他上衣的衣角边伸了进去,解开他衬衣的纽扣,我的手紧贴在他**的胸部,正好是心脏的部位。“我想暖暖你,”我说道,“我要听听你的心脏是怎么跳动的。”我先用手背摸,然后又反过来用手掌心摸着。“你的手真凉。”他看看我说道。
“一会儿就会暖和过来的。”我微笑着答道。我伸着胳膊轻轻地用手抚摸着他的胸部和瘦削的肋骨。我感到特别高兴,因为我觉得他在我身边,我心里对他充满着爱,我是那么爱他,甚至觉得即使他不爱我也无关紧要。我看着他,半开玩笑地吓唬他道:“过一会儿,我可要吻你了。”
“别,别,”他也竭力像开玩笑似的回答道,可实际上他是害怕了,“你得设法控制自己。”
“那我们就离开这儿吧。”
“你想走,那我们就走吧。”
他付了尚未喝完的那一公升酒钱,跟我一起走出了酒店。现在他似乎也很激动,但不像我那样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那天晚上发生的某些事在他脑海里产生的那股**。后来,我对他更了解了,每当他由于某种原因发现了自己性格中未曾暴露的一面时,或是他这种未曾发现的性格得以证实时,他总是这样兴奋和激动。这是因为他很自私,尽管自私得很可爱;说得更确切些,他只关心他自己。“我总是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起话来,而我却几乎像是拉着他往家里跑似的,“当我特别想干一件什么事的时候,热情就特别高,似乎觉得一切都是那样完美,我认为自己一定会像自己打算的那样去行动,而一旦到了真要付诸行动时,一切就都崩溃了,我呢,可以说是停止存在了……变得冷漠、怠惰而又残酷……就像我拧你的手指时那样。”
他全神贯注地说着,像在说独白,也许还带有某种苦涩的得意神情。但我没听他说话,因为我心里充满了欢乐,我疾走如飞,连脚下的水坑都顾不得了。我高兴地回答说:“这些事你都已经对我说过了……而我还没对你说说我在想什么呢……我想紧紧地拥抱你,让你贴着我的身子暖和暖和,我希望能感觉到你在我的身边,让你干你不愿意干的那种事……只有你干了以后我才会高兴。”
他什么也没说,把我说的那些话都当作耳边风,他还是那么凝神地想着他说过的那些话。我突然用胳膊搂住他的腰,对他说:“使劲搂住我,好吗?”
他好像没听见似的;于是,我就攥着他的胳膊,让他搂着我的腰,那姿势就像在帮我披大衣。我们又继续往前走,行动很不方便,因为我们都穿着冬天的厚衣服,胳膊勉强能勾住对方的腰背。
当我们走到那有顶楼的小别墅前面时,我停下来对他说:“吻我一下。”
“过一会儿。”
“吻我一下。”
他转过身来后,我双臂拢着他的脖子,使劲地吻了他一下。他抿住双唇,但我把舌头顶进他的唇间,然后挤过他的牙齿,最后他终于松开了双唇。他是否回我的吻,我没有很大把握,但我不在乎,这我已经说过了。接过吻后我们的嘴就分开了,我见他嘴唇四周有一大片歪斜的口红印痕,这印痕在他那张严肃的脸上显得古怪而滑稽。我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他低声说道:“你笑什么?”
我犹豫了,并不想对他说实话,因为我喜欢看他那样神情严肃地挨着我走,喜欢看他脸上始终带着口红的印痕而没有察觉。我说:“没什么……因为我高兴……你别管我。”我兴奋到极点时,又匆匆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可是,当我们到了我家的大门口时,发现汽车不见了。“贾卡罗已经走了,”他不满地说道,“我不知得走多久才能到家呢。”
对他这种不太客气的说话声调,我一点也没生气,因为如今我对什么都不生气了。人在恋爱时就是这样的,即使是他的缺点,在我看来也特别可爱。我耸了耸肩膀说:“无轨电车通宵都有……再说,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在我这里过夜。”
“不行,这可不行。”他急忙回答道。
我们进了家门,上了楼梯。到了衣帽间后,我就把他推进我的房间,然后我又探头看了看起居室,里面一片漆黑,只是在靠窗的地方,一缕路灯的光线照亮了缝纫机和扶手椅。妈妈大概已去睡觉了,不知道她是否见到了贾卡罗和吉赛拉,是否与他们说过话。我关上了起居室的门,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发现他在大床和五斗柜之间不安地徘徊着。
“你听我说,”他开始说话了,“我最好还是走吧。”
我假装没听见,脱去了外套,把它挂在衣帽架上。我感到特别高兴,情不自禁地以女主人的口气骄傲地说道:“你觉得这房间怎么样?挺舒适的,对吧?”
他环顾了一下,做了一个鬼脸,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拉住他的手,让他坐在**:“现在你得听我的。”他后脖根儿的大衣领子还竖着,两手插在口袋里,望着我。我彬彬有礼地替他脱去了大衣,然后又替他脱去了上衣,并把大衣与上衣一起挂在衣帽架上。我不慌不忙地解开了他的领带结,而后又替他摘下领带,脱去衬衣,把它们放在一把扶手椅上。随后,我又蹲下身子,好像鞋匠一样,把他的脚放在我的小腹部,给他脱去了鞋袜,并吻了吻他的脚。我有条不紊、不慌不忙地做着这一切,我在给他脱衣服时,逐渐对他产生一种莫名的谦恭和崇敬的感情,这与我去教堂顶礼膜拜时产生的感情一样,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这种感情。因此,我感到很幸福,因为我觉得,那是一种超脱一切情欲和邪念的真正的爱情。而后,我又站起身来,走到床后面,匆匆地脱光了,衣服都落在地上,踩在我脚下。他坐在床边,低垂着眼睛,很冷似的。我不知道是出于怎样一种**,满怀喜悦地走到他的背后,猛地一把抓住了他,把他仰面按倒在**,脑袋靠在枕头上。他身材瘦长,皮肤白皙。人的身躯与人的面容一样都有一种表情,他的身躯则显示出一种纯洁和朝气。我挨着他躺着,我的身躯与他的一般长,他是那样消瘦、单薄、冷漠和白皙,褐色的身躯是那样丰满而壮实,相比之下,我显得那样炽热。我非常冲动地紧紧抱住他,腹部顶着他的胯骨,双臂搂住他的胸部,把脸紧贴在他的脸上,双唇压在他的耳朵上。与其说我是想与他**,还不如说我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条暖和的被子想裹住他的全身,把我身上的热量全传导给他。他仰躺着,但把头抬得高高的,眼睛睁得老大,像是在观察我做的一切。他这种专注的目光扫得我脊梁骨一阵透心凉,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但在开初的**驱使下,我并没怎么在意。我忽然低声对他说道:“现在你感到好些了吗?”
“是的。”他以一种淡漠而又含糊的语调回答道。
“你等一下。”我说道。但在我以新的**想再次紧紧搂住他时,我重又察觉到他那种冷漠的目光,它像一根冰凉的湿铁丝落在我的背脊上,使我突然心里一阵发慌,觉得无地自容。我的**消失了,我慢慢地松开了他,离他远远地仰躺着。本来,我把过去在感情上受到的绝望和委屈都一股脑儿地倾注在对他的爱恋上了。当我突然感到这种努力已完全落空时,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为了不让他看见我在哭,我用手臂挡住脸。我似乎感到自己错了,因为我不能爱他,也不能被他所爱,而且我还想,随他怎样看待我是什么样的人,不必对我抱有什么幻想。现在,我为了不看到生活这面镜子里自己的良心,竟生活在自己布下的迷雾之中。而他用他的目光驱散了这层迷雾,重新又把镜子放在了我的眼前。我看到了自己的真实形象,更确切地说,是看到了在他心目中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因为我原来不了解我自己,也从不去考虑,就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我甚至很难相信我本身是否存在。最后我说道:“你走吧。”
“为什么?”他用肘关节支撑起身子,局促不安地看着我,“怎么啦?”
“你最好还是走吧,”我平静地说道,手臂一直放在脸上,“你别以为我与你过不去……不过,我觉得你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那么……”我没能把话说完并摇了摇头。
他没回答,但我感到他在动,并从我身边起来了:他在穿衣服。当时我感到非常痛苦,像是有人曾深深地刺伤我,现在又用一根尖尖的细针扎在我伤口最疼的地方一样。听见他穿衣服,想到他过一会儿就要走了,不再来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就特别难受,我为自己竟然痛苦到这般地步而感到痛苦。
他慢慢地穿着衣服,也许是等着我阻拦他。我记得,当时我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希望能激起他的欲望而能挽留住他。我盖着被子,**地仰躺着。我卖弄风情,忧伤而又绝望,伸动一条大腿想让被子从我身上滑落下去。过去,我从未那样主动地把自己献给别人过,当我把手臂放在眼睛上,赤条条地躺在那里时,我似乎有一种幻觉,感到他的双手就放在我的肩上,我的嘴巴似乎已感到了他的呼吸,但我很快就听见了房门关上的声音。
我还是一动不动地仰躺着。我已不知不觉地从痛苦转入了一种半睡眠的状态,所以一会儿就睡着了。深夜醒来时,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孤单一人。在入睡时,我虽然为他的离去而感到痛苦,但我仍觉得他就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后来我怎么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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