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白蛇的諸多記載中,我最愛的是明朝小說家馮夢龍《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因其最白描,最冷豔,也最殘酷。
文章開始,先從西湖風景典故說起,一路說到金牛寺,靈鷲峰,冷泉亭,棲霞嶺,白堤,蘇堤,孤山,斷橋……宛如帶讀者遊大觀園,樣樣有名頭,處處有來歷。
通言中,豔遇的男主角不叫許仙,叫許宣,又名許小乙──說得不錯,若不是這段遇合,他不過就是路人甲乙丙丁,何德何能當一「仙」字?
偏偏,那日清明,一陣催花雨下,人在船中,蛇在岸上,他們遇見了。
他一派熱誠邀她上船,替她納了船錢,又借她八十四骨紫竹傘。蛇的腰肢柔軟,蛇的笑容清豔,蛇的聲音宛轉輕柔:「不敢動問官人,高姓尊諱?若不棄時,可到寒舍拜茶,納還船錢。」
顯然,妖動了凡心,人動了色心,就此結下一段孽緣。
時間,地點,人物,無不流連嫵媚,連對白、道具也精緻,註定是個好故事。難怪那麼多的編劇、導演都喜歡一再演繹、翻拍。
所有的版本,都有一樣的開頭,卻嘗試不同的結尾。
在馮夢龍的筆下,白娘子嫁給許宣後,並不曾生兒育女,也未至立地成佛。蛇就是蛇,她任性不改,未通世故,一味我行我素,盜官銀,惹官非,給他帶來麻煩,也給他帶來歡愛。月落西廂時,他們是恩愛夫妻風月無邊,然而走在大太陽底下,他就開始懷疑、猶豫、患得患失,一次次將她試煉、出賣。
她也曾嬌嗔,暴躁,甚至出言恫嚇:若他負她,必要水漫金山,塗炭生靈。
但她終究不忍心。
就因為這個不忍,她到底輸給了他。
是他親手從法海禪師處取了缽來,趁她不備,兜頭罩住,用盡生平力氣慢慢按下去,將她收納。她在缽底苦苦哀求:「和你數載夫妻,好沒一些兒人情!略放一放!」
但他只是不放。
她是一個妖,卻向他乞討人情。書中雖沒有水漫金山那樣的大場面,亦沒有白蛇鬥法的精彩描寫,卻只有更冷靜,更蒼涼。
她為了攏絡她的男人,獻出身體,法力,靈魂,性命,到最後,她自己也知道是不值得,然而再也不能回頭──回了頭,人也不成人,仙也不成仙,只有更加難堪。況且,就這樣不了了之,從前的付出又是為了什麼呢?
於是,為了成全她作為一個人的最後尊嚴與存在意義,終於連自由也奉獻。
她被壓在了雷峰塔下。
只是萬萬想不到,她是被法海打回原形後再鎮壓的──以一條蛇的形象。
禪師來時,揭開缽來,白娘子縮作七八寸長,雙眸緊閉,卻依然是小小人偶。那禪師本來也並不想要她性命,只是喝罵:「念你千年修煉,免你一死,可現本相!」
可是她不肯。她認定自己是人,一個嬌媚的女人,老實人許宣的妻子。
禪師大怒,祭出揭諦來,終於迫使白蛇現形。
書中說:「看那白娘子時,也復了原形,變了三尺長一條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
所有的一切都付出了,一切的付出都落空了。
他們最終還是不肯成全她。
不能不讓人懷疑:這是法海與許宣合謀的一個計,一場成功的炒作──法海成了高僧,許宣成了情種,而白蛇,終究只是白蛇。
真是仙凡戀中最慘厲的悲劇。
說到底,妖的手段再高,法力再強,也還是敵不過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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